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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讪讪的,板着脸道,“什么不尊重……在家里混说还不打紧,外头去千万要仔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丫头见她冷了脸子,知道不能再扯闲篇了,识相的噤了声。她阖上眼背过身去,瓷枕冰冷,镇着微烫的腮肉,凉到骨子里去。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来使劲拔两下,拔出梭形的一道紫红来,原来有点发痧了。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她。雨势很大,哗哗的从伞骨上流下来,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的抱怨,“怎么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么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于别人怎么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后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唉,你说你阿叔小气么?”
百年万万不敢背后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么会小气呢!”
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么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干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捱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么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悄不声的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良聚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么,还等她做什么?看见他真叫人心慌,恨不得调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她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拱,“侄儿给阿叔道喜。”
他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么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里徒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子才到,叫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的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呆站着,万箭穿心一样的感觉。
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子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的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做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摸,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后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弥生只认识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么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的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后,奇异的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剌剌的笑,“阿嫂怎么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弥生眉花眼笑,“对对,是这么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子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的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母亲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喏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尊什么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么?
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么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么大的雨。”
说到这里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做工怎么样,雨势大,没的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多了也硌应。
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么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么?”
正说着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弥生招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令仪怎么了,令仪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座。
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弥生明白过来,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么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冲着庞师兄人实在么!嘴上说得好有什么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她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夫子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份,不会纳太多的妾。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呵。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夫子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的感谢宾朋。离她这里越来越近,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怕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后知后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么!”
“笑着便是快乐的么?”令仪撅了撅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么?
她转过脸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缀着几颗星,夏天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着腮,“雨停了,又有些闷了。”
他到底转到了她们这里,三个人站起来回礼。令仪和相彤本来就对王宓有微词,同他说话也丝毫不涉及新妇。弥生想了半天,他给她敬酒的时候,她脱口说了句佳偶天成。不想他手上一顿,眼神如刀锋,霍地划将过来。她端着杯子晕头晕脑,也不知哪里错了,忐忑的瞠大了眼睛。
慕容琤失望透顶,早就知道她没心没肺,以前是,以后愈发厉害。他该夸她定力好么?他大婚,娶了别的女人,她不难过么?为什么要说佳偶天成?难道她觉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这么说,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他忽然觉得忍无可忍,那是种不得疏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记她,天天的牵肠挂肚。她却不是,她活得很滋润,根本已经把他忘了。怎么有这样绝情的女人?丝毫不念往日旧情?他的一腔爱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开手的人了。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他爱得比她深。两个人相处,陷得深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他痛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平时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见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
他吊着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令仪和相彤面面相觑,他分明发了火,刀眉笑眼的样儿也叫人害怕。
“阿嫂且稍待片刻,等我敬完了这一圈酒有事同你商议,到时请借一步说话。”语气还是很平常的,他看了两个阿妹一眼,“留住阿嫂,别叫她走。”
弥生没想到他这么不避讳,想拒绝,怕态度过激了引人怀疑,只得委婉道,“夫子有话这会儿就说吧,百年掐着时候睡的,耽搁了怕他犯困。况且我家殿下又不在京畿,我得早些回去。”
她倒爱把她家殿下举在头顶上,他听得刺耳,“在自己兄弟府上怕什么?至于百年,可以先打发人送他回去,孩子在人堆里扎久了也闷得慌。”
弥生再想推诿,他已经旋到另一桌去了。她站在那里,心里七颠八倒乱了方寸。见令仪看她,便打扫了一下喉咙道,“大约是说你二兄的事……”想想不对,又踌躇着问,“我说错话了么?”
两个女孩木讷的摇头,“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
弥生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佯装从容,照旧吃她的席面喝她的酒。说真的其实喝得不多,不过酒劲儿可能有点大,两盏下去,脚底下就轻飘飘起来。她扶额张望,本以为他还要应付会儿,她好找个机会辞出去。可是一转眼他又回来了,心平气和的往垂花门外比个手势,正色道,“阿嫂请。”
☆、沉醉
她站起来,犹豫了下,“要不然令仪陪我一道去吧,如今单见不合规矩了。”
令仪仰起脸看他的反应,他轻飘飘扔了一句,“我的话只能私下和阿嫂说,请阿嫂移驾吧!”
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他踅过身去,胸腔里溢满了愤怒。眼下他可以掌控朝局了,假以时日,大邺的半壁江山都会落进他手里。他已经不需要再费尽周折算计了,他只要安然的等,等圣人寿终正寝,等二王登基,等他自知不足退位让贤。可是她离他越来越远……似乎前尘往事再也记不住了,她是个不会回头的石像生,两只眼睛只知道往前看。
怎么可以忘记呢?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死心塌地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他太自信,也或许是他太自私。他总以为她应该爱他,可是她突然放弃,一切都变得不是滋味了。
弥生还是怕闹大,她原本可以拒绝的,最后还是跟了出来。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微凉,有股凛冽的冷香。她抱着两臂站在檐下,“小郎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她在众人面前可以管他叫夫子,单独见面时倒换成小郎了?他嘲讪的笑笑,四下打量一番,“阿嫂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咱们的事?”
弥生噎了下气,冷着脸道,“我们有什么事非得避人说?你不要故弄玄虚,没的大家脸上难看。”
“真的没什么可避人的了?”他灼灼看着她,然后转身边走边道,“我在卬否等你,你最好是来,否则我一怒之下闯进广宁王府去,到时候就真的连里子都顾不成了。”
这人简直是个恶棍!弥生气得直打颤,乐陵君子往日的高风亮节都叫狗吃了,弄得现在这样死皮赖脸的。真要是个名声败坏的倒又好说了,偏他是大邺的贤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这种人耍起横来,比外面的流氓可恶一百倍!
他的确善于要挟,轻轻一句话就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怕他兴风作浪,如今二王不在京畿,他要是撕破了脸不管不顾了,叫她以后怎么见人呢!可是当真跟他进卬否,她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又不好叫上王府的女管事,只有招了元香和眉寿来。主仆三个一路倍道而进,还要左右留意怕人落眼,憋得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卬否里未点灯,死寂的一片。大概自她出嫁后院子就封了吧,所以宾客分布再广,也没有到这里附近来的。所幸月色很好,雨后的天被洗刷过了,蓝是通透的蓝。一弯新月吊在枝头上,莹莹的一点清辉,也足以照亮脚下的青石板。
她从垂花门进去,刚上台基就看见他站在香炉旁,绯红的喜服在月色下发乌,像凝固的血。
她脚下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开场白,他却对她身后的人扔了句“滚”。眉寿和元香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弥生等示下。也没容她开口,他击了下掌,院门外进来两个家奴,不由分说把人叉了出去。然后门扉一阖,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她了。
弥生心里直抽抽,不敢说话,愣愣的瞪着他。
他慢慢踱过来,像逮着了猎物的狼,不紧不慢围着她转圈子。声音里带了些讥诮的味道,“以前也见过别人办喜事,最后一个到的应该是新妇才对。你比王宓来得还晚,是不是在向我表明什么?”
弥生涨红了脸,这是个失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算错了时候。其实认真说起来全是因为他迎了早亲,明明一般要到擦黑才上女家去的,是他去得比别人早,迫不及待要把王氏女迎进门的。她高昂起脖子,不屈的反驳,“小郎想是误会了,我先头也和令仪她们说了,是因为百年身上不好耽搁了……”
“见鬼的小郎!”他低叱着打断她的话,“也别把孩子拿来搪塞我!你知道我在门上等了多久么?从辰时起等到申时末,整整五个时辰,望眼欲穿。你呢?全然不把我当回事,到天黑才来,这算什么?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凭着我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也不该这么慢待我。”
“该随的份子我早就命人送到账上了,人来不来在我,我又没有叫你等我。”她觉得他的控诉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爱等是他的事,累了乏了也是他的事,为什么要算到她的头上?
他却冷笑起来,“你道我为什么撺掇二王插手南苑的事?就是为了调开他,好让我有机会接近你。你如今和我说来不来由你?你觉得你不来就能躲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