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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灯跟在他身后,两手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她还记得那晚吹笛人追进琳琅界,悬浮在她上方,彼时相距只有一尺远,她能闻见他身上的书墨气息。可是刚才春官突如其来的一抬手,他袖中的气味随风扬起来,与那个吹笛人竟很像。她对人的长相也许不太注重,但是对气味有敏锐的洞察力。就像沙尘暴来前的空气近似硫磺,雨来前沙丘挟带皂荚的味道,一旦记住了,终生都忘不掉。
如果易容对他们不算难事的话,她开始怀疑那晚的人会不会是他。可国师毕竟不是寻常人,恐怕他未必有这种胆色敢假冒他。
她抚了抚额头,觉得自己也许想得太多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把那晚忘掉,说不定真的只是个梦。
春官开始滔滔讲解一草一木的由来,这是泰山奇石,那是西湖的产物,样样说得有声有色。
“中原除了长安以外,还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娘子若有兴致,可以四处游历一番。”
她随口应允,想了想道:“春官不必见外,以后就叫我莲灯吧!”说完眨着大眼睛看他,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她先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作为回馈,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他偏过头问:“这名字是王阿菩给你取的?莲灯对放舟,有缘到家了。”
所以他叫放舟么?果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莲灯笑道:“阿菩是随意取的,好像来自《大正藏经》,没想到和春官的名讳对上了,巧得很。”
他的表情似快意又似怅惘,一面抚触发梢,一面摇头,“一点都不随意,在我看来王朗倒像是把你托付给我似的。既然连名字都有牵连,以后少不得要多照应你些了。”
因为名字都水气氤氲,就非要归到一类里去么?莲灯没有想过同他有什么交集,无关痛痒道:“春官别多心,阿菩绝没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不用谁来照应,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他站住脚回望她,似笑非笑道:“活得很好,是因为目前没有遇到挫折。”
莲灯窒住了,对于莫名其妙的攀搭总是不知怎么应付。她现在盘算的是转转的托付,名字打听到了,年纪在二十三岁以上,看来不会过而立。还有什么?似乎只剩他的婚姻状况了。这个不太好开口,怎么问呢,直接说神使可曾定亲么?她虽然长在西域,对于这种问题也羞于启齿。
她迈着缠绵的步子,边走边思量,似乎可以旁敲侧击一下,便道:“我刚到长安,对一切都不熟悉。在神宫里逗留了两天,只知道卢长史和你。我听说灵台郎有五位,其余四位没有见过,不在神宫中么?”
放舟道:“他们这几日在太史局,长安城中也有住处,暂且没有回神宫。”
“那春官呢?在长安也建了府邸么?”
他悠然道:“我无家无口,建宅邸做什么?神宫远离尘嚣不好么?何必同那些世俗的臭人凑作堆!”
莲灯松了口气,这下算是把转转的问题全都探明了。至于做媒,不急于一时,等再相熟些,或者托付卢长史也行。
放舟却没有打算这么轻易让她糊弄过去,抱着胸,微侧着头,斜眼打量她,“你对我的事很好奇么?都说西域人豪放,你在西域长大,怎么没有学到他们的精髓?有什么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呢!”
莲灯觉得自己已经很委婉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她摸了摸后脑勺,尴尬道:“既然神使这么爽快,我就不客气了……请问神使有没有定过亲?或者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他听后表情变得扑朔迷离,笑起来也别有深意,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头皮,拖着长腔道:“这个问题真叫我无所适从了……娘子久不居中原,不懂中原人的习惯。但凡问及婚配,一般都是有结亲的意愿。”他曼声问她,“娘子今年多大?”
莲灯说:“过年十六了。”疑惑地觑他,“春官不要误会,我是替别人打听的。”
他却对她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喟叹道:“十六岁啊,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她突然感觉有点恐怖,哪里出了错,往她看不懂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她忙摆手,“神使……神使,我并不是为自己打听,是为刚刚离开的那位龟兹姑娘。她的名字叫转转,人长得美,性情也很温和,神使若是有心,等我把话传到,可以则一日和她面谈。”
大历是个相对开放的朝代,女人在婚姻方面有一定的话语权。假如看上哪家的郎君,女方请媒妁登门求亲,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在莲灯看来交代明白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但那位春官径直喃喃起来:“放舟、莲灯……”然后抿嘴轻轻一笑,神情颇为娇羞。
莲灯骇然,头皮隐隐发麻。再要解释,见他忽然调转了视线,脸上笑容也收敛起来。她不解,回头一望,不远处的回廊上走过一行人,领头的穿绯色大袖衫,下着行裳,腰上组绶叮当,一派隆重打扮。
如果说先前见到的国师淡如清风,那么现在则是艳若牡丹。大历的具服是历朝历代中最奢华的,且品阶越高越繁复。绯色通常是王公们的用色,具服外罩素绫,缂丝上的妆花若有似无地透显出来,隔着一层,反而美得震心。
第13章
放舟原先还谈笑风生,国师一出现,他的脸上立刻现出敬畏的神情,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国师没有停留,只寥寥一瞥,便往回廊那头去了。放舟匆匆对她拱手,“在下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娘子一个人回琳琅界去吧,今天没有说完的话,等我得了空再去找你详谈。”说罢温存一笑,眼波里似有千言万语。可惜不能再停留,施展身形跃过勾片栏杆,那襕袍被风吹得猎猎招展,眨眼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莲灯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突然有些怅然。抬头看天色,应该快到巳时了。昨天国师让她午时再去找他,如果手上的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恐怕今天就要耽搁了。
不过究竟是怎样的人或事,才能让他这么隆重对待?下元的法事刚做完,没听说有更盛大的庆典。下了三天雪,今天放晴了,似乎称不上天灾,也用不着国师向天祈求什么。那么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大明宫来人了,能令国师具服相迎的,除了今上不作第二人想。
她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很想跟过去看个究竟。但终究地点不对,在神宫里多少要受些限制,万一触怒了国师,岂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么!
她流连了一阵子,没有遇见半个能够打探的人。这里规矩很严,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不得允许不可擅自走动,所以偌大的宫阙常常显得冷清空旷。她环顾四周,脑子里有点发懵,不知道这是哪里,怎么才能回去。担心又误入了什么阵,不敢继续往前,想了想还是重新折返宫门,按原路退回了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不在,她一个人有点孤单,还好有那头鹿,它似乎等了她很久,一直在界口踽踽徘徊。看见她回来,纵身跃到她面前,小小的鹿犄角在她身上亲昵地刮蹭,仿佛老友久别重逢。
莲灯蹲下来抱了抱它的脖子,它很温顺地倚着她,她起身过木桥,它跟在她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看它一眼,坐在台阶上叹息:“过两天我就要离开神宫的,你同我这么好,分别的时候难免伤心,还不如一开始就陌路呢!”
不知它听不听得懂她的话,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她笑了笑,仰头看天上掠过的飞鸟,想起国师给她的鲛珠还在盘子里放着,便进门跽坐在席垫上,托着两腮仔细观察。
据说随身携带可以百毒不侵,真是个好东西!她拿手拨了拨,珠子在盘里滴溜溜旋转,她开始考虑放在哪里比较保险,塞进荷包怕弄丢了,那就打个眼挂在脖子上吧!
她去包裹里翻找工具,举着针回来的时候,发现盘里的鲛珠不见了。她盯着空盘想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动过,便把视线转向了那只鹿。
依旧是清如山泉的眼神,到她面前快速摇摆尾巴,莲灯不看它献媚的样子,沉声问它,“鲛珠是你拿走的吗?现在还回来还来得及。”
它眨了眨眼,显然听不懂她的话。于是她撑着腰自言自语,“神宫里有那么多鹿,少一头应该也没人注意的。我知道一定是被你吃了,这样吧,剖开肚子看一看,到时自然见分晓。”她说着,当真从矮靴里抽出匕首,然后那鹿的眼神变得惊恐异常,张嘴把鲛珠吐回盘子里,头也不回地逃了。
她看着湿漉漉的鲛珠,又气又好笑。垂手捡起来,发现表面不像原来那样坚硬,拿针一桶,居然轻易就穿过去了。
所以鲛珠遇到唾沫会变得柔软吗?她讶然看窗外,那鹿在界口回望她,骄傲地一拧脖子,撒蹄跑远了。莲灯知道自己错怪它了,它不是想偷吃,只是想帮忙。可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鹿会这么通人性,简直到了神奇的地步。
她提着鲛珠看,没有任何异样。打来清水冲洗,一沾水立刻变得冷硬如铁,如果没有那鹿,怕是用尽力气也穿不透吧!只是她要宰它,把它给得罪了,下次再遇上,不说好话肯定是不行了。
她到铜镜前,挽个结戴在脖颈上。还有转转给她贴的花钿,照了照也觉得很新鲜,很好看。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其实她和普通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正想找篦子梳个头,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侲子送食盒过来,到了台阶下一递一声唤她:“娘子……娘子可在吗?”
莲灯从内间走出去,那几个侲子才进门来,一面布置一面问她,“娘子与国师有午时之约,千万别忘了”
她点了点头,“可我先前看到国师穿着官服走过,生怕国师有事要忙,没空见我。”
侲子笑道:“已经办完了,命小的传话,请娘子午时到陶然亭相见。娘子不认得路,过会儿小的来接娘子,娘子先用饭吧。”
莲灯道好,时间充裕,郑重其事换了衣裳挽了头,静静等到巳时末,方跟着侲子往陶然亭去。
神宫有许多地方她没有来过,就比方这个亭子,建在一片假山之间,三面环山,一面向阳,朔风被山石挡住了,正午的阳光就变得格外温暖。她深吸一口气,感叹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可惜国师盘踞在这里,寻常大概也没有人敢来。侲子把她送到就离开了,她独自往前,待到亭前才看见他,倚着一根亭柱闭着眼,正在晒太阳。
莲灯没见过这么白净的男人,不说丝绸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样的西域人,就说王阿菩,风吹日晒也失了本来颜色。国师过着宁静悠闲的生活,他的所有优渥完全体现在这张脸上。雪地里可以与雪一较高下,头顶日光耀眼时,那皮肤就剔透得琼脂一样。
他站在那里,其实离得很近,却又隔着洪荒。莲灯不确定该不该上前,万一扰了他的禅定,会不会惹他不快?
她站住脚,掖着两手静待,等了有一盏茶工夫,才听见他轻轻叹息,睁开眼一瞥她,“来了怎么不说话?”
她提袍上台阶,对他行揖礼,“不敢打扰国师。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却要为我那点私事劳烦国师,莲灯很觉惭愧。”
他嗯了声,也不多言,转身往亭子后面的石洞里去。莲灯快步跟上,才听他慢声慢气道:“做模子就要选这样的好天气,阴天不能成型,你就得在太上神宫多逗留两个月。”
莲灯听了脸上顿时一热,她是旧友托付的,不照应唯恐对阿菩难以交代。其实说穿了也嫌她累赘,想早早打发她去吧!她低头咬住唇,换作以前也许会赌这口气,宁愿被人拿住也不愿有求于他。现在却不行,形势所迫,容不得她桀骜。她只能尽量按捺,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