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谁敢问呀!”老鸨一甩手,又作势号啕起来,“天啊!我家供着一个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萨还费心!——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呀…今年这么不顺!一个宝露是这样了,两个也是这样!”

慕容隽只听得心烦,拂袖转身,便要开门出去。然而在推开门的瞬间,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一片惊呼,似是无数的女子纷纷后退奔逃,中间夹着断续的哀吟。

“怎么回事?”他打开门,厉声,“谁在这里打人?”

话音未落,却和疾步上楼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统领?”

慕容隽和都铎在楼梯口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彼此。不过毕竟都是久经官场的人,双方立刻回过神来,相互抱拳问好,场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两人曾经暗地里秘密分帐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有着不可告人的紧密联系。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城主吹到这里来了?”都铎笑道。

“哪里哪里,在下是青楼常客,倒是大统领今日竟亲自来星海云庭,甚为少见啊。”慕容隽笑着看了一眼楼梯口,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都铎后面带着一行如狼似虎的缇骑,当先两个人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女,正准备拖上楼来。

慕容隽认得那是殷夜来的侍女秋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喔,让城主见笑了,”都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冷笑了一声,“这个贱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处,只能将她拖回此处辨认一遍,再找几个人回去继续查问。”

慕容隽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会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处?”都铎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吓得变了脸色的青楼女子和老鸨,冷笑,“既然这个丫头说不出什么,没奈何,只能将这些人都全部带回去——拷问了!不问出来不罢休。”

周围的女子尖叫起来,纷纷往外逃,却被门口的缇骑拦了回来。

“大统领何须动怒?”慕容隽叹了口气,侧过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个人’带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为难下人?”

都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隽:“哦?城主倒是怜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怜香惜玉,”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则还不能动‘那个人’身边的女人——”

“呵,”都铎笑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放心,是时候了——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么?”慕容隽猛然一惊,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时候了?难道那个“时候”已经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为我吃饱凶撑的啊?会跑到这地方来为难一群女人?”都铎苦笑,摊开手来,“没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让缇骑无论如何要邀请到殷仙子入宫献舞——否则,别让这些贱婢了,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隽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好端端的,帝君怎么会忽然邀请殷仙子入宫献舞?莫非是…”

“还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么忘了?”都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凑到他耳畔,低声,“白帅今早一入宫,立刻被帝君软禁起来了。两人一直谈不拢,气氛很紧张。时机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杀局若要发动,也就在这两天了!”

“啪,”慕容隽手一震,竟然将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权谋,不是争斗,而只有一个猛然醒悟过来的念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原来那个人早已察觉自己即将陷入绝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为了保护她!

一种不知道是刺痛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听不见都铎后面的话。

“…放心,在这件事上宰辅也会出力,挑起他们君臣不睦,借刀杀了白帅!不过,就算宰辅他没成功,还有我呢…”都铎在压低声音对他表决心,拍着胸口,“我们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礼,就绝对不会辜负城主的嘱托。”

“哦…”他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那就拜托两位了。”

都铎压低了声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随时都要命中目标了,城主怎么还有空来这里为这些女人说话?”说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来人!把这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回去!从挂牌的清倌人,从丫鬟到小厮,一个都不留!”

“是!”缇骑一声应答,立刻动手。一时间星海云庭里只听得一片哭喊之声,响彻了整个群玉坊内外,令路人纷纷驻足。老鸨也被拉了下去,知道这番真的是大难临头,号哭着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这里的常客,帮忙说一句啊…”

慕容隽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无话可说。

是的。如都铎所说,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会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来扳倒白墨宸,自然应该想得到这肯定会牵连到殷夜来。今日星海云庭这番劫数,其实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里假惺惺?这些身为下贱的风尘女,是注定要成为权谋斗争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肠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会老鸨的苦苦哀求。

“怎么了?”门口却传来一声急促的问话,“这里怎么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朱衣丽人走了过来,站在被封锁的门口满脸焦急地往里看:“夜来她呢?”

“傅寿姑娘!”老鸨认得那是红袖楼的头牌、殷夜来的手帕交,仿佛捞着一根稻草般伸出手来,“傅寿姑娘你快来帮讲讲道理!夜来她听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天啊!这些老爷居然要查抄我们星海云庭!”

傅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秋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却听得都铎一声冷笑,从楼梯上走下来,上下打量着她:“原来是傅寿姑娘?来得正好——左右,给我一并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路却立刻被缇骑截断。

她握紧了手,手心里是一块通透的碧玉。前日那个冤家九爷忽然来了红袖楼一趟,盘桓了半夜,也没说什么,却从怀里掏出一大笔钱放在桌上,说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场,这些够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后又把这一块玉也放到了桌上,说这是他随身多年物件,也送给她了。她吃惊不小,然而待得要问,那个九爷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里。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清光华这翻欢这番的言行不寻常,心里按捺不住,便来星海云庭想找殷夜来问个究竟——不料一到门口,便遇到了这样的祸事。

“请姑娘和我们回朱衣局一趟。”缇骑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镣铐。傅寿脸色苍白,然而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之态来,只是昂然道:“不用铐,我自己会走!”

缇骑一把上来扯住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

“你敢!”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门外。

所有人一起回头,目光瞥处,只见一鞭子凌空抽来,啪的一声把那个缇骑的手打了开去,虎口顿时碎裂。门外一个少女在星海云庭门外翻身落下马背,也不等站稳,一声怒斥便抢身过来,护住了傅寿,双眼圆瞪逼视着众人。

“你们想干什么?一群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这里欺负青楼女人,丢脸不丢脸啊?”那个少女冷笑顾一声,然而一眼看到了一边慕容隽,却有些吃惊,“啊?怎么你也在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缇骑捂着手,却敢怒不敢言。——因为来的,居然是广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隽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现在这里的局面已经够复杂,偏偏这个丫头居然还跳出来添乱——不得违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铎,更不能得罪琉璃,还要尽量保住这里一群女人们的性命——任凭他多么八面玲珑,要逐一处理妥当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九公主误会了,”都铎却不像慕容隽那样对这个丫头留情面,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来这里调查殷仙子下落——这座楼里的人均逃不了干系,需要请回去协助询问,还请公主见谅。”

“协助询问?”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蝉,“这是询问,还是拷问?”

“缇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满,可以上诉帝君。”都铎实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挥了挥手,吩咐下属,“来人!把这里的人都带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竖,指着当前的缇骑,“再走上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九公主!”慕容隽一看事情要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千万别任性,此事不是开玩笑。你不能和缇骑作对…”

“你才是开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叶城城主,难道就这样看着别人在你地盘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风尘女子,也不该被人这样乱来吧?”

都铎实在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厉声:“既然九公主执意阻挠帝君的命令,那么,就别怪缇骑冒犯了!来人,替我把九公主请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让,厉声:“谁敢!”

两个缇骑应声上前,硬着头皮想要去拉开这个千金小姐。慕容隽怕这个丫头吃亏,想要上前想个法子平息事态,耳边却忽听琉璃打了个呼哨:“金鳞!”

这个丫头,难道又在装神弄鬼的唬人?那条蛇前日不是明明断了牙齿么?慕容隽刚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两声惨叫,眼前金光一动,两个上前的缇骑已经捧着手应声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气迅速扩大开来。

“蛇…蛇!”缇骑惊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窜来,纷纷拔刀后退。

然而身为南迦密林里最可怕的杀气,金鳞的速度岂是寻常刀剑可以抵挡得住的?只见满屋金光舞动,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缇骑胡乱挥舞着兵器,却根本挡不住那一条来去如电的蛇。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个个手腕上都有一处黑痕。

“住手!”都铎大惊,拔剑大踏步朝着琉璃奔来,却又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别闹了。”慕容隽这时才说得上话,连忙劝阻,“杀缇骑的罪名,连广漠王都未必担得下,公主还请三思,万事好商量。”

“哼。”显然对方抬出父亲来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动,犹豫了一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谁在星海云庭说打打杀杀这种煞风景的事?”

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众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明丽的日光里,一个女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抬起手,抹掉了围着脸的长巾。

“夜来!”所有青楼姊妹齐声惊呼起来。

是的,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半夜里忽然消失的殷夜来!仿佛片刻前刚经过了长途跋涉,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没有平日的风姿,发髻散了下来,气息平甫,脸色苍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狈,然而却是语气平静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势态——

“诸位贵客齐聚门前,莫非等的是夜来?”

都铎和慕容隽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直直地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女子,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回来?难道不知这是自投罗网么?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么多缇骑往这里赶,原来是查抄星海云庭来了?”在慕容隽复杂的目光里,殷夜来从缇骑手里拉过傅寿,从地上扶起了秋蝉,冷冷地看了楼上两人一眼,“两位都是大好男儿,居然来为难一群弱女子,不觉得丢脸么?”

她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缇骑竟然没敢反驳。

“我不是…”慕容隽忍不住低声分辨了一句,殷夜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转过头去对都铎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们呢?”

“哈哈,一场误会而已,缇骑怎么会为难仙子的姐妹们呢?”都铎连忙走下楼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白帝有命,久闻仙子歌舞艳绝世,想要邀请仙子入宫一舞——请即刻随在下启程。”

“是么?”殷夜来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铎脸色不变,又打了个哈哈:“仙子既然如此体恤姐妹,又怎么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况白帅也在宫中,希望能共赏仙子舞姿。”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妆,便和大统领启程。”

“好。”都铎松了一口气,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搁太久。”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吓呆了的玲珑阁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摇簪子,穿过满堂的人,走向楼上的非花阁。

在楼梯口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慕容隽看着她苍白面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为什么还要回来?白墨宸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知道么!”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往上走了几步到了二楼,回身淡淡对楼下的老鸨道:“嬷嬷,帮我准备一些衣衫首饰,我这身打扮去见帝君,是丢了星海云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来,配上流光玉的首饰。”

“是…是。”老鸨连忙去张罗,冷汗淋漓。

“我来帮你!”琉璃连忙道,也上楼挤进了门内。

华服珠宝送达后,门阖了起来,都铎带人守在楼梯口,望着楼上叹了口气——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沉得住气。

外面人声鼎沸,喧嚣而混乱。房间里却是一处寂静。

殷夜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镜,熟练地将垂地的黑发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凤嘴里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后拿起胭脂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间,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时,手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天啊!”琉璃看着她,惊呼,“你…”

“一贯如此,没什么的。”殷夜来笑了笑,放下了镜子。

“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忧心仲仲。

殷夜来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压低声音,“我帮你。”

“不行。”殷夜来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会返回这里自投罗网——我的姐妹们被押在这里,我若不奉召,星海云庭岂有宁日?何况我的男人还在宫里,任凭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边。”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惊,“你…是说白帅?”

殷夜来苍白的脸忽然微红了一红,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去,在镜子里继续细心地描画着自己的容颜,用朱砂和胭脂掩盖着因为伤病而极度憔悴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所谓的“殷妆”,那些轻红敷粉,胭脂点翠,甚至贴鹅黄妆梅花,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她近来年越来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荡荡的非花阁里,她对着镜子,用胭脂轻粉一寸一寸地覆盖住苍白的肌肤,用胭脂点上失去血色的嘴唇——这一次进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会吧?怎么是白帅!”琉璃却惊讶看着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是慕容呢!…你难道不喜欢慕容么?他也很好啊!”

听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来的手猛然一颤,回头看着琉璃,想知道她这样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没有丝毫试探或者责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