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应了,复穿过夹道进花厅。宴已经备好,只等人到齐了。慕容珩看见她进来,忙迎上前低声道,“我找你半晌,你到哪里去了?”
弥生笑了笑,“我回以前的园子里取些东西,你找我做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也没什么,就是一转眼人不在了……”见他丈母在边上,太积糊了怕惹人笑话,忙道,“九郎的婚事近在眼前,府里也开始筹办了。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咱们回头出两份礼的好。一份是我们兄弟随的份子,另一份是你谢师的礼,你瞧行不行?”
二王如今有了讨主意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什么就颠颠的跑来请示下。弥生点头,“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那还得你操持,我不懂那些个。”他对她咧了咧嘴,“你是内当家,以后这些琐事都要麻烦你了。”
沛夫人听着挺不受用,女人持家倒是应当的,可是男人太不管事,今后的日子且有罪受。因敷衍着一笑,“弥生年纪小,家里拿了注意,外面还要殿下把持着。万事由得她,殿下放心么?”
慕容珩虽不声不响的,也咂出了里头的味道。世人都知道丈母娘难应付,只不过他爱慕着弥生,那点小呲达压根不算什么。陪起了笑脸对沛夫人作揖,“大人说得是,我也不能叫她一人受累,她要是张罗不过来,我亲自过问也是一样的。”
这里你来我往,花厅那边仆婢来请入席。人多,嫌分食麻烦,便男女隔开了坐。一边三张长食案首尾相连起来,大家团团落座。弥生的位置对着男宾的一桌,抬起眼正看见对面的情形。夫子同谢集他们坐在一起,实在是掩藏得太好,脸上言笑晏晏,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遗留下来。她倒有一瞬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和夫子原就什么事都没有。
心里坦然了,同家里人一道吃饭更加舒坦。席上酒肉多,一肥腻就拿荔枝酒当茶喝。她母亲笑着来抢杯盏,“新妇回门吃醉了要叫人笑死的,还不自省些!”
婶娘贺氏道,“叫她喝吧,鲜槟榔上了市,醉了有槟榔解酒,怕什么!”
“女孩家嚼槟榔成什么体统,还是少喝些的好。”沛夫人着人重拿蕉叶杯来给她续上水,一头又笑谈起来,“丹阳尹刘穆之你们可听说过?据说少时家里穷,常爱到妻兄家里乞食。时候长了人家不待见,家里主妇不叫他去,他死活也不听。一回宴上吃得多了,问妻兄要槟榔,江家兄弟戏弄他,说槟榔是消食的,郎君常饥,要那个干什么。不久刘穆之高升了,打算提拔妻兄。刘大妇知道了哭着稽首感恩,他嘴上大度,最后酒毕叫厨奴把一斛槟榔杵碎了,全灌进了他妻兄嘴里,险些把人坑害死。”
大家听了不过哄笑,说刘穆之是太学里出去的儒生,怎么也学得睚眦必报。
弥生间或朝那桌看,男人们喝酒正喝得热闹。二王夹在谢集和慕容琤中间,被他们一搭一档的劝酒,竟灌得上了脸。她有点不高兴了,对她母亲道,“我二兄是个傻子,分不清亲疏的!阿娘快叫人过去传个话,把他灌醉了好看相么?好歹是我夫主,还拿他当外头人,看他出丑不成!”
沛夫人一看了得,忙打发人给谢集传话。那头三个人都看过来,弥生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对慕容珩摇了摇头。他领会了,立刻放下了酒盏。
阻止得早,却也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天将黑的时候拜别爷娘,弥生先登车,他后面踩着小子的背上来。一个踉跄,连滚带爬的跌进她怀里。阀阅下满是送别的人,他这样弄得她很难为情。心里有火气,只是勉强忍住了。看见慕容琤也在场,越发显出好脾气来。整整他的衣领叫他坐稳,自己杳杳打拱,拜别了家下一众亲眷们,高辇调个头便往城里去了。
晚风吹进车厢里,他才渐渐醒过神来。扶着额懊恼道,“一高兴喝多了,头昏脑胀的。”
弥生嗯了声,“下回少喝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叫她这么一说他打了个激灵,惶惶道,“我知道,明日就传宫里的医官来请脉……换个人瞧,兴许会有点起色。”
弥生愣住了,才发现他是太过敏感,把那两桩事扯到一块儿去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她也不落忍,便宽慰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担心你的身体,和那个不相干的。”边说边红了脸,“你这样看轻我,我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不是!”他慌忙摆手,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讪讪的,“我是过意不去……”
“什么过意不去?”她作势拉下了脸,“下回不许说,说了我要生气的。”
他一怔,唯唯诺诺道是。弥生没见过他在官衙时是什么样,可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样的反应确实叫她有点懊丧。她垂着嘴角看他,然后转过脸把视线抛到车外去。
邺城的晚上自有白天没有的热烈丰满,铜驼街上设夜市,形形色色的杂货摊铺排满了道路两旁。辇车摇摇晃晃前行,不远处娼门林立,高楼上结着彩带,一溜绡纱灯笼映红了夜幕,也照亮了对面寺院的墙头。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城内外庙宇成行,挤不下了便和奚官做邻居。女乐声妓们的钱来路虽不堪,却不影响她们朝圣的心。越污糟越迫切的需要被救赎,所以邺城的妓业和佛道不冲突,常年的相安无事。
走过一片低吟浅唱,渐渐寂静下来。探身看,早已到了四夷馆附近,再往前就是归正里了。
弥生靠着围子,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想起头一回上乐陵王府去,大雪纷飞的天气,两个人打一把伞。百尺楼离建阳里那么远,硬是一步步的走回去。那时候身上冷,心里是暖的。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物是人非了,心也憔悴了,格外的伤感难以自抑。
慕容珩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说话,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他呆呆的看着她的后背,自卑而无奈。
下车的时候她仍旧沉默着,府里的仆妇迎她进去,他便怅惘的跟在她身后。到了门上停下来裹足不前,目送她进了园子,他背靠着门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在书房里过一夜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他垂着手踅过身去,刚想迈步听见她叫了声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扬起声调,“夜深了,到哪里去?”
他窒住了,找不到话来回答。
她重又退回屋子里,他顿了会儿,只得跟进去。进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就着镜子瞧他,慢声慢气道,“这几天就歇在我这里吧,我怕别人背后嚼舌头呢!”
他脸上颇难堪,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两个人单独相处,尴尬的成分大大的增加了。他站在地心进退维谷,犹豫的看着她道,“那我睡在外间,等过了这阵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么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浅,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弥生搁下篦子转过来,心里觉得酸楚,脸上勉强笑着,“要你一个王来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子啊!殿下,咱们相处不要那么拘束好么?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当亲人,和谢洵谢集他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
她没有嫌弃他,拿他当兄长。他很失望,可是无权表示不满。一个半残的人,还能要求她来爱他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对他来说已然够赏脸的了。自己摆正了位置,什么都能看开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自己想得比较多,反倒放不开手脚了。”
他笑了笑,一头说一头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弥生看在眼里,心头唯感遗憾。这么恭勤真诚的人,运气却那么不好。他绞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一边,径自去牵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实咱们的婚姻里,有福气的那个是我。你那么好……”
他有些压抑,喃喃道,“我有什么好,等同废人。”大约是嫌话题太沉重了,自顾自展开帕子给她擦脸。左一下,右一下,放轻了手脚,像在照顾孩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来。”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满意足的。稍隔了会儿道,“九郎下月成亲,我那时候怕是不在京畿,到时要你一个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没人做伴。”
她愕然抬起头来,“怎么偏是那个时候!外埠出了事么?”
他点了点头,“南苑一个刺史作乱,里头牵扯了些事,要我亲自去处理才成。对不住,大婚没多久就撇下你一个人。你且耐下性子来,毕竟大王死后圣人还未立太子,这趟是我建功的好机会。倘若一举拿下,那我便能还你个皇后的衔儿了。”


☆、难留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弥生替他准备好换洗衣裳和细软,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个不答应。只说不愿意她劳顿,天热起来了,还是在家里将养着好。临时走鼓起勇气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弥生没说话,却有静而温暖的细流流过心头。
她送他出门,他身边的小厮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没旁的可嘱咐,单叫他仔细身子,闲了写信回来,快些回转。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她,她云髻高盘,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点从容淡定的作派倒像寺里的菩萨,莫名叫人平静安宁。
“等着我回来。”他说,脉脉一笑。
还没走就开始想家,早些把事办妥,也好早些回来。他转过脸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直往城门方向纵开去。弥生目送他,奋起的马蹄后扬起漫天尘土,渐渐走远了,看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轻省,看书练字,养花养草。院里种了棵高大的楝树,长在背阴的地方。午饭过后在树底下摆张美人榻,在那里歇觉,风一吹落英满头,别有一番浪漫惬意的味道。
百年如今住在边上的小跨院里,每天学里回来就由奶娘带到她面前来问课业。美人榻边上供了个小桌,点上一炉檀香,他在那里做学问。写好了字背书,书背完了就赏碗糖莲子。弥生跟他坐在一起吃小食,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聊学堂里有意思的事,聊弥生养的小兔子。
“家家这兔子好玩得紧,送给我吧!”
弥生摇摇头,“那可不成,你要我另买只给你,这只养得时候久了,舍不得了。”
百年问,“那是在哪里买的?”
她答不上来,“是个故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据说是从胡人手上得来的,长不大,叫蝴蝶兔。”
百年失望的叹口气,“家家的故人被人骗了,蝴蝶兔毛色偏黄,两只耳朵短小些。家家的兔子眼睛一圈有黑线,耳朵竖得那么高,分明就是只海棠兔嚜!”
弥生霎了霎眼,乐陵殿下学富五车,居然被胡人骗了,看来也不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她笑了笑,“我那故人经常自以为是,自大又猖狂,出点差错也难免。”
百年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小小的人坐在席垫上,纱笼帽、广袖衫,就是个缩小的广宁王。弥生看着很喜欢,弯下腰问他,“百年,你愿意给我做儿子么?”
百年重重一颔首,“我已经是家家的儿子了,我阿娘曾和我说,跟着家家才有出息。阿耶不喜欢我阿娘,我以前看见阿耶拿鞭子打阿娘,不许阿娘穿衣服,叫阿娘跪在那里……”他说着瑟缩了下,“好可怕,我阿娘被他打得满身是血,还不许我说出去。家家,阿耶对你好么?阿耶喜欢你么?”
弥生有些意外,百年的描述和二王的为人大相径庭,怎么可能呢!大约是孩子做梦或者臆想,当不得真的。她在他肩上拍了拍,“别瞎说,被你阿耶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百年耷拉下了脑袋,嗫嚅着,“我没有瞎说,阿耶就是这么对我阿娘的。百年喜欢家家,不想让家家也挨打。家家还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弥生和元香交换了下眼色,元香皱起眉道,“大公子,这是你阿娘叫你来说的么?”
大邺建朝以来等级森严,大妇和婢妾家妓间一般不走动,没有传召,连晨昏定省都不必。因为妾侍地位实在太低,连进上房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不能来搬弄是非,脑经动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这个,叉起了腰对弥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泼郎主脏水么?依我说叫来问问,也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百年一听躁起来,昂着脖子道,“我没有扯谎,不许去问我阿娘!我本来就是悄悄告诉家家的,你再去问她,我算怎么回事呢?”
弥生冲元香丢了个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没遮拦。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元香胡子眉毛一把抓,万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说她没有容人的雅量么!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爱的小脸,笑道,“你别急,我信你的话。下人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过两日你阿叔大婚,我带你一道去,好不好?”
百年犹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弥生眼巴巴看着他,“做新郎官的时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别怕,不是还有我在么!咱俩在一起,大不了和他见个礼。他很忙,没空搭理我们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给你买羊角风车。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个人忒寂寞了,回头你阿耶回来骂人,就让他骂我好了。”
百年经不起她这样劝解央求,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弥生眉开眼笑的撸他的头发,“这才是好孩子呀!”
他吃完羹,告个假撒出去玩了。弥生趺坐在案前给他收拾文房,眉寿挨在边上吐了吐舌头,“我看这孩子是在胡说,郎主的脾气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阵子一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粗声大气。连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打人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她把墨块放进酸枝木四宝盒子里,不以为然。
元香却很忧心,“还是提防些吧,画龙画虎难画骨,谁知道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万一哪天发作了,女郎怎么应对?”
弥生倒没想过自己会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么呢?”突然想起夫子对自己做的事,无非是东窗事发了。
眉寿却看得很开,“我听说过元妃的事,那婆娘放浪得那样,郎主还不是拿她没法子么!咱们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门子出来的,他就是要动手,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不是这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顺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别说他将来继位称帝,谢家再心疼女儿总不能和皇帝为敌……她越想越往斜里岔了,忙拉回了思绪,拂了拂袖子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真要是那么糟,我也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横竖两将就,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那天汤泉里的事眉寿和元香都知道,看她恹恹的,立时都缄默下来。她重回榻上歪着,手里团扇摇得三心两意。远处隐隐有一两声蝉鸣,她调过头去看,几卷残云吊在天际,看久了,仿佛美人典雅工丽的侧脸。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贺礼送到九王府,我就不过去了。”她慢吞吞道。这念头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天,总是觉得没什么可行性,到现在才说出来。
果然元香她们表示反对,“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时候没什么事反倒弄出事来,女郎光明正大,谁能挑你的刺呢?”
她叹了口气,不是挑刺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害怕再进乐陵王府,怕见王宓,怕见他。为什么总是撇不清呢?在广宁王府这段时间沉淀下来,也很满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搅得心烦意乱了。
眉寿觑她的脸色,“女郎心里莫非还有九王殿下?”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霍地撑起身子来,“胡说!你哪只眼睛瞧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