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荧幕上播一部叫《卡里加里博士》的德国片子,无声电影,靠的的是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剧场里伸手不见五指,唯剩幕布上幽幽的白光和耳边潮水一样的笑声。吴恪转过眼看同裳,她的脸在镜头转换下忽明忽暗。内心平静的人,笑容都是克己的。

手里抱着满满一兜爆米花没动过,时间久了慢慢冷下去。原本浓厚的奶油香也淡了,一粒粒翻卷的小云朵,变成无甚用处的附庸。
她的胳膊搭在扶手上,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得出是怎样如诗的美景。他突然渴望接触,假作无意的覆盖上去。
她吓了一跳,错愕的看他。努力了好几次想抽出来,他不动声色,然而手指紧紧收拢起来,把她包进掌心。

同裳背上起了一层汗,热得恍恍惚惚。她无地自容,要不是在剧院里,早就不管不顾的走了。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心慌意乱,又觉得受了侮辱。上海再开放,到底还是在中国地面上。姐夫对妻妹怎么可以这样呢!
回去的路上她尽可能坐得离他远些,他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之后的半个月他未再出现,有时候同裳想,是不是那天的一切都是幻觉?她是个思想单纯的人,并不愿意考虑那么多。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同泽很少有着家的时候,常常晚出早归,回来了也只是睡觉。这天倒例外,晚上没有娱乐,吃过了晚饭到她房间里和她聊天。
“我打算和吴恪离婚。”同泽说。她穿大红的丝质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的天鹅绒凳子上。叠着二郎腿,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肉。
同裳很意外,“为什么?”
同泽的红唇里吐出细细的烟,“因为没有感情了,再在一起,对大家都不好。”她往随身带来的水晶缸里弹烟灰,“我最近在找房子,等安顿下来接你过去。”
同裳说,“是因为那个叫秋启的人么?”
同泽愣了愣,“你也知道了?”
“你这样多伤姐夫的心!”她突然觉得吴恪很可怜,同泽的诸多举动简直不可思议。
“他不爱我。”同泽低下头去,神情落寞。不过一瞬,又挺起了胸膛,“反正我也不爱他,离婚是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
同裳惘惘的,“那姐夫怎么说?他愿意离婚么?”
“他?”同泽一哂,“你不了解他,他最会扮猪吃老虎。要不是上年开始竞选商会会长,你以为他不想离婚?他是怕离婚官司闹上法庭,影响他的仕途罢了。”同裳枯着眉头看她,这就是怨偶么?因为不爱了,所以即便拆对方的台,也是心安理得的。


☆.第七章
同泽依旧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打扮入时的流连于百乐门和大都会。
大概缘分尽了,要遇上都很难。吴恪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同泽,有关于她的消息,仅仅是那几页离婚诉状。上海滩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起诉书轻而易举就拿回来了。他掂在手里,心平气和的归归拢,夹在文件夹里。
同裳在房间就听见楼下的琴声,不紧不慢的《致爱丽丝》,每个音符像水一样流淌萦绕。
她料着大概是同泽在家,便开门下楼。寻声而去,走到琴房门前往里看,弹琴的人有双骄矜的眼睛,却是吴恪。
有一霎她很尴尬,大剧场的回忆仿佛兜了个圈,重又填满她的大脑。
曲子弹至尾声,势必有个圆润的收梢。在她怔忡之间,他已经阖上琴盖。
他走过来,低头看她,“你怕我么?”
她乱成一团麻,隔了半晌才道,“我不怕你,你又不是坏人。”
他的嘴角带着寡淡的笑,“我不是坏人……感谢你还能这样看待我。”他越过她往大厅里去,忽然顿住脚踅过身,“同裳,陪我走走好不好?”
她应该对他有戒备的,但是她答应了。
吴恪带她出了公馆,背着手,在林荫道上缓步的踱。外面刚刚下过雨,傍晚的天空是橘黄色的,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夏天来了,间或荡过两三声蝉鸣。
他说,“同泽起诉离婚了,你知道么?”

她虽然听同泽说起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她不言声,他又道,“那个秋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同泽跟了他,将来不会有好下场。横竖他们是这样了,我只不放心你。”
同裳听了他的话,隐隐有些不安,调过头望着他。
“你要跟同泽走,就会落到秋启手里。”他显得忧心忡忡,“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不说你也知道。”
其实他颇为惭愧,怕换了别人会打她主意。自己做她的姐夫,结果还不是一样!同裳害怕起来,那个秋启她见过,就是为爹爹操办丧礼的。场面上做得漂亮,到处放交情,但绝不是个靠得住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担心你。”他也不看她,径自道,“若是她和我离婚,我把你的监护权讨过来,你反对么?”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低头绞着手指,衣服上的宝相花纹让人晕眩。
他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歪着头打量她,“那你讨厌我么?”
同裳慌忙摇摇头,“怎么会呢!”
“上次那件事……”他说得有些艰难,“是我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
摊开了也好,同裳反而轻松了。她抿嘴笑笑,“姐夫说的是哪件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微讶,然后沉淀下来,点点头道,“不记得,便不记得吧!”


☆.第八章
吴恪在家的时间多了,每天下了班准时回来。偶尔有应酬,喝多了酒无声无息的,也不露面。
不知道为什么,同泽说要另外找房子的话再没提过。据说秋启的公司经营不景气,办砸了一笔生意,亏了许多钱。手上周转不灵,只好把计划搁置一旁。
但是吴恪和同泽的争吵还在继续,通常会听见同泽歇斯底里的咆哮。吴恪则是隐忍的,他沉默,沉默到令同泽绝望。
同裳想吴恪应该很累吧!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最煎熬。只不过她是局外人,旁观则罢,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夏至了,天气逐渐闷热。同裳不爱吹电扇,二楼的窗户上一律装着绡纱,到晚上开窗睡也很好。同泽的车每天傍晚六点准时出去,第二天□点钟再回来。长期的夜不归宿,已经成了惯例。吴恪手底下管着几千人,却独独管不住她。同裳是很公正的,她也不喜欢姐姐这样。正因为如此,越发同情起吴恪来。
一天半夜下楼喝水,经过小客厅的时候看见灯还亮着。吴恪以一种痛苦的姿势坐在那里,人佝偻着,低垂着头。同裳吓了一跳,走过去看他。头顶上的铜吊扇剌剌转着,他的头发竟都湿了。
“姐夫,这是怎么了?”她蹲下来看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唔了声,“有点胃痛。”
他似乎从来不说满话,明明发作得这样厉害了,从他嘴里出来,仅仅还是“有点”。她着急起来,“要不要到医院里去?”
“没关系,已经吃过药了,过一会儿就好。”他说,微抬了抬头,脸上覆着一层汗。
同裳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这时才堪堪意识到,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自鸣钟敲过一点,家里的佣人都休息了。眼下顾不得避嫌,她去打了手巾把子来给他擦汗,小声道,“我扶你到沙发上躺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