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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亭正对着后门,门外是一条长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个小码头,太学里好多儒生回乡走水路,到年关的当口这里极热闹。昨夜又下过一阵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门两腋挨墙脚的地方种了成排的梅树,欹枝伸展。积雪覆盖下绽出一簇簇的蕊,远看过去树顶却是粉色的。雪啦、梅啦、还有围墙顶上间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衬得这琉璃世界诗画般淡雅隽永。
她呼出一口白雾,心里感到安宁自在。她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知足,所以无所顾忌的快乐着。喜欢下雪天,为了赏雪连冷都不怕。她的生活应该来说算比较从容的,她喜欢四平八稳的日子,偶尔来点小情调,自己让自己高兴。
这里立了一阵,却见庞嚣从廊下拐过来,遥遥招手唤十一娘,“夫子下朝回来,这会子要往晋阳王府去了,传你随侍。”
她应了声,提着袍角迎上去。载清站起来,拔长脖子喊,“弥生,你要上晋阳王府去么?”
还没待她回答,庞嚣隔空点了点载清,恨不得把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去,“你仔细些,带这样的头!让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弥生知道庞师兄是顾全她面子,骂也只骂载清一个。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红了脸,细声哀告道,“大兄别告诉夫子吧!我们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庞嚣别过脸看她,无奈的蹙蹙眉,“罢了,我不和夫子说。但只这一回,可记住了?”
她点头不迭,“多谢大兄!”
庞嚣边走边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气的,他三令五申的话你一再违背,对你可没有好处。还是自省些,别惹他生气。近来学里有些俗务要整顿,朝中又出了大将军遇刺的事,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多了,心情难免受影响。你再给他添堵,他不高兴起来,大家都要遭殃的。”
弥生听得缩脖子,诺诺道,“我记住了,谢谢大兄提点。”
庞嚣复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个头不小了,心智却还未开足。说她傻,却很聪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说她聪明,有的时候脑子不够用,总是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叹息,到底阅历太浅。要堪大任,只怕还要夫子悉心调理。
弥生跟在庞嚣身后进了官署,夫子才从朝堂上回来,一身绯衣金带,越加称得丰神俊朗。负手立在几块烂泥糊得稀脏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嘱咐门下行三的晏无思,“先放着别清理,等我回来再说。”又顺便瞥了瞥她,“你就这样去么?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门上等你,快着点。”
弥生领命忙往下处跑,所幸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手忙脚乱的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学门口时夫子还没上车,正站在阀阅旁朝大门里看。见她来了便踅过身登上高辇,后面有架小车候着,想来是为她准备的。她麻溜钻进去,马蹄笃笃开始行进。
撩起毡子看,年味还没有褪尽,横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铺子换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换了鲜红的对子和横批。因着正赶上早市,一路走来全是叫卖声。街边上有热食,蒸笼叠蒸笼,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铁锅上,锅沿口粗壮的布绳勒不住热气,从下往上蓬蓬的蒸腾,把半条街弥漫得云雾沌沌,连风里都隐约含着甜味道。
她平时很少出门,更不知道晋阳王府在哪里。看车直向西赶,将到金明门时又右转。探头一张望,原来已经到了金墉城附近。
晋阳王是圣人第一子,朝野内外名头响铛铛的大人物。权势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极尽华丽的。越过高高的门楣,内宅飞扬的单檐庑殿顶像雄鹰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攒着精美的彩绘,连大门前的基柱都雕成宝装莲花纹。这样的规格是一般亲王用不起的,简直比皇城大内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圣人还未册立太子呢,他却俨然以储君自居了。难怪常听师兄弟们说大王琮骄矜自负,人活得太张扬了有什么好处呢?处处树敌,叫人追杀。相较之下夫子就踏实多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恭勤慎密,进止都雅。万丈光芒都掩盖在温润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俨然是一股清流。
弥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个民俗来。说东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这比喻用在她这里不算贴切,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觉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单慕容氏里,甚至整个大邺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当然了,如果能对他再慈爱些,那就更无懈可击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乐颠颠下车追上夫子。夫子低头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洁净,像三月里温暖的阳光。
他说,“跟紧些,别走丢了。”
她刚要点头,却发现他在她指尖盈盈一握,旋即放开。她怔了怔,仿佛是个错觉,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广袖在身侧水浪一样的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着,已经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学后面的小码头~~
尘起
“殿下仔细脚下。”内侍殷勤道,边说边呵下腰,仿佛九王一脚踏空,他就立刻横躺下来做垫脚石似的。
慕容琤敛袖而行,一头问那内侍,“大王眼下可好些了?”
那内侍应个是,“宫里医官来瞧过,开了药,照方子吃了五六副,眼下好多了。只是还水肿,膝盖头子粗得穿不上裤子。医官说了,再看十来日。若是十天后还不能消肿……”左右觑了觑,低声道,“只怕那腿就废了。”
慕容琤嗯了声,“其他王可都来过了?”
“广宁王殿下还未曾。”内侍又压了压嗓子,“大王心里不痛快,来过的一个都没给好脸色。不过敷衍几句,便草草打发人去了。”
慕容琮猜忌心重,如今受了重伤,在他看来那些虎狼兄弟个个都很可疑。个个为了争夺皇位,都存着心的要害他。所以不待见众人是很正常的,横竖他是嫡长,就算再孤高,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六王什么时候来的?”他边问边回头看,总担心她晃神走丢了。时不时的关注下,见她跟在后头才放心。
内侍道,“大王回府第二天来过,也没坐多会儿,借口营里操兵就走了。”
他缄默下来,穿过月洞门朝内苑去。才过门槛,金池边上远远有人快步迎上来,插秧打拱道,“殿下来了?小人才得着消息,没能到门上迎接殿下,真是罪该万死!殿下快里面请,大王在洵圩园里呢!”
那是晋阳王府的大管事吉甫,油水捞了不少,膀大腰圆,比王爷还像王爷。平素在手下人面前不可一世,见着皇亲国戚就成了孬种。当初七王和十王看他不顺眼,把他堵在巷堂里朝他身上撒尿。他哭哭啼啼同慕容琮告状,弄得兄弟间险些反目。
慕容琤看他一眼,半带玩笑道,“几日不见管事,福泽越发深了。”
吉甫唯唯诺诺,“殿下这是折煞小人呢!小人是做奴才的,能有什么福泽。只盼着大王好,小人在边上尽心服侍着,就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好运道了。”
家奴么,总忘不掉时刻表现他的忠心。慕容琤一哂,“你辛苦了,他日大王自然不会亏待你。”
吉甫是个滚刀肉,大脸笑成了花。见缝插针的献媚,“都是小人分内的事,小人万万不敢邀功。横竖九殿下知道小人的孝心,就算将来大王叫小人去刷茅房,还有殿下记着小人的好呢!”
慕容琤不屑与他耍嘴皮子功夫,别过脸去,朝金池那头望了眼,“王妃可在么?”
吉甫道,“这会儿和也在园子里,刚服侍大王用过药。”
她走得实在是慢,他不得不停下步子,不耐道,“你可走得动?可要我叫人来抬你?”
弥生被他喊得吓了一跳,忙赶上去跟随在他左右。心里只是掇怙着,夫子连庞嚣都没带,偏带她一个,莫非真的有意要把她塞给晋阳王么?她开始有点怨恨夫子无情了,人家有嫡妻,就算以后御极也轮不到她做皇后呀!难道男人都比较疼爱小老婆,她还有晋封的希望?可是晋阳王对她来说年纪太大了,三十一二岁,九成是腆着肚子,胡子拉杂的模样。她自己想想就害怕,脚下迟疑着,迈不开步子。眼下倒开始后悔,真要是这样,还不如嫁给王潜好些呢!
吉甫仔细看了她两眼,“常听说太学里有位女公子,想来就是女郎吧!”
弥生讪讪笑了笑,夫子撩了袍角迈进一座庭院,她也没空和那管事搭话,忙不迭追上去。进门一看,金砖铺地,雕梁画栋,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要惊叹。大到橱柜,小到摆设,没有一样不是别具匠心的。她暗里咋舌,这晋阳王肯定是个穷奢极欲的人。既贪财又好色……她咽了口唾沫,小腿肚有点转筋,越发感到惧怕。
慕容琤打量她,她紧咬着牙关多像是上刑场的模样!才想同她说话,里面幔子一掀,出来位云髻高盘的丽人。穿交颈裲裆,束鸳鸯抱腰。挑金绯缘的纤髾逶迤堆叠,更衬出灼灼的华美来。
他拱手作揖,“阿嫂这一向可好?”
那是晋阳王妃萧氏,前朝后主的胞姐。虽说娘家没落了,但和慕容琮夫妻相处还算和敬,在王府里的地位也无人能够撼动。见慕容琤给她行礼,欠身让了让,“九郎来了?你阿兄盼着你呢,快些进去吧!”言罢不逗留,带着一干仆妇去了。
雕花门上的洒金帷幔都打了起来,两边拿绞股穗子绑好,还没等他进去,慕容琮自己架着两个婢女纵出了内堂。耷拉着一条跛腿,襟怀大开着,累得气喘吁吁。两个女人力道小,搀扶又不得法,摇摇晃晃几乎都要翻倒。慕容琤见状忙上去接手,兄弟两个搭着肩背,才顺顺当当到胡榻上安置下来。
“大兄怎么自己出来了?”他看看琮的腿,“眼下怎么样?还疼么?”
慕容琮一哼,“怎么能不疼!那几个贼子冲着要我命来的,这一刀若是换成脖子,现下八成出完丧了。”转过眼看那两个侍立的婢女,胡乱摆了几下手,“换伶俐些的来,没一点眼力劲,差点害本王的腿又断一回!”
吉甫躬身道是,眼风狠狠的对那两个女孩扫过去。嘴里低叱,“还杵着?等着吃鞭子不成!”
弥生趁这当口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好家伙,原来那晋阳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唇红齿白,乌发如墨,竟和夫子长得有七八分相像!据说三十出头了,可是光看长相,不过比夫子更显沉稳些,并没有显出老态来。
他觉察了,调过视线来与她对望。只一怔,眼里浮起探究之色。咦了声道,“这是哪个?是你那女学生么?谢道然家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