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折扇哗地一打,仰天长笑出门而去。
辇车没停在沈府门前,春晖坊不是直道,进了坊门要拐过几个弯才到将军府。布暖跟在管家身后,透过一片浓密的竹林,隐约看见一驾车停在坊墙边上。正纳闷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渐行渐近,才看清辕前立着的人竟是舅舅。
她吃了一惊,快步上去行礼,“舅舅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打发蓝笙的小厮来接的么?”
头一回见她胡服打扮,瞧着还有些眼熟,和他常穿的一身衣裳很像,但她穿着就显出别样的一种味道。容与上下端详,除去头顶上那一株可笑的艾草,可算是个翩翩佳公子。
“休沐便无事可做,蓝笙那里忙着准备,我既然闲着,自己来了省些手脚。”他笑吟吟道,“你穿胡服好看。”
布暖红着脸颇感心虚,局促的抻了抻襕袍,像是某种不愿让人窥见的东西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唯恐舅舅会取笑,愈发的战战兢兢。还好他穿的是常服,倘或撞上了,岂不叫她尴尬得无地自容么!
“舅舅看,我的衣裳可是和你的一样?我那日甫进长安就见着一个人,正是穿着这样的襕袍。我瞧着觉得真是好看,便让乳娘给我置办……”她干干的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发苦,嘴角便如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了。声音渐次低下去,想起自己前头的一腔赤诚就那么随风去了,满含无限伤怀,“谁知道那个人居然是你!”
他听了微讶,瞧她一张脸阴云密布,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顺势道,“我那日接了急召出门,竟是在路上遇着了?不过这身衣裳衬你,和舅舅一样喜好,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我那顶发冠是上年托了首饰匠人单做的,如今坊间也有得卖了么?”
布暖原本还自怨自艾,被他一打岔,转瞬就撂到后脑勺去了,接口道,“那是一定的!这么漂亮的冠子,八成各个金铺都有。不过是把梁脊做平了,平民可不敢戴粱冠,捉住了要吃板子的!”
她比划了一下,全然不是适才难过的样子。容与兴叹着,估摸自己是老了,已经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送她上了车,放下两腋的纱幔,马鞭自在一甩,辇车晃悠悠前行开去。她坐在一边,小小的个子倚着围子。他侧过头看她,“你身上怎么一股子雄黄味儿?”
布暖唔了声,指着腰间成串的香囊给他瞧,“端午挂健人辟邪的,舅舅没有么?”说着细打量他,他的打扮真和这热闹的节日格格不入,没有一样应景儿的物件,腰上只有一个装着兵符的金鱼袋,同她蹀躞带上的繁花似锦相比,容与的七事孤零零的煞是可怜。
“知闲姐姐没有给舅舅准备端午的玩意儿?”她怜悯的摇头,“这么的过节太冷落了。”
容与牵了牵嘴角,知闲差人送到军中的东西不少,只不过他不愿意戴着罢了。他又不是蓝笙,男人家身上挂一堆七七八八的配饰,叫人背地里笑话。
布暖有些后悔,早知道知闲没心思过问这些,她该把那条繁缨送给舅舅才对。现在转赠了蓝笙,再没有了,好在她手臂上绑了两条长命缕。
她麻利解下一根,犹豫着征询,“暖儿给舅舅续命?乳娘说了,没有成亲的都是孩子,戴上长命缕能防着被兵刃所伤。”
他不言声,看着她把五色丝扣在他手腕上,所有的注意力刹那间都集中到那片方寸之地。她的十指白玉一样,灵巧翻转着,小心翼翼打个蝴蝶结。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肉,温热的触感便震荡着氤氲扩散。
他屏息静气,她抬起眼,笑靥如花,纯净的脸近在咫尺,得意的说“多好看”!
也许是没见他反感,她胆子愈发大了。想了想,拔下头上的艾草插在他发间,满意的颔首,“这才有过节的样子!”
说实话,堂堂的镇军大将军,腕子上打着长命缕,头上别着艾草,那滑稽的模样和平素威严的作派相去甚远。若是被他朝中的同僚遇见,八成够耻笑上三五天的。
布暖却喜欢,这样的舅舅才是活生生的,汇进人流里不至于突兀。就像寻常人,充其量比别人沉稳些,比别人冷漠些,也比别人容止可观些。

 

第二十三章 游踪
容与浅浅一笑,面对她的随性,他表现出了长辈最大限度的宽容。只要她高兴,他便跟着高兴。
只是他尚有疑惑,那条繁缨叫他百思不解,忖了忖道,“我有桩事问你,你要老实同我说。你怎么看待蓝笙?倘或真觉得他好,也别忌讳旁的,后头的事舅舅来安排。”
布暖愕然,“舅舅为什么这样问?暖儿哪里做得不好,出格了,请舅舅明示。”
他目视前方,渭水在长安以北,今天出城观竞渡的人多,车马也渐渐拥堵起来。他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摆在驾辕上,索性直截了当,“赠繁缨给他,可是做定情用的?你事先没知会我,我这里也拿捏不准。万一蓝笙问起来,我总要给人家交个底,究竟是礼尚往来,还是另有说法,你好歹叫我知道。”
其实那条繁缨原本是给他织的,当初是怕和知闲的比肩,有意错开去才转赠蓝笙的。如今他问了,她不好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的推脱,“是我织着玩的,送给蓝笙是乳娘的意思,我不过随意应了,哪里有别的想头!”
他听了倒也从容,转过脸去远眺,穹隆蔚蓝,云层参差,天地豁然开朗。
离渭水越发近,隐约有鼙鼓声传来,隆隆如滚雷。伴着萧管激昂的鸣奏和船公高亢的船歌,竞渡赛前的龙舟点睛开始了。
布暖左右探看,渭水两岸聚满了人。女子盛妆出游,面靥嫣红,茶油花子在鬓角闪耀。穿胡服的竟寥寥无几,大多是云裳翩跹,透明纱衣下玉臂皎皎,胸前如雪脸如花,美得张扬妖娆。
男人们衣装多彩,腰间缀满配饰,幞头上皂条飞扬,成群聚集在一处,打赌、下注,不亦乐乎。
布暖再也坐不住了,兴奋得颊上泛红,跺着脚道,“舅舅快些!”
容与不急不躁勒了缰绳调转马头,不想路旁红旗迷了顶马的眼,马蹄下拌着蒜,一时车辇盘旋起来。
布暖到底是孩子,心急得什么似的,没上没下的摇着容与大嗔,“你是存心的么,快些快些!再磨蹭我可跳下去了!”
容与闷声笑,他还真是故意的,自小入军历练,连匹马都操控不住,那十五年的仗岂不白打了!
玩笑之余怕她率性,又威吓道,“不许跳,仔细崴脚!急什么,祭祀鼓还没擂,且有会子呢!”
路旁凉棚里飞奔来一个昆仑奴,叉手行了礼来牵马缰。后面一列着公服的人迎上来,为首的腰上佩着镔铁横刀,冲容与作了揖道,“禀上将军,蓝将军领着人往堤岸边去了,标下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儿,今日必定又得一状元!”转脸看布暖,笑着微一颔首,也不打听她是谁,只道,“先头已经在适归楼留了座儿,请上将军和小姐随标下来。”
容与摆了摆手,“观竞渡在高楼上坐着什么意思!我们到堤岸上去,你们不必跟着,各自松泛去吧!”
麾下人一听乐了,节下的神经绷得没那么紧,大都督体恤正是求之不得,遂领命拜别了上峰,勾肩搭背着朝远处去了。
容与下了车预备伸手相扶,布暖却颇洒脱,提着襕袍从另一边纵了下去。他怔愣着看她,她咧着嘴冲他讪笑,他才发现这丫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柔弱。
他做势拉下脸,“你胆子不小!这样急,摔着了怎么办?”
她腾地红了脸,怯怯绞着手指嗫嚅,“我错了,舅舅息怒。”说着又觑他,“我年轻,手脚也麻利,绝不能摔着的……再说不是有你在么!”
容与挑起了一道眉,“也是,横竖有我在,你摔折了胳膊腿,我打发人赶牛车送你回去。”
这是什么舅舅!布暖大大的不满,他就这么对待外甥女的?姑娘家四仰八叉躺在装柴火的板车上好看相么?她怨怼的瞪他,“舅舅,我是你嫡亲的外甥女!”
容与忍笑道,“你还敢瞪我?胆儿肥!”
她垂下眼,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情不愿,“我又错了,舅舅只管骂我吧!”
逗也逗得差不多了,再不适可而止,她恐怕更怵他。他清了清嗓子转身,“罢了,跟紧些,人多别走散了!”
布暖欢快撵上去,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脸上威严,眼里却有笑意弥漫,吓唬人么,断乎差了一程子。
她随他在人流中穿梭,长安的端午真热闹,商贩云集,做各式买卖的都有。官道两边设了数不清的彩楼和吃食摊子,蒸菰、九子粽、百索粽、杂莼剖膳、还有卖鹅鲜、下汤板艾叶馄饨的,热热闹闹,堪比东西两市。
她在首饰摊前流连,既怕被容与落下,脚下又挪不动步子,真真进退两难。
那边容与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回头看了眼,见她伸着脖子在几支银笄里挑拣,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笑着问他哪支好看。
容与犯了难,他对首饰没什么研究,细看看,都是陈银做的,质地不怎么好,一根簪头上铸了个花开富贵,另一根是凤穿牡丹样式。许是时间较久了,银子纹理凹陷的地方有些发黑,他皱了皱眉,“别在这里挑,回头我领你到琼瑰去,那里的头面才是长安最好的。”
布暖有些不舍,她并不缺妆奁,母亲自打她束发起便岁岁给她添置,长久下来镜盒里早已装不下了。诸事讲究缘分,买首饰也一样。她一眼就相上这里的东西,素银,没有珠宝镶嵌,虽然廉价,却很纯粹。
“我不要琼瑰的。”她固执的捏着银簪细细的发针,低头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就已经很好了。”
那铺子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孔涂得煞白,眼角的褶子里都积满了铅粉。扬个笑脸,迎着日头,恍惚看得见她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郎君忒爱说笑,万万别拿咱们野店同琼瑰比较。琼瑰有琼瑰的贵重,咱们不谈值多少,图的就是个趣儿。银子首饰戴着玩,不像顶个宝贝要时刻计较。市价便宜,便是丢了也不心疼。”老板娘飞眼瞥布暖,又调过视线打量容与衣着,笑道,“千金难买心头爱,瞧娘子喜欢的!郎君疼爱夫人,敕授时华贵打扮固然要紧,但奴这钗环放在平日里挽发,最是方便趁手的。”
那老板娘误把他们当夫妻,布暖乍听之下唬了一跳,想驳斥她,刚要开口,却见容与从袖袋里摸了大钱扔过去,面上尚且平淡,声气到底不大好,“你说的有理,两支都要了,当买个玩意儿也使得。只是你一个做买卖的,眼力竟这样差!”
那老板娘怔忡着,“莫非二位不是……哎呀,奴真是眼拙,乱点鸳鸯叫郎君笑话了,郎君不要和奴计较才好。”边说边把大钱收起来,在盒子里捏出两个花帛来递给布暖,赔笑道,“娘子别恼我,我这人素来心直口快,是瞧着郎君好相貌,你俩个在一处这样般配……我不着调,这人胜是奴赠娘子的,算给娘子赔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