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

  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再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人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现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柳若松道:“你认得她?”

  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

  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从她赤裸裸窜人他眼前开始,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

  可是他不能说。

  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做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

  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个陷阱。

  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

  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

  现在他本来应该已经名动江湖,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

  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

  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

  他也要毁了她。

  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

  他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

  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

  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太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声,暴雨倾盆。

  剑光与闪电交举,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

  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剑光一闪,刺人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

  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晕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

  可惜这时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梅花与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

  ——他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杀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惊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竟被硬生生劈开了。

  闪电、霹雳、雷火。

  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分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

  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恐惧的。

  惊呼声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柳若松也在后退。

  只有丁鹏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逃的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他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山沟里。

  暴雨中,天色已暗了。

  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对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

  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中充满了爱和信心。

  现在这眼睛仿佛又在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爱和信心。

  他相信他的儿子一定能为他争这口气,一定能出人头地。他要他的儿子活下去。

  七月十五,月夜。圆月。

  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人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