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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倒也大方,垂眼上前长揖,“学生见过大王,大王安康。”
慕容琮审视一番,眯眼喃喃,“谢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今年多大?”
弥生望望夫子,陌生男子随意问年纪是不合规矩的。她不好回答,也不想回答。
慕容琤是男人,男人最明白男人的心。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貌,但凡是个人都不愿错过。他坐在冠帽椅里,搁在膝头的两手无意识的握成了拳。脸上却是如常的,淡淡道,“刚满十五,前两日我去了趟陈留,就是参加她的及笄礼。回来的路上投宿在汲郡驿站,才得知了阿兄在太行遇袭的消息。原本昨日就要来的,碍于回城太晚,这才等到今日。”
慕容琮点点头,“劳你记挂着。”又看弥生一眼,“我记得十一王妃好像也是谢家的。”
慕容琤接口道,“是她异母的庶姐。”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反感起来。她在他身后,他要费很大的力气克制着不去回头看她。琮的目光肆无忌惮,他不由蹙眉,话锋一转道,“这趟的事是谁下的黑手,阿兄可查出来?”
慕容琮探手抚了抚右腿,“究竟是谁,我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只是如今尚未证实,也不好信口开河。”
慕容琤低头一笑,“阿兄说得是。”暗里忖度着,他到底不是个莽夫,要从他口中打探消息是不能够的。眼下以静制动未尝不是好事,就像宗圣寺和尚说的,“乐无为者,一切缚解”。置身事外,反倒更符合他平常的处世态度。
慕容琮显然也不愿过多提及,拍手唤人,吩咐道,“去备桌酒席来,我与九王爷畅饮几杯。自从受了伤,好几日滴酒不沾,简直闷得要发疯了。今日便耽误一回你做学问的时间,咱们兄弟好好聚聚。”
男人们喝酒是不看时辰的,想起来,兴之所至,就算大清早也可以摆宴设席。慕容琤难得来晋阳王府,碰上兄长诚意相邀,自然不好推辞。令人诧异的是厨子上菜的速度,像是事先就筹备好的一样,不过半盏茶功夫,杯碟碗盏铺排得满满当当。连着食案一同搬上来,再摆上厚羊皮的毡垫子,算是样样齐全了。
慕容琮招呼兄弟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弥生,“女郎可愿同饮?本王可以命人备梅酿来。”
弥生摆手不迭,“多谢大王好意,学生不会喝酒,一喝酒就上头。”
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慕容琤听了不反驳,只是抿嘴一笑,“你不必在跟前伺候,这园子里景致好,你自己到处散散。只别走远,回头又迷了路,再叫我费力气找你。”
她正被晋阳王看得发毛,夫子这话一出,她立时如蒙大赦。忙作揖道个是,“学生不走远,就到前头池子边上逛逛。夫子要叫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尤为动人,慕容琮瞧得有些发愣。等她出去了方对慕容琤道,“以往只听说,并没有见过,我竟不知道你门下有这样的宝贝!我问你,她可曾许人家?”
凉生
似乎是一步步朝着他设定好的目标发展,但是他却变得三心二意起来。奈何他不是个情感控制理智的人,也只一霎儿犹豫,随即便是顺水推舟。一手把着斟壶添酒,嘴里应道,“她年纪还小,听她自己的意思,大约是想再过两年。怎么?阿兄这里有好人选么?”
慕容琮倒不说话了,夹了口菜,半晌才道,“谢家的女儿不好乱配人吧!”言罢半带着笑意看他,“你这个做夫子的,将来少不得要多留心。”
慕容琤还是淡淡的,有点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谢家是什么打算?及了笄,怎么还叫出来呢?如今住在太学里?”
慕容琤只觉好笑,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对美人是相当怜惜的。但凡有点姿色的决计不能落进他眼里,何况现在这样一位出身高,样貌好的女郎!他笃悠悠道,“谢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在邺城也不算无依无靠。横竖是我门下弟子,我自当照应她。原先住太学,如今大了,再和那些师兄弟们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府里划个院子给她,日后下了学就回乐陵王府,总比住在外头强些。”忽而又一笑,“阿兄怎么问起这个来?”
慕容琮和以往不大一样,从前兄弟聚会时,看上哪家的女子,不论大姑娘小媳妇,从来没有避讳。这趟却怪了,表现得很是从容稳重,这点叫他看不透。晋阳王一向不拘小节,想来不单是因为谢家女儿的名头……莫非是一见钟情?他险些为这个想法失笑,慕容琮是情场老手,可能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失魂落魄么?若真能这样,倒是正中他下怀了……
他朝门外看,天还是阴沉的。其实应该高兴些的,但是这天色,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弥生独自转出了园子。
王府着实大,远处有亭台楼阁,飞扬的檐角高低错落,掩映在长青木的枝叶后面,繁华之态不可比拟。她在湖畔站了一阵,像个探险的孩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相当的有兴致。走得渐渐有些远了,回头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园的走马楼很显眼,只要夫子还在那里,她走得再远也找得到来时的路。
兜兜转转过了一片梅林,积雪压在枝头,偶尔有簌簌坠落的声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并排走来两个华服女子,衣带飘飘,环佩叮当。边走边笑,“枉他是个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来差别竟这么大!”
另一个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过了头,倒招人笑话。据说节下进宫拜年,一头走一头叫王妃数落。从延秋门骂到铜雀台,只唯唯诺诺的答应,弄得大人训导孩子一般。”
“自小爱哭出了名,长成了还是个老实头儿。不是我说,那广宁王妃也忒犷悍了些,哪里有这样对夫主的?说恨起来不叫他吃饭,怪道那么瘦,瘦得像个蚱蜢。”
一路说着过来,经过弥生面前停了停,偏头审视她,“这是谁?”看她一身青缘袍襦,笑道,“究竟是男是女?样貌倒像个女郎,怎么穿着太学的衣裳?是跟着九王殿下来的?听闻九王殿下到如今还没娶亲,原来对弟子的挑选颇有见地嚜!”
几句话夹枪带棍的,两个女人手绢掩着嘴,无比隐晦的嗤笑起来。这等小家子气,看样子大概是晋阳王的姬妾。弥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这些下等人。相安无事便罢,招惹到她头上来,还牵搭上了夫子,这叫她火气直往上窜。老着嗓子道,“二位夫人以背后道人长短为乐么?先前说广宁王,眼下说乐陵王?我竟不知道,你们晋阳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那两个女人交换一下眼色,“脾气真不小!我们又没说什么,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一车。问你是什么人,是男是女,这都问不得了么?”
正要吵起来,后面匆匆来了个人,也是亲王的绯衣金带。身量高高的,不知怎么却显得有些孱弱。白净的脸,五官极周正。看人的时候和别的慕容家男子不同,不那么锐利,也没有锋棱。目光像水,含蓄而柔软。
这是广宁王慕容珩。
不管暗里怎样鄙薄,人家终究是王。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欠身福下去,“广宁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珩是个老好人,脸上永远是笑吟吟的,“我才进园子就听人说起我,能充当谈资倒也不错。”转过身看了弥生一眼,“我知道你,你是九王的女弟子,是谢道然家的女公子。”
陪同广宁王来的吉甫一味的递眼色,那两个女人脸上登时五彩斑斓。陈留谢家在大邺是鼎盛望族,“生女为后,公主满门”,说的就是谢家女眷的荣耀。对于她们这样身份的来说,调侃郎君们两句反倒无妨,但在出身高贵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点丢人现眼了。将来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成就,稀里糊涂得罪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因陪着笑脸告罪,“真是失礼了,我们原当是位少年郎呢,没想到是谢家女郎。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弥生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对慕容珩俯身作揖,“学生拜见大王。”
慕容珩点点头,“你家夫子今日也来探望晋阳殿下?”
弥生道是,“这会子正吃席呢,我闲着也无聊,夫子就打发我出来了。”
慕容珩哦了一声,踅身对吉甫道,“你不用跟着,我过会儿再进去。没的撞上他们喝酒,我清早上不爱这个,去了反倒扫兴。”
吉甫喏地领命,拱肩塌腰的说,“那殿下且散散,小的着人在边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们。”插秧一拜,飞快的挥手,把那两个嚼舌头的女人一并支走了。
梅林的这条路上只剩她和广宁王,这位王性子淡,不是锋芒毕露的那种人,和他独处并不觉得压抑。弥生想起刚刚听来的消息,再看他委实是瘦,气色也不大好的样子,心里可怜起他来。
“殿下独个儿来的?”她仰脸笑了笑,“还不出太阳,连着四五天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缓缓的踱,“总是这两天吧!但愿早些放晴,再这么下去秧苗冻死了,庄稼要影响收成的。”
她没想到这等显赫的贵胄会关心那么多,也许只是怕急景凋年闹得国库空虚。但总算忧国忧民,很是值得夸赞。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她可能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忙笑道,“以前常听说九王手底下有个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学里的课业不是针对男子的么,你在那里学些什么?”
“什么都学。”她开始搬手指,“卜筮、医药、书画、弓矢、天文、棋博、胡书……太学生们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只可惜没有刺绣织布,唯独女红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头,“其实我学什么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气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带在身边,方便随时调理管教。”
慕容珩笑容愈发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说女孩子出来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她道是,侧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纱的袍襦从肩头飘坠下来,身形虽消瘦,但慕容家的气度传承得还是很好的。他是个轩昂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懦弱得出了名。大约也有些误传的成分在里面吧!她以前听说过,他少时很聪明,也有学识。圣人曾出题考验他们众兄弟,各人发了一团乱麻,叫他们理出头绪来。别人都忙着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断。圣人问他缘故,他说“乱者当斩”。分明那样决断的,怎么长成了,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却淡得发白。男人这样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体上有不足似的。弥生作势望远处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雾,“风真大!殿下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