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不要多心,”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来身为卑贱的风尘女子,绝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九公主和镇国公才是天生的一对璧人,配得起那一对传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贯清冷孤高,甚少这样低声下气委婉地和人说话。然而琉璃却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她在说什么?她居然说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对?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叩,是缇骑在门外敲门:“九公主?”

“还没好呢!”琉璃没好气,“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赐一下解药吧!”缇骑的声音却在发颤,低声下气地哀求,“楼下被蛇咬了兄弟们都快…”

“啊!”琉璃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完蛋,我居然把这回事忘了!”她二话不说地拉开门,急速冲了出去:“不会已经有人死了吧?”

这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出去后,殷夜来凝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半开的窗户低声道:“窗外的贵客,等久了吧?”

声音落处,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外面的屋脊暗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人!那些人并不是楼下那些缇骑,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殷夜来却没有吃惊,只是淡淡道:“你们是穆先生派来的,对么?”

那两个人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穆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道,“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那两个人脸上有为难之色,低声:“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来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秘密潜入帝都禁宫去保护白帅,对么?——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帝君下手也这般迅速,已经找到星海云庭来了吧?”

那两人再度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麻烦你们去告诉穆先生,我是不会这样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来扬起了眉:“其实都一样——我秘密潜入固然可以抢得先机,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骑奉召入宫,也一样可以见到白帅。我既然折返了,就绝不退缩,他不用命令我该如何做。”

女人的语气断然,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返身退去。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里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曾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绨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不能去!”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召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抓住夜来的手,就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启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琉璃看着她,低声:“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么?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口气,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过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自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又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间,她竟然已经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过。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却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要爆发出来。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端,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烦之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再啰啰嗦嗦说个不停——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么?——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只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么?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反而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奔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着慕容隽这样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熔岩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做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睛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交界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计划很顺利,在他的暗中运作之下,诸方力量围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对手的过程中,一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连了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白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宫,等于是羊入虎口,哪里还有活路!

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了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浮现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仿佛天地刹那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声声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还是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洗净的力量,他想叱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嘀咕了一下就没有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柔软,掠过他冰冷的脸颊——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样留下了一句话而决然远处。那一瞬间,他心里的长堤忽然崩溃,猛然打开了琉璃的手,扭过头去背对着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将胸臆中的声音按捺下去。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差的样子。”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么?”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

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么?”

他埋首沉默了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还想去救她的?——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着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断增长的负面能量,让阴郁混乱的心恢复冷静。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么?”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与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么?”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这是人说的话么!”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乱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但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