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燕死的时候,桑无焉一直怨着她父母。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她明明都还活着就去领计划生二胎了。他们有没有想到晓燕本人的感受,或者有没有想过要医她,让她康复。

就是为此,桑无焉十多年从来没有再去过她家一趟。那次毕业十年的小学同学会,大家提起黄晓燕都扼腕叹息,然后就凑钱去看了她的父母。

桑无焉也没有去。

她有怨气。要不是今天碰巧遇到,估计她一辈子都怨着。

可是,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要多沟通。”程茵道,“有时候,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立场看问题。也要帮别人想想。”

桑无焉没说话。

程茵又说:“就像你和苏念衾。你失去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他表面上心高气傲,骨子里却自卑到极点,而你当时扔了句狠话就走了,他又是什么感受。”

夜里,桑无焉梦见黄晓燕。

黄晓燕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恨他们,现在终于过去了。”

(2)

找到苏念衾这号人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下午下班以后,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结果他居然真的没换号码,电话一拨就通。

响了三声,“您好。”一个清爽的女声。

“您好。”桑无焉心虚地说,“我……我姓桑,我找苏念衾。”

“桑小姐,苏先生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见他一面,方便吗?”

小秦她记性极好,突然想到那天在楼下曾经遇到过这个姓桑的女子,显然是苏念衾非常重要的私人朋友。她看了一眼里面的苏念衾,正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她做了一个鲜有的决定,擅自答应下来:“没问题,但是估计您来了以后要等会儿。”

小秦报了酒店与房间号,挂了电话。

“秦小姐,苏先生请你找一下昨天的会议记录。”分公司的赵经理探了个头说。

小秦急忙去书房找。

过了三十分钟,有人按门铃。

小秦过去开门,果然是桑无焉。小秦朝小会客厅看了看说:“桑小姐请稍等,我去叫苏先生。”

桑无焉顺势望去,里面正讨论激烈,苏念衾燃着烟在蹙眉专门听一干人的发言。

她急忙拉住他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急,等事情做完了再说。”

小秦想也好,苏念衾做事情出了名的专注,讨厌别人打扰,谁也搞不清楚如果现在打断他又会哪根神经突然不对发起火来。

“那您去书房等吧,我去给您泡茶。”

酒店的套房很大,有客厅、小会客室、书房、卧房、客房,她有点不敢去想住一日的价格是多少,来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出错。

桑无焉等在那里有点紧张,她习惯性地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手里拨弄。

李露露以前总结过,要打听旧情人单身否有很多办法。例如可以问“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若是他还单身,肯定一般会说:“哪里哪里,还没有目标呢。”这样就对上号了。

桑无焉揉了揉额角,怎么这么像地下党接头。

可是苏念衾他哪里能用正常人的行为来推断,他不管有没有对象均不吃这一套,轻则冷嘲说:“桑小姐放心,喜贴一定送到。”重则暴跳如雷。

她靠在书房的沙发上,回头便穿过客厅看到坐在会议室最里头的苏念衾。暖气很大,所以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在一群人中衬着他常年不改的淡漠神色显得尤为清俊。

苏念衾在烟缸里掐到烟说:“新产品的市场份额不能完全寄托在总公司发布的广告上,你们知道公司一年……”

谈话没完没了,小秦迅速地做着笔录。

事情搞定之后,所有人都想长长地伸个懒腰,但是碍于苏念衾那长年不笑的脸色都忍住。赵经理是个爽直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说:“都辛苦了,不如让苏总请大家吃饭。”这里除了苏念衾就他职务最高。大多都是销售部的小职员难得和老板一起共事半天。

“好吧,你们随便选地方。”苏念衾难得开口同意。

大家一阵欢呼,尤其是在座女士。

苏念衾让小秦去拿西装外套,小秦才突然想起来:“苏先生,有位姓桑的小姐还在书房等您。”

苏念衾动作倏然一顿,“你说什么?”

所有人看到苏念衾突变的表情都有点吃惊。

“她没过来打招呼,应该没走。”小秦迅速跑到书房去看。

谢天谢地。

小秦长长出了气,她还在。如果就让她这么走了,她觉得苏念衾很可能当场就炒她鱿鱼。可是此刻这个女子,居然脱了鞋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苏念衾随后走进来。

“呃——她睡着了。”小秦解释。

苏念衾点头,步子放得格外轻,他忍住想朝小秦发火的怒气,压低了声音说:“你带他们先去,找地方吃饭,安顿好了给我电话。”

小秦不敢再罗嗦,带着狐疑的一群人悄悄离开。

苏念衾定在那里很久,他听见桑无焉轻轻的呼吸声,浅浅的柔柔的,和以前一样。他摸到沙发前方,试探地叫了一声:“无焉。”

她没有反应。

苏念衾摸了摸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依然这样嗜睡,就这么和衣躺着也能睡着。可是他又不忍心叫醒无焉,不是怕耽误她的好眠,而是怕无焉一醒过来自己便不能这么安静地拥有她,不能分享她的气息。

可是这么蜷在沙发上,久了全身都会痛。

于是他俯下身体去抱起无焉,她是那种轻盈小巧的体型,只需要轻轻一揽便抱在怀里。

她万般熟悉他的怀抱,像一只小猫朝他怀里缩,不禁朦胧呓语出两个字:“念衾。”

那一瞬间苏念衾觉得有种温暖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一颗空洞的心立即就被填得满满的。

他突然回想起三年前的夜晚,在那个漆黑狭窄的楼道里也是这么抱着她。苏念衾缓缓移回卧室,将她放在床上让她睡得更舒适些。手放开时充满了留恋,于是去摸她头发。她居然将头发留长了,一改以前毛茸茸的形象,有点温柔和成熟。

苏念衾嗅着她发间香甜的味道几乎沉溺了下去。

他想摸摸她,三年不见,不知道变了没有。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手就已经开始行动了,头发、耳朵、脸颊、额头,眼睛、鼻子,然后手指触到了她的双唇。

他手一颤停留在那里,然后想吻她,很想吻她。这种欲望几乎要把他的心撕裂,呼吸开始混乱。

他掌住她的下巴,确定了唇的位置,然后垂下头去。刚刚碰到她柔软的嘴唇,梦中的桑无焉便怕痒似的别过头换了个睡姿,害得苏念衾以为她要醒,急忙坐直身体。

平静了一会,发觉她只是无意的动作,根本没有醒的迹象,一如以前一样只要睡了天塌下来都弄不醒的,苏念衾开始有点乐,心想:原来偷吻时这种做贼的感觉很不错,怪不得以前她连续对他下手两次。

于是苏念衾又垂脸将方才温柔的吻继续,轻轻吮吸着她的唇瓣,他的喉结动了动,开始着了魔似的去解她的外套。

忽然,他倏地停住动作,迅速抽身然后退回到客厅。

苏念衾,你在干什么?他问自己,找不到女人发泄你的欲望了吗?他有点恼怒地责问着自己。

他点上一只烟猛抽了几口,然后去浴室洗脸。既然桑无焉并没有想和他在一起,他也不该这样对她。

苏念衾将表摘下来,放水冲脸。冷静了一点后,他拨电话给小秦,问他们在哪儿吃饭。他不想扰她的好梦,当然也不敢和她单独在一起,否则剩下的几个小时,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这么有自制力。

走的时候,苏念衾想,一切等她醒了再说。

(3)

桑无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连忙翻了个身以至于差点滚下来。整个套房空无一人,她光着脚丫饶了一圈才在书房的沙发前找到自己的鞋子。

人全走了?她刚睡醒,有点蒙。那是不是说刚才那么多人都看见她丑陋的睡相,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迹。幸好苏念衾眼睛看不见啊,不然在旧情人面前多丢脸,睡觉还留口水。她感叹。

桑无焉找到洗手间去洗把脸,关灯时发现她的手表在水龙头边,顺手把表揣在外套口袋里。

她有点沮丧,自己费了这么大勇气来找苏念衾谈话,结果这个男人就这么溜了,走的时候都不叫醒她。等他吧,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谁知道他出去花天酒地过夜生活要什么时候回来。

桑无焉叹气,关门离开。

苏念衾吃饭一直心不在焉。

小秦问:“桑小姐回去了吗?”

“走时还在睡没叫她,一会给她带点吃的回去。”

小秦听到苏念衾的话,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老板今天转性了,突然很体贴。

可是当小秦陪苏念衾端着热气腾腾的美味回到房间,桑无焉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苏念衾的眼睛颓然,又开始死气沉沉。

“我的表呢?”苏念衾在浴室问,

“刚才您带了吗?”

“没有。” 苏念衾声线略高,是又要发火的警报。

表,表,表。小秦到处搜索,苏念衾天天戴在腕上的一块手表。

“我刚才就放在盥洗台上。”

她心里在哀叹,为什么余小姐没有让她把那表也多买几只放着拿来防身。

就在苏念衾要发作的一瞬间,小秦在书房的茶几上找到。

“这儿——”她急速给苏念衾送过去。

苏念衾拿到手表的一刻,神色一凛,眉宇升起更为巨大的一片怒意。

他终于明白桑无焉是干吗来了。还他的东西,从此想和他两不相欠

第二天一早,桑无焉去学校上课,戴手表表带松了一大截时才发现这表不是她戴的。或者说,是她以前送给苏念衾的那块。她当场就傻了。

阴错阳差地将东西拿错。

因为她没有想到苏念衾一直在用,她更加不知道的是,苏念衾曾经气愤地将它扔过,后来又拼命回去找。摔坏了表面,费了很多功夫才找人修好。以至于指针走得很不准,但那个男人依然舍不得换掉。

他珍视着她留下的每一件东西。

念情。他一生下来被赋予的执着。

程茵知道后痛心疾首地说:“完了完了,去了一趟,赔了夫人又折兵,话没和说上还换了块烂表回来。咱家最值钱的一样宝贝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去你的。”桑无焉踹她。

正和程茵打闹间,手机响了,她一边笑,一边接电话,连来电都没来得及看:“喂——”

苏念衾听着那边的笑声,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不就拿了块表回去,值得她这么高兴?

“喂——”桑无焉停下来又重复了一声。

“是我。”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这是在电话里,久违了三年的声音。

她因为太惊讶,忍不住啊了一声。

“我是苏念衾。”他以为她那声“啊”是不知道他是谁,便更加不悦地报上姓名。

“哦,你好。”她顿时舌头打结,只想到这三个字。

“听秘书说,你昨天来找。”他高高在上地说,故意装着昨天趁她熟睡抱她偷吻她都和自己无关似的。

“呃,是。”她自然不知道苏念衾的那点心思,老实地点头。

“你有什么事?”他问。

“我,我……”她语塞,还真讲不出来有什么。

“你什么?”他追问。

“你,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她一时着急将李露露出的馊主意脱口就吐了出来,说完之后,自己都忍不住黑线。

她千思万想,最后情急之下居然就挑了这么一句最惨不忍睹的。

果然,苏念衾呆滞了一秒钟,然后恨恨地说:“你是巴不得我跟别人结婚是吧?”

桑无焉听着,都觉得他快把牙齿咬碎了。

她急忙摇头解释:“没有,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希望你跟别人结婚呢。”

这一句一出来,电话另一头沉默的时间比上一句还长。

呃——好像又说错了,桑无焉挠了挠头发。

“哦。”男人应得意味深长。

还是不对,她有点欲哭无泪了。

“你吃饭没?”

“吃了。”她老实交代后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他无缘无故问她吃饭没有做什么,难道是要请她吃饭。

于是,她赶紧改口说:“没吃。”

“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他蹙眉。

她一咬牙,很不情愿地肯定道:“吃了。”眼看理智战胜了情感,她却又补充:“但是没怎么吃饱。”

这回,他又沉默了起来。

程茵在旁边偷听,然后悄悄在桑无焉耳边说:“估计他在想怎么几年没见你,脑子变秀逗了。自己究竟吃没吃饭都答不上来。”

桑无焉捂着电话撵程茵走。

“那出来吃点东西,我还没吃。”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好。”她干脆地应下来,快刀斩乱麻。

苏念衾放下电话,手心居然有冷汗。

他想见她,想听她说话,想摸一摸她的脸,非常非常地想。

这种想法从昨天抱过她开始,突然剧烈地猛增加,几乎撕裂他的胸膛,吞噬掉他仅存的理智。

桑无焉万万没想到,苏念衾叫她吃火锅。他以前从来不吃辣椒,是听见火锅两个字就头疼的哪种人。

吃火锅的那地方B城最有人气的店,不是很高档,但是因为味道很不错,所以远近驰名。等他们去的时候过了高峰期,却依然人满为患,正巧前面的人出来,空了张桌子。

桑无焉环视了下噪杂的四周,他选这个地方真是对极了,就算两个人吵起架来,都不怎么引人注意。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对她凶,可以说除了点菜的时候,他说了句“随便”以外,几乎没有说话。

他也没吃东西,连筷子都没动,估计闻到这味儿都够受的了。

本来是她来陪他吃饭,结果变成了她在吃,他坐在旁边“看”。

她抬起头来忍不住对他说:“你可以涮白味那边,我点的鸳鸯锅。”

一说到鸳鸯锅,她突然想起很久第一次跟他说这个东西的情景,还颇费了好几分钟才解释清楚。

但是从头到尾,他还是那么坐着。

到最后,桑无焉也不吃了,就让锅里的汤突突突地翻滚着冒泡。她隔着那层辛辣的雾气看他的脸。

她忍不住说:“我明白一般分手后两个人要做回朋友很难,但是我也不希望我们关系这么僵。分手的时候,我很冲动,所以口不择言,说了些很伤害你的话,要是你一直都介意,我道歉。”

她终于觉得长长地舒了口气,憋了这么久好歹说出来了。

临到离开之前,苏念衾淡淡道:“我接受。”

“呃?”

“你刚才的道歉,我接受。”他泰然地说。

桑无焉回到家,气得鼻子都歪了。

“怎么了?刚才出去都好好的,回来就怒成这样?”程茵问。

“我跟他道歉,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他顺着下就不就得了,还跟我端着说什么‘你道歉,我接受’。我……我呸!”

“瞧你那点儿德性。”程茵鄙视她。

“我怎么了?”

“你有本事,当着面骂他啊。”

“……”

(4)

晚上,小秦在酒店一直等着司机送苏念衾回来,发现他突然心情变得不错,居然还对她说:“帮我想个清净点的,味道也不错的地方,明天我请人吃晚饭。”再补充:“是吃中餐。”

“可是明天晚上有那个酒会。”小秦说。

“那——吃夜宵好了。”他几乎是自言自语,“或者早点吃晚饭也行。”

小秦偷偷瞅了瞅反常的苏念衾,不禁有些狐疑,难道老板在追女人?

第二天,吴迂打电话来约桑无焉出去。

吴迂说:“我一个日本回来的朋友带了套小孩子的绘画书,我想很适合小杰。”

桑无焉不是十来岁情窍初开的小女生,她知道吴迂的目的是什么。她笑着回答:“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下课,我去接你。”

“五点半。”

“我买了票,有没有空陪我去看场电影?”他从桑妈妈那里打听到桑无焉的爱好。

吴迂有律师的智慧,只需要一个问题就搞定了晚饭还有余下的夜晚时间。

在吴迂的车上,桑无焉看到那本套书,日本人做的东西都是那么精致。虽然不通日语,但是图画是没有国界的。

“不只是小杰,连我都想要。”桑无焉说。

吴迂笑。

“今天天冷,正适合我们去吃韩国烤肉。”

桑无焉欣然同意。

看来吴迂在桑妈妈身上讨足了欢欣,知道桑无焉的一切嗜好。

一家很别致的餐厅。烤好的里脊冒着噗噗油气放在几叶生菜里端上来,桑无焉顿时眼睛放光。

吴迂要了一瓶梨姜酒。

与其说它是酒不如说是含酒精的饮料,酒放在绿色的瓶子里看倒出来以后才看到是淡黄色的。桑无焉伸舌头尝了尝是甜的,于是放心地大大喝了一口,谁知道入口却是很辣,差点将她的眼泪辣出来。

吴迂一面朝服务生替桑无焉要白水喝,一面笑,“无焉,你有时真像长不大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称呼从桑小姐,变成无焉了。

然后夹了片烤肉,沾了碟子里的甜辣酱卷在生菜里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