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我荣幸,这个时段带着小孩不好叫车。”他看到桑无焉手边的小杰。
桑无焉迟疑。
“桑小姐再推辞的话警察要来给我开罚单了。”吴迂笑。
他算得上是一个体贴不做作的男人,桑无焉上车的时候想。
“你们去哪里?”吴迂问。
她为了照顾小杰坐在后排。
“去市区的KFC。”
“是去吃东西吗?”吴迂透过观后镜看了眼桑无焉。
“是的。”
“这个时候去有点人多,如果小朋友不介意吃麦当劳的话我知道一家比较安静的。”吴迂从观后镜里看着桑无焉询问。
“嗯,那谢谢你。”
于是搭车被吴迂顺利地演变成一场奇怪的约会。
吴迂去买东西的时候对这种受到小孩子喜欢的快餐并不熟悉,他端着东西回座位的时候有点抱歉。
“我没有进来吃过。只是上下班常从这里路过发现的。”
“男人通常会认为性格比较幼稚的人才偏好这种东西。”桑无焉为他解困。有这种想法的就是苏念衾。
“我家乡是小城镇,没有这些玩意儿。来这里念大学,经济上并不宽裕,一个十元的汉堡对那时的我而言已经是奢侈品。”
他很坦诚。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桑无焉微笑着看他,有好感。
“吴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她又忘了。
“律师。”
“那你现在想吃什么都不奢侈。”
吴迂被她的话逗笑。
桑无焉将可乐插上吸管,放在小杰面前,他一个人安静地喝。而拿薯条的精细动作对于他而言有点吃力。于是桑无焉一点一点地教他。
“我听说过这种病。”刚才桑无焉向他解释了一下,他依然有了话说,“他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治疗得越晚就越严重,他属于先天性的,一般来说终生都难以治愈。”桑无焉叹气。
“遗传?”
“医学还不能确定。最大可能是母体在怀孕的时候得过什么病造成的。”
“那并不是孩子的责任。”
“他的父母认为是。”桑无焉摸了摸小杰的头,“我把他带到这里,希望他看到别的小朋友,有接近他们的欲望。”
“他能听得见我们说话。”
“也许是,自闭能自动过滤他们不想接受的外来信息。”
突然,小杰一戳吸管将可乐的杯子打翻,桑无焉急忙将东西移开。吴迂看到小杰胸前沾了可乐,于是想用纸巾帮他擦干。
“吴先生!”桑无焉立刻制止,“小杰不习惯不熟悉的人碰到他。”否则他会即刻尖叫。
吴迂的手停滞在空中。
“他刚开始对我也是这样。他需要时间接受别人的亲近。”桑无焉急忙解释,以缓解他的尴尬,“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痛苦。”
吴迂说:“我很抱歉。”
桑无焉笑:“没什么,习惯就好。”
吴迂又去收银台补了一杯可乐。
回来他无意间看到桑无焉左腕上的手表。因为餐厅里暖气温度太高,桑无焉卷起袖子,加之那是一只男表表盘有些大,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点显眼。
“瑞士产的Polley,桑小姐有这种收藏爱好?”吴迂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呃?”桑无焉不太明白。
“我以前有个香港客户,是做这种收藏生意的。”吴迂也有点好奇,因为那是一只盲人用表。
“你说这是什么?”
“Polley,在国内买不到正品,一只的价格足可以让我不吃不喝赚很多年。”
“不会吧?”桑无焉咋舌。
桑无焉想,她调给苏念衾那块差不多的虽说难买还心疼地花了她两百多块钱,也没看出来差多少呀。
“据说全部都是手工制作的。”吴迂解释,“是需要提前订做。”
“订做?”
“这种东西我也不太懂,总之就是它很贵,但是具体为什么那么贵,我们一般人都无法理解。”
两人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气氛变得有些别扭。
吴迂又看了看桑无焉腕上的表:“据说这种东西和珠宝一样,还有升值空间。”
桑无焉将袖子放下来,不经意地解释说:“其实……是我在地摊上淘的仿制品,做得挺像吧。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真的居然这么贵,难怪山寨版都花掉我好几百。”
吴迂听见也松气,他也不想他要追的女人有这种身家。
(5)
桑无焉将小杰送到儿童中心,自己赶去电台。
她负责做一个心理谈话的节目,其实打进热线的人们询问的都是爱情。
爱情。
她都搞不懂。
今晚第一个打进电话的是个女孩,她一边叙说她的爱情故事,一边抽噎。桑无焉只好插入一段音乐,让女孩的心情能够平稳些。
女孩说,自己和男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如今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毕业,面临着现实中对爱情的种种阻碍。
桑无焉除了对她说一些宽慰的话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述说然后用心倾听。述说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出口。比如她喜欢对程茵说。
此刻的苏念衾正好从TORO出来准备回酒店。小秦迟了一会儿,在接电话。
苏念衾正好抽空站在车外抽烟。
这时有个声音叫他:“苏先生?”
苏念衾闻声抬头。
“我是魏昊,不知道苏先生还记不记得?”
“记得。”苏念衾伸出手去和他握手,魏昊先是一愣,随后立即也伸手。
“我现在在TORO上班,前几天在公司里看见您,人太多,没机会和您打招呼。”
“嗯。”苏念衾不冷不淡地点点头。
觉察到苏念衾的态度,魏昊只好将原本压在心底的话收起来,客套了几句以后转身告辞。走了几步他又实在忍不住,回过头来说:“苏先生,这几年无焉过得很不好。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所有的,他都知道。
那天,她从医院负气离开。他顿时懊恼难当,可是正值医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和他父亲相匹配的肝脏,会马上从那边送过来,立刻就要手术。
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等他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桑无焉了。
手机她不接。
他回家找她,去她和程茵的住处找她,甚至去了电台找她,任何她能出现的地方他都想过,也让余小璐陪他找了很多遍。他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和桑无焉错过,又担心父亲病情在手术后恶化。半夜下来都数不清楚跑了多少地方。
快到天亮,仍然没找到。
余小璐对他有点失去耐性了:“念衾--无焉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在这里待了四年,不会走丢的。她是生你的气存心不想见你,躲着你。你光着急有什么用。你现在知道后悔了,那当时为什么又要把她气走?”
他站在桑无焉的楼下,半天没说话。医院那边又来电话,说情况有些异常,催着苏念衾回去。
等他天亮了,再来的时候,走在门口就遇见桑无焉。
她问他说:“这世界上是余微澜来得重要,还是我?”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苏念衾顿然怔忪。他知道她昨天看到他和余微澜的亲昵动作,他心里慌乱得不知所措,不敢对着她的视线,只得故意反问她:“你觉得问这种蠢问题有意思吗?”
没想到接下去换来的却是她更为决绝的一句话。那一刻,他几乎忘记呼吸。终于--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苏念衾站在车前,对着魏昊的质问许久没答出一句话来,站了半天后都忘记再对魏昊说点什么,就默默地回到车上。
他后来才得知,那一夜桑无焉的父亲去世了。之后,他不敢,也没有权利出现在桑无焉的世界里。他是个瞎子,一个只会伤害人的瞎子。
秦助理的父亲不就是他一个活生生的写照?
他没有能力给她幸福。
可是他又是这么惦记她,三年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在回忆他们的过去。这种思念随着日光的推移日益加剧,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有一天这些情绪会积累到将他压得崩溃。
而桑无焉却像真的忘记了他一样。
所以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恨她。他那么刻骨铭心地记着这一切,她怎么可以就说忘就忘,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相亲,去结婚,甚至于没心没肺地对他说:“苏念衾,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真是狗屁!
在回去的路上,小秦发现苏念衾靠在椅子上半暝着眼睛,心情不是那么好。
开车的小周也察觉气氛有些沉闷,于是说:“苏先生,听点音乐吗?”
苏念衾摆摆手。
“周师,你们这儿有什么电台啊?”小秦问。
小周是分公司替苏念衾临时准备的司机,B城本地人。
小周瞄了一眼时间说:“这个时段有个谈话节目还不错,我老听。”说着就打开广播搜那个台。
突然,他听到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在车内响起:“那么请导播接进我们今天的第二个电话。”是桑无焉的声音。
司机找话题说:“这个主持人有时候说话真可爱。”
苏念衾坐直身体,将手抬起来,对司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路上全神贯注地将节目听到最后,一字不落。
桑无焉下班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盯着表盘发呆。突然又摸出手袋里的打火机。
这是那天苏念衾扔在那里的,款式最简洁的磨砂藏青色打火机。
两件东西放在一起。这是苏念衾唯一留给她的回忆,一个是硬抢的,一个是他忘记拿后自己捡的。她与苏念衾在一起半年,他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
书上说,女人是物质的。
其实不是物质,而是从那里可以看到男人的心。他一点也不在乎她。
她第一次见他抽烟,以前的苏念衾是一个远离一切不良嗜好,甚至都不熬夜的人。因为失去了眼睛,所以他格外爱惜健康。如今见他娴熟地点着烟,周围烟雾缭绕,自己竟然是那么心痛。
他完全是在糟蹋自己。
想完又看了看那块表,自己竟然戴了个非常值钱的玩意很久,还时常把它忘在洗手间。
“这么贵的东西,等哪天我们吃不起饭了,就拿去当掉换钱。”程茵从屋子里出来说。
“我怎么会跟你这么个市侩的女人住在一起。”桑无焉感叹。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老跟着我,好像缺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了一样。”程茵吹气感慨。
“我是不是应该拿去还给他?”
“那多好,你又可以正大光明地见他一次。”程茵调侃道。
桑无焉不语。
“无焉,你还爱他?”程茵问。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捡人家扔的打火机做什么?”程茵一针见血。
“我……”桑无焉辞穷。
“无焉,”程茵看着她,“这么多年了,你找着比他更合你心意的人了吗?”
“只是没有遇到吧,没准儿马上就出现。”桑无焉淡淡说。
Chapter 10.[谁灭了谁]
(1)
第二天,李露露在医院趁着黄河去缴费便拉着桑无焉的手说:“一直没告诉你,我和黄河准备下半年结婚。我想当个美丽的新娘子,所以才决定去做手术的。”
“看来你的爱情智商也不是很高。”
“至少比你高。”李露露鄙视她。
“什么手术都有风险,而且黄河说做完以后还要两三天不能拆绷带什么也看不见,万一以后又有后遗症怎么办?”桑无焉仍旧不赞同。
“不会有风险的,这种小手术就跟拔牙似的。”
“拔牙也有拔死人的。”桑无焉说。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李露露掐她。
被护士推进去之前,李露露突然说:“桑无焉,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要是我没光荣牺牲,你就去找苏念衾谈谈怎么样?”
“那我准输。就一个芝麻大点儿的手术,你想不赢我,人家医生都不答应。”
“那可不一定,有人喝水都能呛死,你刚才也不是说拔牙也能拔死么。”
“呸呸呸。”桑无焉生气。
“真该谈谈。”
“谈什么?”
“谈什么都好,心平气和地说点当年各自的心境,就算你俩是打心底不准备和对方复合的,这么谈谈对于放下那段感情也有好处。”
“你做心理辅导都做到我身上了?”桑无焉笑。
做完手术出来,李露露被黄河接回去。
“她这几天眼睛看不见,你好好照顾她,不然为你是问。”桑无焉嘱咐。
黄河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桑无焉。”李露露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晃着叫她。
“干嘛?”
“记得啊,你答应我的。”
回到家,她想起李露露脸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伸着双手出来叫黄河的无助样,有点心疼。这么一想,又想到了苏念衾身上。李露露才这么几天看不见自己就难受了,那苏念衾呢?
她原本在写字的手顿时停下,回到卧室去翻东西,翻了半天找到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眼罩出来,蒙住眼睛。
眼罩不是特别紧,依稀从鼻子下面透着点光进来。
“你干嘛?”程茵问。
“试一试看不见是什么滋味。”
她摸索着从卧室回到客厅,刚开始挨着墙壁走,走到客厅中央了,却搞不清楚距离,又怕自己磕着凳子,便半蹲下去走一步朝前摸摸,确定是空无一物以后才迈第二步。她这时候才明白,有根棍子来探路是多么地必要。
于是,她拿了根鸡毛掸子当盲杖使,再走去厨房。这一次倒是轻松多了,她有点洋洋得意。
程茵说:“你让我想起一句改编的名言警句。”
“什么?”
“做一小时瞎子不难,难在一辈子都是瞎子。”
程茵刚一说完,桑无焉的脑门就撞到厨房的吊柜门的菱角上,她疼的差点掉眼泪。
“这是你自己刚才拿东西没关门的,和我没关系啊。”程茵解释。
“我知道!”她吃痛地揉着头。
“你终于知道以前你的那些习惯给人家带来多大的困扰了。”
桑无焉气馁地扯下眼罩,刚消停一会儿,李露露就来电话了。
“桑无焉,快去找他。”李露露说,“不然我和你绝交。”
“……”
晚上桑无焉去附近超市买日用品,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卖混沌的小摊儿。她知道这条街的城管很厉害,一般摊贩都要七点过以后才敢摆出来。前段时间有省里面的领导来检查,便严打了一段时间,现在风声一过,又开始死灰复燃。
混沌摊也是这几天才开始摆的,就两口锅,几张简易的桌子。卖混沌的是两口子,大概五十来岁,还有个女孩趴在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写作业。
桑无焉不经意地借着白炽灯的灯光看了那正包混沌的妇女的一眼,觉得有些眼熟,然后再多瞧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是黄晓燕的妈妈。
黄妈妈也察觉了桑无焉的目光,笑嘻嘻地说:“姑娘,吃混沌啊。”
桑无焉站定:“阿姨,我是桑无焉。您还记得不?”
“你是?”她显然想不起来了。
“晓燕的小学同学。”
“哦,是你呀。”黄妈妈恍然大悟,“坐,快坐。”
她擦了擦凳子,对那孩子说:“来,红红,快叫姐。”
红红怯生生地张了张嘴巴,然后收起本子去另一边儿帮她爸爸收碗筷去了。桑无焉这才想起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婴儿吧。
“都长这么大了?”桑无焉看着红红的背影说。
“你都成大姑娘了,她还能是个小不点儿?”
桑无焉笑了。
后来,黄妈妈端了碗混沌,一边看着桑无焉吃,一边跟她闲扯一些家常。
“要是我们晓燕在,估计也可以嫁人了。”黄妈妈最后感叹。
桑无焉放下勺子,看着她过于苍老的脸。过了这么多年,做母亲的还是有遗憾。
“阿姨,你还有红红,以后她连着晓燕的那份儿一起加倍孝顺您。”
黄妈妈将头发捋到耳后,淡淡地感叹:“这孩子毕竟抱来的,不如自己生的亲。”
“抱来的?”桑无焉诧异。
“是啊,一个乡下亲戚抱来的,说扔在他面馆门口。我当时听着就想,是不是做点善事,晓燕就能保下来。”
回去的路上,桑无焉心事重重。
走到小区门口,她又学着样子闭着眼,走在小区的路上。走一走的,就走歪了。当她一脚从水泥路面踏在草皮上的时候,差点尖叫出来。
“你连草都怕?”程茵跟在后面说。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踩着什么了。”她拍了拍胸脯。
“所以说,做个瞎子多不容易。”程茵耸耸肩。
她回到家,翻出小学时候的毕业照。她连自己当时长啥样都忘了,因此费了半天,才在第二排找到黄晓燕。
这么多年她没放下的事情,真相居然和她以为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