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的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的!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正小心翼翼的请下他头上的暖帽,躬着背,万分虔诚地把帽子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然后回身,对着皇帝道,“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是清冷寡淡的。她直直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下身,嘴里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份,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官面上的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了就悄声退了出去,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宫女怕皇帝招了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没有了,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
皇帝嗓音低沉,只道,“起来说话。”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她身上疲乏,就盼他说“你跪安吧!”,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那御桌上铺着明黄的帏,四个角上皆有垂地的宫绦,桌上一应的文房用具,及厚厚两沓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乌木紫毫小楷,那笔是御用的上品,笔身上篆着三三两两的掐金丝流云纹,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锦书正有些茫然失措时,皇帝抬手抿了抿笔尖,“朕要批折子了。”
锦书回过神来,忙欠了欠身道,“奴才这就叫顺子进来伺候。”说着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寻人。
皇帝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朕准你退下了吗?”
锦书心头一紧,怔忡之间也忘了规矩,竟和皇帝对视起来。
她站得离他不甚远,面庞莹莹如玉般,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扇子似的睫往下一盖,彻彻底底将他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皇帝从没这么不受人待见过,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尴尬间颇有些恼怒,正待要发作,却见她上前两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块,打开楠木砚盒盖,用银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砚上,腕子一转便细细的研起来。
那方砚是新近上贡的端砚,虽然开了锋,倒还是头回用。锦书六岁开蒙,父亲时时口手相传,因此对文房赏玩很有心得,看这砚材质细腻绵厚,心下赞叹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时越加爱惜,携了袖子缓缓的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围,然后由外及内。新墨新砚,略一转就发出沙沙的细碎之声,朱砂色渐渐浓郁,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什么不快都随着墨块的转动消失殆尽了,满世界只剩自己和这方伏虎端砚。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视线越过黄绫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
皓腕纤纤,皮肉下青色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淡淡的,若有若无,隐约间直钻进人鼻子里来,还有那眉眼间朦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贵妃一般无二。
皇帝恍了会子神,见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笔来蘸。锦书搁好墨块躬身退后,原本不识字的宫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讳的,横竖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没什么,可她识趣儿,皇帝知道她能看会写,她离近了必然忌讳,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晓槅子旁,低眉顺眼敛神站着。
折子是热河都统上奏的,大抵是说今年承德行辕需修缮扩建之事,零零总总算了笔账,户部审核后方把奏章呈上来。前两年交夏国事颇多,耽搁下来未能成行,今年瞧着年景好,北方虽有战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来这一段没什么着实要紧的大事,热河的行宫的确要重新整顿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总有众多宫人随从,若是连驻跸都从简,岂不叫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御批寥寥几笔:知道了,一切预备不可过费,准尔所奏。
一行草书下来,尾势一顿收了笔,突又想起了什么,转眼朝锦书看去,问道,“你师傅几月里放出宫?”

  第三十章 壅培未就
锦书恭敬道,“回万岁爷的话,我师傅二月打头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锦书忙上前取没批的替换下来,把批阅过的收进盒子里,复又退得远远的,垂首侍立。
皇帝不急着看奏章,搁下笔,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烟上还有谁?”
锦书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得应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师傅,平常要是有什么顾念不上的,还有荣姑姑替着,等下月我师傅一走,侍烟上正经就奴才一个人了。”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执了笔批军机处的折子,或者是军务上没有棘手的麻烦事,一连两本下来勾批得游刃有余。
座地的大薰炉里点着苏合香,暖阁里窗户紧闭,门上又挂着闪缎闱幔,一室内没有半丝的风流动。那个薰炉子是鎏金的貔貅样式,貔貅的嘴大张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恼,塔子燃烧的烟就从那张大嘴里冲出来,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等触到了屋顶上的五爪金龙再四下翻滚开,看着很是得趣。
锦书换折子换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炉偏过去,衣角带动出风来,然后就拿眼角偷偷的瞄,看有没有把那缕烟刮散了,不论散或不散,总归回到先前听差的地方,静站一会,等再要收换折子时,塔子烧出新的烟也续上了,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她满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她给自己找的那点小乐子,其实皇帝眼睛尖,早就瞧在了眼里,一边作势批折子,一边浅浅勾出一笑来,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无聊的的事情还玩得那么欢实,换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顾。
不经意的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顿了顿慢慢的说,“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吧!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道他会说这样的话,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的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呆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的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拿脑袋耍着玩。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着不太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时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么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庑下齐整的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的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一长就有点冷,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眉头皱了皱,“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了乾清宫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登时激凛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游龙张牙舞爪,龙首很是狰狞,锦书对这种图案那样的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回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