看到这般景象,未旭不由愣了下。
笛声止,月没有起身:“哎,是未护法大驾光临。”
“阁下真有闲情,”未旭浑不介意,走到榻前,“我只是不解,你说她是魔族的希望,为何还不将她带回魔宫?”
“仙门有她需要的东西。”
“食心魔在仙门,她是去送死。”
“她还没死。”
“和死差不多了,”未旭皱眉,“魔宫绝不可能为救她一人而进攻仙门,她…”
“放心,会有人救她出来。”
“嗯?”
“你来找我,并不是魔尊的意思,”月叹了口气,“未护法的手段六界闻名,其实残忍有限,再强的修为仍弥补不了魔体的缺陷,怨恨是你们走上魔道的共同原因,你被她触动了吗?”
眼角下红痣瞬间变得生动,未旭盯着他半晌,妖妖地笑了:“你知道的的确不少。”
“过奖。”
“希望你的能力胜过你的胆量。”
未旭说完就瞬移离开。
月这才从榻上起身,整个人再次裹进斗篷内,与此同时,海面上那些舞女全都消失了。
“不用装,”蓝叱出现在他身旁,仍与他一般装束,“你根本不能预知这一切,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吧。”
“敢算计她,那只无耻的寄水妖惹怒我了。”
“你的评价让我惊奇。”
“他险些害死她。”
“你迟早也会害死她,”蓝叱道,“那只寄水妖却未必,他会这么做,是知道洛歌的妹妹在青华宫,也知道洛歌的妹妹很聪明。”
月摸摸下巴:“诶,难道他看上洛歌的妹妹了?”
“他是知道洛歌的妹妹会保住她,就算不能,只要她在危急之际暴露身上的秘密,仙门就不会立即处死她,甚至他还在试探,想知道她背后是否有人,就是主人你,”蓝叱“嘿嘿”笑了声,“退一步,就算她真的死了,对妖阙也没什么大的损失。”
“太无耻了,”月拍着他的脑袋,“还是洛歌好,可惜太固执,为一个渺茫的希望放弃转世的机会,他…”
“他只是为了责任而固守信念,和你一样。”
沉默。
“没错。”
。
禁魔坑内海水翻涌,弟子们很不客气地将柳梢推下坑就走,柳梢魔丹被封印,落在海水里使劲扑腾,呛了好几口水,才挣扎着攀上一块岩石。
禁魔坑本是用来困魔尊与重要魔将,柳梢被关在这里,乃是众人因为洛歌之死恨极她的缘故。坑四面都是突兀的岩石,攀登也不难,然而整个坑连同水下都满布结界,由青华宫顶尖高手共同设置,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深夜,海浪拍击岩石,碎沫飞溅在身上脸上,柳梢抱着膝盖缩在石缝里,双手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划得满是伤痕,十指连心,隐隐作痛。
几日过去,没有任何人来看她,她也从未好好地休息过,闭上眼,就会看见那满是鲜血的身影。她万万没想到,他的死竟成了别人利用的阴谋。她为什么就这么笨!为什么不能聪明一点!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变得一团糟,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习惯依赖的少女,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她想要大哭,将所有悲痛辛酸全都哭出来。可是她不能,这地方并不安全,如果食心魔是青华宫的人,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下手,到时她恐怕是个“畏罪自尽”的下场。
食心魔真的来了,又能怎么办呢?
柳梢尽量屏了气息,缩起身体,明知道这样是掩耳盗铃,可是她很害怕,害怕不能撑到商镜回来。
抬头,顶上是狭隘的一片天空,中央挂着一片冰冷的月亮。
突出的岩石上,有人高高站立。
“害了洛歌还敢回来,你真蠢得不可思议。”熟悉的讽刺语气。
“白凤?”柳梢听出她的声音,站起来。
白凤嘲笑:“真是想不到啊,人见人爱的柳梢儿也会变成一只落水狗。”
照她素日的行事,不落井下石已经很难得了。柳梢没计较她的幸灾乐祸:“我救过你的。”
“少来攀人情,我又没求你救我,你当时也是为了你自己。”
“救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白凤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个傻瓜,“我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还是谢师兄的面子!就算我欠你一次情又怎么,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你要我赔进自己来救你,柳梢儿,枉你也在武道多年,居然还这么天真!”
武道获取力量的速度比仙门快得多,她是武道高手,要破坏这里的阵法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强行冲撞结界必然会惊动人。
柳梢知道她误会,摇头:“你去找卓师姐,请她来见我。”
白凤愣了下,不屑地道:“我凭什么帮你?”
柳梢咬了半日唇,终于道:“算我求你。”
白凤冷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柳梢儿竟然会求我,他们不是个个都喜欢你么,你再亲亲他们就是了,求我能有什么用?”
面对讽刺,柳梢气得浑身发抖,好容易才控制住没有还口。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她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任性的权利,面前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在这时候激怒白凤。
“你想怎么样?”
“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白凤傲然地道,“这不是你说的么?”
柳梢沉默半晌,跪下。
白凤收了笑意,突然恨恨地跺脚,朝她啐道:“看你窝囊的样子,还是这么怕死,简直就是只没骨气的狗!连洛歌都能害,你的心肺到底被什么吃了!呸!指望我救你,做梦吧!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说了不是我!”柳梢再也忍不住了,怒眉反驳。
白凤哪里理会,骂得更难听:“我真不知道你哪点好,根本是烂木头!害人精!陆离怎么会喜欢你!你早就忘了他吧?如今才好,洛歌也死了,看谁还能救你!看你再去祸害谁!”
知道她一直为陆离不平,柳梢握紧了双拳,没再辩解:“不管怎么样,你叫卓师姐来见我一面,往后你我两不相欠。”
见她这样都能忍耐,白凤也失去辱骂的兴致,冷冷地哼了声:“你说的。”
“当然,”柳梢停了停,还是忍不住道,“你知道陆离不是食心魔,食心魔还活着,我猜就是谢令齐,别说我没提醒你。”
“那又怎么,”白凤脸色反而转好,大约谢令齐对她确实不错,“陆离不也是魔吗,没见他害过你。”
柳梢欲言又止。
“柳梢儿,说到底你我都是一路人,只要能活得好点,谁管那些苍生大义呢,不过我没你那么贪心,所以我今日能站在这里,而你落到了这个下场。”白凤说完就走了。
。
自从白凤答应帮忙之后,柳梢便放心许多,数着日子满怀期待地等待。然而半个多月过去,还是没有见到卓秋弦的身影。
是她不肯来?还是白凤根本没有传信?
退潮时间到,禁魔坑内海水慢慢地下落,露出坑底的黑石,孱弱的白浪在黑石缝隙里不停地涌动挣扎。
柳梢艰难地挪动身体,觉得手脚都快完全僵硬了。
突然,坑底传来一阵汩汩声响,暗潮涌动,坑外的海风海浪声隐约可闻。
这是…柳梢欣喜若狂,倏地跳起来。
裂缝!严密的结界竟出现了缝隙!
柳梢曾经借助体内的神秘力量冲破苔老的妖力封印,想是洛歌并未告诉这些掌教,所以原西城他们明显低估了柳梢的能为,她前几日已经破开仙印恢复了自由,只是害怕惊动人,迟迟不敢显露出来而已。
趁机逃出去?柳梢刚闪过这个念头,裂缝中就飘进一丝熟悉的血腥味!
食心魔!
第四卷大荒篇·沧浪琴歌(下)
第47章重归魔界
终于还是来了。柳梢慢慢地后退,双手紧紧地掰着身旁的岩壁。
能破解结界,食心魔果然在青华宫内。洛歌那一击何等厉害,他的伤不可能好得这么快,估计是太心急,所以才趁着商镜未归,迫不及待地来下手。
若反抗,必定会惊动看守弟子,魔力恢复的事就要暴露,但此时为了保命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缠住食心魔,让仙门的人看到他就好了。
眨眼间,坑底血雾弥漫。
浓重的魔气侵袭,体内魔血随之沸腾,柳梢全神盯着血雾里的动静,杏眸渐渐地阴沉下去。
没错,跟他拼了!
眼看着,暗蓄的力量一触即发——
突然,所有血雾如潮水般迅速退回缝隙外,紧接着缝隙合拢,结界恢复原状。
“谢师兄?”头顶传来洛宁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徵月魔宫频繁干扰人间城防,想让我们放人,掌教和仙尊们都出去了,我怕这边有意外,所以过来看看。”
“最近辛苦师兄。”
“掌教命我镇守青华宫,这便是我的职责,只要六界太平,辛苦又有什么,”谢令齐停了停,轻声道,“仙道原该超脱生死,别太伤心了,还有师兄在呢。”
“我知道,多谢师兄。”
“记得你小时候么,”谢令齐似乎有点失望,“那时你还经常缠着我,想不到如今你我竟生分至此。”不待洛宁说话,他又笑道:“好了,我并没有生气,定会寻药治好你,你也是个懂事的姑娘,照顾好自己,别让师兄不放心。”
洛宁“嗯”了声:“方才青华宫师兄找你呢,掌教他们有信来。”
谢令齐还没答话,果然就有弟子走来:“原来谢师兄在这儿,商宫主来信,卓师姐请你过去商议。”
“师兄快去吧。”
“你…”
洛宁道:“我先看她到底怎样了,立刻就来找你。”
原西城亲自封印了柳梢的魔力,应该不存在问题。谢令齐皱眉叮嘱:“此女出身武道,你已经保住她的命,断不可轻信于她,我让人守在外面,你看过就快些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
。
魔力恢复,柳梢在坑里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
当时是谢令齐从自己手里接过冰弦琴,他最有嫌疑,谁知道他对洛宁的好是真是假呢…
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柳梢抱着额头,觉得混乱无比。
原西城他们都不在,只让谢令齐与卓秋弦镇守青华宫,怪不得食心魔会肆无忌惮地下手!没想到的是,徵月魔宫此时干扰人间城防,声称救自己,这不是让仙门认定自己与魔宫勾结了吗?
“柳师姐。”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柳梢收回思绪,仰头看,只见少女坐在高高的岩石上,身形比往日更瘦小单薄。
良久的沉默。
洛宁开口:“你别怕,我想过了,只要食心魔还想潜伏在仙门,就不会轻易对我下手,从现在起我就守在这儿,没人敢来害你。”
是啊,还有人相信自己。柳梢哑着喉咙道:“我没事,你要当心。”
洛宁“嗯”了声:“我修为浅,这样你听着很费力吧?”
她用传音之术,是为了防备偷听。柳梢立刻道:“我能听见。”
洛宁又不说话了。
柳梢道:“别相信谢令齐。”
“我知道,”洛宁停了下,“我相信哥哥,他相信的是你,我也信你。”
一夜之间,公主失去了庇护,所以,也会长大吗?
柳梢静静地望着她。
看吧,柳梢儿,这就是你当初嫉妒的女孩子,天生残缺沉眠,醒来后仅仅在哥哥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快乐简单的日子,如今至少你还有一身修为,还有报仇的希望,她却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但是此刻,她在保护你呢。
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还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呢?
“讲讲大荒发生的事吧。”洛宁轻声说道。
“好。”
夜帷落下,半月升空,谢令齐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再来,洛宁也没有离开。
坑底潮水回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洛宁歪倒在岩石上,应该是睡着了。
在柳梢的叙述里,她的哥哥是安心离开的,他盼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原来安慰人的感觉是这样?柳梢抱膝而坐,静静地听着水声。没有如实讲出最后的情形,因为怕她难过伤神。
托付三件事,实际上却只有两件。他其实是在担心妹妹吧?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处境比洛宁更加危险,她才是食心魔的目标。
“今日之事,换成宁儿我也会如此。”他这么说,是不令她内疚。
真换成洛宁,他会如何选择?柳梢没有计较这些,也永远不会再计较这些了。
也许有这个结果也是好事,若一切照计划,食心魔追踪自己回青华宫,商镜相信食心魔的存在,必会进行彻查,洛宁却偏偏在此时来了青华宫,重伤的食心魔难以藏身,未必不会迁怒挟持她,如今自己受冤枉,洛宁反而安全了。
柳梢心头猛地一跳。
阿浮君没有公开洛歌的事,难道是…
也不对,柳梢否认了这个可能,阿浮君跟洛宁又不熟,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最多是洛歌当初从自己手下救了他一命,要说那个冷血的妖王会报恩,简直是笑话。
头顶似乎有动静。
柳梢警惕地抬眼:“是谁?”
洛宁还是安安稳稳地睡在岩石上,一朵斗大的雪花缓缓地飘落,紫衣男子立于花中,藻形簪尾上的宝石与雪光相映,显得那张脸更加柔和。
“诃那!”柳梢立即站起身,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
见她蓬头散发形容狼狈,诃那沉默了下,道:“我都听说了。”
“你怎么进来的?”柳梢擦擦眼睛,又恍然,“是卓师姐?”
他与见素真君洛宜有渊源,又曾与卓秋弦联手对付食心魔,卓秋弦自然信任他。加上堂堂青华宫并非浪得虚名,就算商镜不在,长老弟子里也不乏高手,魔尊进来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卓秋弦才会同意让他来看自己吧。
柳梢本来还打算让洛宁再去找卓秋弦,如今见他来了,既伤心又欢喜:“你…”
“事不宜迟,”诃那压低声音打断她,“我来救你出去。”
柳梢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拒绝:“那怎么行!”
此时逃走,等于坐实了勾结魔宫的罪名。
“你已经无路可走,”诃那明白她的意思,“徵月魔宫明目张胆地要人,仙门认定你与魔宫勾结,就算商镜回来,你有十足把握令他相信你?”
柳梢愣住。
是啊,商镜回来又能改变什么?冰弦琴被毁,如何令他相信?仙门有魔仙,这个消息太骇人听闻,能为自己作证的只有羽星湖和阿浮君,就算阿浮君肯出面,妖界与仙门关系微妙,仙门会不会信他的话也难说;羽星湖又深入大荒寻找妻子去了,不定几年才出来,况且大荒地广凶险,他独自一人,变数何其多,食心魔可能已经着手安排对付他了。
诃那语气凝重:“此番白衣告知我消息,让我来救你,正好配合魔宫调虎离山之计,等商镜他们回来,你再要逃就难如登天,别忘了你是魔,总有魔性,纵使他们饶你一命,你也是终身被囚的下场。”
是白衣让他来的?柳梢看他一眼。
白衣屡次卖人情,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力量?风浪中,洛歌最后留下的话是真的吗?
诃那以为她还在迟疑:“食心魔在仙门,你留在仙门一日,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机不可失,你想清楚。”
柳梢打了个寒噤。
没错,方才若不是洛宁来,食心魔不就对自己下手了?
思绪乱如麻,柳梢指着洛宁随口道:“你先把她送去卓师姐那里,我…再想想。”
“时间不多,尽快决定。”诃那飞身而起,抱着洛宁离开。
柳梢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冷静。
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下来?此刻面临的抉择十分关键,也十分艰难,她却偏偏不是个会拿主意的人,每次的决定似乎都没有正确的。
走,仙门会认定自己有罪。
可是留下来,就等于把命运完全交给了别人,包括食心魔。
把命运交给别人?
心头登时雪亮,柳梢情不自禁地冷笑。
不!不能死,更不能被囚禁!洛歌为自己换回的生机,怎能轻易交给别人来定夺!此时离开也许会令误解更深,但至少还有机会,只要活下去,自己就能变强,能报仇,能做更多的事!
仙门大劫到底是什么?也许不是指食心魔得到魔婴,而是洛歌的陨落,仙门再无人能牵制食心魔,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相信食心魔的存在。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想怎么做?你认为该怎么做?
柳梢清楚地记得他最后看来的那一眼,没有后悔,却有遗憾与内疚。
救了她,放走食心魔,觉得愧对苍生吗?那么就由她来完成吧,她要活下去,为苍生除去食心魔这个祸害,了却他的遗憾。
浮躁已久的心,终于在此刻回归宁静。
夜深,当诃那再次踏雪花到来,柳梢站起身:“我跟你走。”
。
昔年见素真君之夫正是青华宫东来尊者卓衍,诃那曾得见素真君指点,对青华宫结界也略知一二,严密的结界很快被撕开一角,禁魔坑底果然连通东海,两人立即潜入水中。诃那在海中如履平地,紫衣被水牵开,隔着生动的海波看去,竟也有种飘逸感。
柳梢避水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