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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转在旁哧地一笑,“你难得用脑子,用得果然不在点子上。我们人在神宫,国师要拿我们烤着吃还是蘸盐吃,全凭他的喜好。莫非我们这样的人,他还用得着忌惮么?他是反对莲灯报仇的,可是莲灯不听,他又不能杀了她,于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莲灯,也保住太上神宫,一举两得。”
要这么解释,似乎也说得通。昙奴不再为此纠结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坞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转转动身去长安。你在这里等国师的面具,我们先入北里打听,待你来汇合时,说不定已经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间,“这飞钱再不兑恐怕要成废纸了,三千贯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交给那些粉头,不愁她们不为你尽心办事。可要是来不及兑换,你也不用担心,转转先去北里,我去阴阳客栈走一趟,就什么都有了。”
莲灯听了不放心,忙道别去,“接买卖的不只你一人,你资历浅,好办的事必定都有人应了。剩下些棘手的,风险太大,会出事的。如果不得不去,还是等我出了神宫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昙奴含笑答应了,不过私底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定王的死士,没有一技之长,如果非要从她单调的生命里择点什么出来,大概就是杀人如麻。她对刀下的亡魂没什么挑拣,莲灯是要报仇,杀大官的。那些蝼蚁用不着她出手,既然她不让她参与报仇,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铺好路,让她后顾无忧。
三个人算是商定了,昙奴和转转依旧回琥珀坞。转转踏出门槛的时候还在遗憾,“没能和春官多接触,真可惜。你替我打听一下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有没有定亲。”她扒着门框说,“司天监的属官大多白衣出身,是可以娶亲的。我很喜欢春官,你替我牵线搭桥,将来我们成亲,一定多谢你这个大媒。”
莲灯一脸木讷,“你已经打算嫁给他了?”
昙奴直翻白眼,“嫁个鬼,这么一厢情愿,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君子重德,小人才重色。像你这种肤浅的人,终究难堪大任。”
转转气得跺脚,“胡说,我哪里不重德了?今天补办过所,没有春官为我们解围,事情有那么好办?我代你们感激他,以身相许不可以么?”
昙奴捧腹大笑,“原来是代我们嫁给他,转转小娘子真是义薄云天!且等着吧,等大事办完了我们回敦煌,你想嫁谁就嫁给谁,我才懒得说你。”
转转不高兴,鼓着两腮像只蛤蟆。莲灯等昙奴往桥上去了才安抚她,小声道:“你别声张,我会留心替你打探的,等问清了,同你们汇合时再告诉你。”
转转这才露出笑脸,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往琥珀坞去了。
就寝的时候细雪纷纷,似乎有些后继无力。莲灯夜里两次推窗,将近子时雪基本停了,到天亮只余刺骨的北风。
她醒时听见檐角铁马响得热闹,睁开眼,发现有光照在窗棂上。几天没见太阳,天一放晴,连心情都变得好起来。起身穿戴,盘好了头发往琥珀坞去,到那里见转转正坐在窗下梳妆,灵巧的笔尖蘸了青黛画眉,一双凤尾描得弯而长。
“好看么?”转转从镜子里看她,“等以后我也替你打扮。你长得比我美,如果妆点起来,能让郎君们趋之若鹜。”
莲灯一笑,没有应她。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也没有试过梳妆。转转五颜六色的脸看起惊心动魄,她不敢想象自己顶着这样的盛装是什么模样。
她摸摸转转的脸颊,粉太厚,在指尖留下一层白。她指了指她唇边的红点,“这是什么?”
转转说:“是面靥,是不是很可爱?很像笑窝?”见莲灯傻傻的,她又一处一处比给她看,“这是斜红,这是额黄……打扮得隆重才能引人重视,北里都是势利眼,太过寒酸没人理你。”说着从梳妆匣里捻起一片翠地红花钿,呵了几口热气替她贴在眉心,拉她来照镜子,赞叹道,“媚骨天成,一片花钿就能增色。”
莲灯看镜子里的自己,眉间多了点颜色,果真变得灵动起来了。她笑着,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像只飞鸟。”
“就是照着飞鸟的翅膀做成的。”转转一面说,一面系好披风,挑起帽沿下垂挂的细纱叮嘱,“我们走后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到了北里找一个叫撷彩苑的地方,要是不出意外,我们应当在那里。”
莲灯道好,“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一定去撷彩苑找你们。”
昙奴在廊下等了半天,看转转收好了包袱,便戴上帷帽向内招呼,“过不了几天就要见面的,用得着这样难舍难分么!快些上路吧,别等日头旸了雪,到时候满地泥泞,反而不好赶路。”
莲灯送她们出门,卢庆早预备了两匹好马在门上候着,侲子牵过来时鬃毛迎风飘扬,马掌是新钉的,踩得青砖笃笃作响。
长史身为宫中执事,很懂人情世故,赠了马还要赠钱帛,被昙奴婉拒了,“这两日承蒙收留,多谢。钱我们不能收,只借长史两匹马,下次一定送还。”
卢庆听后抿唇一笑,也不勉强。明事理的人不让人讨厌,她们前途未卜,能不沾染就尽量不要沾染。尤其和钱财有关的,将来万一坏事,被人说起赠了多少金,给了多大的协助,对太上神宫没有好处。
莲灯扶转转上马,转转在她肩头按了下,拔转马头和昙奴并驾。该说的话在住处都说过了,人前不方便赘言,她们向她挥了挥手,便策马往神禾原出口方向去了。
天色晴好,雪后的阳光虽然热力不够,但照在身上也觉得安慰。莲灯掖着两袖看她们渐渐走远,有风吹过来,吹散了枝头的积雪,簌簌一阵跌落的声响。
第12章
“她们把你扔下,自己走了么?”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莲灯回过头看,是那位妖娆的春官。
说他妖娆不一定准确,他的谈吐长相没有任何女气的地方,但就是给莲灯这样的感觉。她是个直白的人,不懂得他那么多的迂回委婉。比如他看人,并不是直勾勾瞪着,或是微微眯着,把人含住,或是迟上半拍,慢回娇眼,总之很奇妙。人的第一印象会影响一辈子,反正这位春官被她打上了鲜明的烙印,转转单方面叫嚣着准备嫁给他时,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让人琢磨不透,良人有颗七窍玲珑心,也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然而受人之托,她要尽力完成转转的托付,因此很愿意和他交谈。
“她们进城找人,先走一步,我过两日再去同她们汇合。”她微微笑着,“神使今日有闲暇,出来晒太阳么?”
他转过头朝东方看,“不痛不痒的阳光,晒着也没有暖意。我是听闻有人要走,特来相送的。”他低头看她,唇角扬起来,“你没走就好。”
莲灯对他这种故弄玄虚的语调没有多大反应,唔了声道:“多谢神使好意,我还有些事要麻烦国师,得在这里多逗留两日。”神宫外天街深远,只有几根伐阅高高立着,没甚遮挡,风一吹冻得人缩脖。她往宫门指了指,“这里好冷,神使进去么?”
他似乎不怕冷,袍子的面料薄而垂坠,把人的轮廓拉伸得颀长飘逸。交领随意地扣起来,脖颈露在寒风里,面不改色。别人在过寒冬,他的打扮倒像在消夏。莲灯单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冷,他却不然,背着手道:“神禾原地势高,往来的风都在这里汇集。等明日吧,明日起风就小了。”似乎才留意到她的话,抬手指了指,“进去吧,闲来无事,带你到园里走走。”
其实莲灯只想回去抱火盆,但他既然说出口了,也不便拒绝,遂颔首应了。不过心里嘀咕,雪刚停不久,假山树木也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知道有什么可逛的。但见他有兴致,只得舍命陪君子。
可她料错了,穿过一道类似八卦布局的门禁,里面的风光和她预想的大相径庭。这里的雪似乎化得比外面快,刚才送走昙奴和转转时,神禾原周边还是冰天雪地,到了这里,雪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消融。她定睛盯着一块山石,石头表面积雪覆盖的范围一点一点变小,慢慢白色收拢成碗口大、杯口大,然后变成一个白点,消弭殆尽。
她伸手去摸,石头表面冰冷。她讶然看他,他儒雅地微笑,“神宫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国师的宝贝,要是冻坏了怎么了得?”也不多解释,拢着两手继续前行。
说起国师,确实像谜一样。他和你说话,并不是高高在上难以企及的,可彼此间就是有道看不见的鸿沟,跨不过去,只能隔河仰望。
她觉得好奇,“春官来神宫多少年了?”
他眨了眨眼,“我幼时被国师收留,至今有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还是被国师收留的……莲灯迟迟哦了声,“我昨日求见了国师,国师比我想象的年轻……我从敦煌到长安,路上走了四个月,也听过很多关于国师的传闻,所以初见国师真面目,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她停下脚步,犹豫地问他,“春官,国师是神仙么?”
他略顿了下,认真考虑后方道:“世人都说国师是仙,他也的确有过人之处。如果这便可称作仙,那他就是吧!”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和没回答一样。莲灯有点失望,但也不动声色,只道:“难怪那日春官说神宫里忌讳谈国师年纪,我现在知道了。多亏有春官告诫,否则恐怕要闹大笑话了。”
“岂止闹笑话,恐怕还有性命之虞。”他朗声笑道,复一副告密者的姿态,压着嗓子窃窃低语,“你在我这里问及国师年纪还犹可,国师面前千万不能提起。他平时脾气好得很,可万一惹恼了他,大事就不妙了。”
怎么个不妙法他没说,但莲灯从他忽而转淡的眼眸里看出些东西,心头倒被他弄得惶惶起来。
也许是她反应过度了,春官见她这模样似乎很高兴,转而又宽慰她,“莫怕,我不过这么一说,为你好罢了。其实国师的年纪我也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去问。你且把他当神仙吧,神仙的年纪本来就成谜么!”
莲灯听他告诫,只管点头。又往前走了一程,大半枝叶褪了银装,雪化成水,绵绵从枝头滴落。突然他往她这里靠过来,广袖一扬,将她罩在底下。莲灯不是娇弱的闺秀,一旦感到危险,所有动作都是反射性的。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他来得迅猛,容不得她多考虑,于是一掌便劈了出去。
春官的身手应当非常不错,也料到她会反击吧,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腕子。扯过衣袖给她看,无奈道:“我不过为你遮挡坠雪,娘子是贵客,神宫中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大可放心。”
莲灯看他广袖的外延湿了一片,有些愧疚,退后一步拱手道:“对不住,我未及细想便出手,是我莽撞了。”
他笑得很宽容,“保持警惕是好事,神宫里自是不必担心的,将来到了外面却不同……娘子的武艺是王阿菩教授的?两年能有这样的积淀,很了不起。”
她说:“阿菩教了我一些,我自己原本也有根基,所以学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