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梢艰难地吞掉眼泪,用力地眨着眼睛,想要告诉他这些话,可是还没说出口,眼神就转为了惊骇。
洁白仙袍上沁出殷红点点,一点,两点…
仙魔之力摧毁不死仙体,血从每一处毛孔渗出来,快速地、大片大片地蔓延。
瞬间,一袭白衣尽成血衣!
留意到她的惊吓,他从容地背过身,挥手:“走吧。”
如果还有多余的能力,顶峰的仙者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眼前场景堪称恐怖,那双小手反而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腰,更加用力,透着极端的固执,血顺着手臂流到她的身上。
他沉默了下,慢慢地侧回脸。
俊脸已是鲜血模糊,挺直的长睫上都沾着粘稠的血珠,唯有那双黑眸,依然坚定又淡然。
做出这样的选择,非是一时冲动,不过是预料中最坏的结果而已。也许是因为看到她任性骄横下的良善本性,面对教训时口是心非的努力;也许是因为看到她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朝他举起手,却又挣扎着,顽强地与杀性抗争;也许是因为看到她满脸不甘地想要生存,又怕他鄙夷的沉默。
那双杏眼里总是有着令人不喜的任性与娇气,却也清澈如水,时常会流露出对洛宁的嫉妒与羡慕。
为救一人,留下魔仙祸世,仙门面临大劫,这个选择造成的后果是何等严重。
是缘还是劫?如果一切重来,又将如何?
如果能重来,是在当初就不该救她回南华,还是在刚才果断地放弃无辜的她,像往常一样杀护苍生?
如果能重来,他只会进行更周密的计划,会护住她,更会顺利诛杀食心魔。
无奈力有不足,始终是愧对了苍生。
仙者心中仅余遗憾,却无叹息,只是低头再温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一波滔天海浪涌来之际,断然掰开那双小手,任凭那如雪的浪花吞没了身影。
第45章邪仙报信
直直伸出的手,想要留住什么,仅仅空握一把浪花。
一眨眼之间,美丽的浪花已经全数化作了水,从指缝里消失,手中依然什么也没留下。
巨浪掩盖白影的刹那,柳梢毫不犹豫地抱起冰弦琴,转身狂奔,再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纵横六界的仙者,优秀得近乎完美,理智得近乎无情。然而那不近人情的背后,又有谁看到仙者的多情?
高高在上的少爷,以杀伐手段守护着仙门苍生,却也会疼爱妹妹,会忧心朋友的晋升。
救下魔女,承受非议,只因为清楚她是无辜。他可以将她与食心魔一同斩杀,消弭大祸,换取六界平安,牺牲一个就可以救更多人,而被牺牲的那一个,她的凄凉呻吟只会淹没在更多人的感激与赞扬声里。
对一人残忍,是对更多人不忍的慈悲;然而对一人不忍,又何尝有错?
“没有人希望自己被放弃。”
她与苍生,他选择放弃他自己。
一样的海,一样的风,一样的浪。
少女终于在悲痛中明白,原来宁愿被放弃,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寻找他,可是没有时间做这些,甚至没有时间让她痛哭难过,她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回仙门。
你想怎么做?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也许,我已经知道了。
浪头打在身上,视野一片模糊,柳梢紧紧地咬着左手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不敢腾空,只能贴着海面奔走,借海浪藏匿身影。
汹涌的浪涛间,几条身影忽隐忽现。
卢笙与月并肩而立,未旭与一老一少两个青衣人站在旁边。
“看来迟了一步。”卢笙似笑非笑地瞟着月。
“想不到洛歌聪明一世,竟…”未旭眼神复杂,“说起来,洛歌对魔族倒是多有留手…”他停了停,又改口笑道:“罢了,省了我们的事,洛歌一死,魔界无忧矣!”
“未必,”卢笙道,“这些年他精心布置,促成仙武联盟,人间防守已是牢固。”
旁边青衣老者试探:“那我们…”
“她已得救,这里没我们的事了。”卢笙丢下这句话,与未旭带着两个青衣魔消失。
于是,原地只剩下了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他独立于浪中,始终纹丝不动,犹如一块突出海面的、冷硬的礁石。
身旁,雪白的浪花一簇接一簇盛开,热热闹闹。
“她的命运已经开启,我说过你这是徒劳,”半空传来蓝叱的声音,“天罚离你很近了,你还要插手吗?”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我并没有动手。”
“你让魔宫来救。”
“洛歌与我也算有点渊源,”他总算轻叹了声,“他活着,就能阻止仙门的阴谋者,对我们有利。”
“更会阻止你的计划。”
“他会希望魔族解脱。”
“但他不会同意那么做。”
“牺牲一个,换取六界太平,这不正是仙道的大义吗?”
“事实已经证明,他没有坚持这种大义。”
“也许她自己会愿意呢?”他耐心地道,“只要她甘愿,洛歌就没有阻止的理由。”
“但也许,她并不愿意,谁希望被牺牲呢?你看,她一直都想活下去,”蓝叱道,“没有人,她就只能依赖你,这是好事。”
斗篷帽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没有再说话。
天完全黑了,微弱的海焰显露出来,仙海风向渐渐地变化,受到双极帐影响,上空风云携极暴之力,削骨摧心。
浪头卷得越来越高,一场大风暴将至。
少女踏浪狂奔而来,灵体伤势未曾复原,精疲力尽的她终于被大浪掀得飞出去好几丈,扑倒在水面上,她一边挣扎往前爬,一边想要踉跄着站起来,却又被下一波浪潮打翻。
没错,纵然在最绝望痛苦的时刻,仍不曾放弃坚强,她想活下去。
她发现了他,含糊地叫了一声,然后疯狂地朝他爬过来。
“柳梢儿啊。”他倾身微笑,却没有伸手。
斗篷下摆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那双精美的月纹靴,她想也不想就双手抱住:“你能救他!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求你!”
杏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与当年即将被带进侯府时一模一样,她还是把他当成救星一样的存在。
而他,依然没有回应。
“你骗过我不是吗?”她殷切地盯着斗篷帽沿,仿佛能透过那里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肯救他,我就原谅你,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随便你怎么安排我的命运,我都愿意!”
沉默。
四周风浪声越来越大,忽然,海面亮如白昼!
刺目的闪电影里,他终于俯身,伸手温柔地摸摸她的额头,语气里透着满满的关切和遗憾:“我也没有办法啊,柳梢儿。”
雷霆轰然,暴雨倾盆。
眼前是冰冷的月亮,无情一如当年。
柳梢放开手。
。
仙海的雨有种壮观的美感,遮住了天,遮住了前路,带着可以摧毁一切的气势,大海却不甘被压制,更加汹涌澎湃,竟有抗天之气魄。雨浪相连,茫茫渺渺,这种环境对逃跑的人极有利,便于隐匿身形,只是每滴雨都带着受双极帐影响产生的寒毒,消耗着体内仅剩不多的魔力。
不能等食心魔追来,必须要往前走,要活下去,回到仙门完成他最后托付的事情。
柳梢半跑半爬,跌跌撞撞地朝着地图上指定的方向走,当她再次跌倒的时候,一只手将她从水里拉了起来。
“不用你管!”柳梢恶狠狠地甩开。
“洛歌呢?”声音冷淡悦耳。
是了,怎么可能会是他。柳梢擦了把眼睛上的水,定睛看:“真的是你。”
银丝带闪闪,正是阿浮君。
还真被洛歌料中,他折转回来了。柳梢清楚这位寄水妖王的厉害,身边没有了保护的人,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不过想到洛歌的话,她又止住了这个念头。
一句“真的是你”,阿浮君已料到发生的事,眸色微沉。
食心魔灵体果真是附于此女身上。
发现不对,他立刻返回迷窟,欲寻食心魔本体,正巧遇见灵体刚回归的食心魔,幸亏食心魔重创在身,他向来又谨慎,这才能及时借水遁脱身。
“洛歌又先我一步料中,他的选择令我失望了,”阿浮君淡声道,“看来,他也知道我会来找你。”
柳梢呆呆地站着,透过眼前睿智的妖王,她竟仿佛又看到了仙者的影子。
阿浮君皱眉。
无论如何,洛歌之死对妖界都有利无害。据说昔年重华尊者夫妇游历六界,于仙海地势必有记载,洛歌选择这条路很高明,若非动用寄水族的优势,自己也没这么快找到她。
阿浮君道:“食心魔看到我,很快便能想到你的行踪,你如今是回魔宫?”
柳梢摇头:“我要回仙门。”
“嗯?”阿浮君眼波闪烁,倒是没有拒绝,“走吧。”
足下水波仿佛有了生命,托起即将力竭的少女。
洛歌说的果真没错,他会帮忙。柳梢暗暗松了口气:“我会报答你们的。”
“食心魔在仙门,洛歌一死,你是自身难保。”阿浮君似乎是奇异地笑了下,转身步入水底。
。
地图上的路线很准确,仙海连通仙界。阿浮君命两名寄水小妖以兴波之术送她,速度的确非同一般,不过路程远了一倍,两个月后柳梢才到达东海。
魔眼看破结界,半空青华宫门巍巍,与当初一模一样。
柳梢静静地望着宫门。
亡命奔逃,身心俱疲,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悲伤,如今,她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眼前景物是如此的熟悉,过往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一场相识,犹如一场大梦。
就在这个地方,她曾经见到年轻的仙人遥立云端,浑身锋芒,风采逼人,数千弟子争先相迎。
“你来做什么!”见她蓬头散发满身狼狈地出现,守门的青华弟子们都拔剑围上来,洛歌力排众议救下她,尽管得到了商镜理解,但青华弟子们的成见难以消除,只是碍着商镜的吩咐与洛歌的面子才没有动手。
柳梢回过神:“我要见商宫主。”
“是来赔罪么?”冷笑。
“这女魔会知道悔改?”
…
“住口!”一名大弟子走过来制止众人,然后转身看柳梢,客气而冷淡地道,“商宫主去紫霄宫了,你改日再来吧。”
不在?柳梢猛然意识到不对。
商镜能够坐上仙盟首座这个位置,见识胸襟都非同一般,所以才会按下丧子之痛放过她,照洛歌所言,他身亡的消息传出,不管仙门信不信,商镜为防止局势变动,必定会坐守青华宫,食心魔很难钻空子。
可是现在商镜外出,证明中间出了问题,难道…阿浮君根本没将消息放出去!
对呀,这些弟子若真的听到风声,看到自己不可能是这种反应!
柳梢大吃一惊。
这事却也不好怪阿浮君隐瞒,她并没有开口问过,阿浮君也不可能知道洛歌的计划。只是柳梢实在想不出他反常的理由,妖界内战就怕外界插手,用洛歌已死的消息扰乱六界局势,明显对他们更有利,阿浮君向来阴险深沉,怎么会无动于衷?
柳梢绝不相信洛歌会料错,但事实摆在面前,她一直都是无条件地相信洛歌的判断并照吩咐在做,谁知会出这种意外,柳梢本来就不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是魔,又间接造成商玉容之死,仙门不信自己的大有人在,这些青华弟子见到洛歌的遗物,或许根本不用等商镜回来,就要将自己当场斩杀。
离开吗?行踪已现,被食心魔盯上,只会更加危险。
留下来?柳梢清楚地记得食心魔曾在青华宫现身,他很可能藏匿在青华宫。
应该怎么办?柳梢左右为难,越是心慌,疲惫的头脑越发混乱,还没等她作出决定,里面就走出一个人。
“谢师兄。”几名弟子立刻朝他打招呼。
柳梢深厌谢令齐,不过她也知道眼前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勉强控制住了离开的冲动。
谢令齐见到她便惊讶不已:“柳师妹?你不是与洛师弟去大荒了么?洛师弟呢?”
柳梢双手握紧,头脑猛地清明起来,主意瞬间拿定:“他让我回来找商宫主。”
谢令齐忙道:“商宫主不在,若有事,师妹不妨说与我。”
柳梢不言。
“我也是怕耽误要紧事而已,”谢令齐一笑,“也罢,进去再说,洛宁师妹他们都在里头。”
“洛宁?”柳梢失声,“她不是回南华了么?”
谢令齐并不计较她刚才的态度,好脾气地答道:“两个月前紫竹峰结界无故消失,她担心洛师弟安危,掌教和我师祖正好来找商宫主,便带她过来了,另外还有几位掌教也在,师妹既然带回了重要消息,就快些进去吧。”
结界消失,只因人已不在。可是没有谁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洛歌是无所不能的,除了最关心哥哥的洛宁。若说柳梢之前还有迟疑,此刻也已决心留在青华宫了,洛宁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好在这么多掌门仙尊在,食心魔又受了重伤,应该不会轻易动作。
知道她受洛歌之命而来,青华弟子们不敢再拦阻,两人先后走进宫门,柳梢虽然戒备着谢令齐,但青华宫七重殿的阶梯上有许多守卫弟子和阵法,倒不必担心暗算。
两人刚走到洞灵殿外,迎面就遇上苏信与卓秋弦。
“柳梢儿?”苏信看见她就面露喜色。
卓秋弦只朝谢令齐点了下头,然后与柳梢擦肩而过。
蓝袍简朴,那柄江山秋意扇依旧别在腰带上,只是旁边多佩了一柄赤霄剑。
她是洛歌自幼认识的朋友,还与诃那一起跟食心魔交过手,算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柳梢也清楚,商玉容其实是为救自己而死,虽然自己去报过信,是谢令齐耽误了时间,但始终还是内疚的。
柳梢咬了咬唇,冲卓秋弦的背影叫道:“卓师姐!”
卓秋弦仿佛没听到。
“洛师兄他…”刚说出这几个字,柳梢喉咙就是一堵。
卓秋弦到底不如洛歌心思敏锐,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大步走远。
在他们眼里,洛歌是仙门最优秀的人物,剑术超卓,智谋出众,谁会想到这个结果?
“卓师姐有事,等空了再找她吧,”苏信好心安慰两句,又道,“洛师兄一直没有消息,几位掌门都在着急,你快进去吧。”
谢令齐笑道:“我正要带她见掌教,苏师弟要去哪里?”
苏信道:“我与卓师姐去…”
“我们进去吧。”柳梢突然打断他,拉住他的手臂。
苏信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连忙要抽回手。
柳梢不放:“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令齐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苏信颇为尴尬:“我与卓师姐要去…”
“苏信!”柳梢打断他。
见她眼神透着焦虑,苏信再迟钝也领会了,愣了下便点头道:“也好,我带你进去吧。”
柳梢实在是没办法,洛歌的眼光不会错,同意苏信和洛宁的事,说明苏信也是可以信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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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玄殿上,众掌门正商议着事情,南华派掌教原西城与万无仙尊也在座,得知柳梢带回消息,众人连忙叫她进去。
柳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大殿,在阶前站定。
当今仙门中,南华派算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大派之一,更有着名震六界的紫竹峰剑术,虽曾没落,余威犹存,何况还出了个洛歌,此时商镜不在,众掌门便不约而同地看向原西城。
原西城生性寡言,他对洛歌收留柳梢一事本就不赞同,开口问道:“你带了消息?”
知道他是洛歌的长辈,柳梢恭敬地作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洛宁跑进来:“柳师姐回来了吗?柳师姐!”
柳绿袍子映着小脸,如同嫩叶拥桃花。
回眸之际,柳梢看得出神,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另一人的影子,然而除去那身灵气,少女眉眼与哥哥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洛宁拉住她问:“我哥哥呢?”
在她心里,哥哥必定会和以前一样凯旋归来吧?柳梢避开她的视线:“他没回来。”
洛宁失望地“哦”了声,又疑惑地瞧她,想要说话,旁边谢令齐轻轻地咳嗽了声,提醒:“柳师妹,掌教等你回话呢。”
洛歌的安排都是在商镜坐镇青华宫的条件下进行的,柳梢见商镜不在,只得硬着头皮道:“事情很重要,他让我亲自见商宫主。”
她这分明是拒绝回答,众掌门面面相觑。
扶生派掌教祝冲不悦地道:“商宫主不在这里,既然事情重大,岂能耽搁,你先说。”
柳梢闭紧了嘴。
那祝冲性子火爆,见状气得笑:“你怀疑我们不成?”
原西城道:“在座都是信得过的,说吧。”
谁能想到食心魔正是熟悉洛歌的人呢?柳梢仍旧不肯开口。
苏信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固执,见众人不悦,忙轻声提点:“我师父确实不在,他刚去紫霄宫,回头又要赴武道,一两个月内是不会回来了,你不妨先依诸位掌门的意思,原掌教也不是外人。”
柳梢还是将脸一扬,坚持:“他让我找商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