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保定府的长桥……”

  那时也是这种严寒天气,桥上满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他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铁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有追他?”

  “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朋友头顶劈下。”

  “我那朋友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拼命往前逃。”

  “那道长桥长达数百丈。”

  “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听他说完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林祥熊也一连喝了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

  孟开山道:“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虽然已过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开了两半。”

  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况居然又重现了。”

  林祥熊道:“杀死你朋友的那个人是谁?”

  孟开山道:“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孙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谁?”

  孟开山道:“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问他,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你想田一飞和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孟开山还是没有回答。

  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林祥熊道:“孟老爷子岂非还在?”

  孟开山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孟开山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说:“孟开山,你替我倒杯酒来。” 

  孟开山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伺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祥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惟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

  孟开山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孟开山道:“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都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

  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都害死!”

  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寒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

  寒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