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羽面上更难看,他又不是傻子,沈容与有意给他穿小鞋,他还留在这里叫他手下副将耻笑,堂堂的正三品,岂不丢尽了脸面!
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狠狠点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胜谁败只管走着瞧!
他抬手一拱,拳头里带着怒意,“上将军果然字字珠玑,鲍某领教了!如此在下先行告退了,上将军多保重吧!”
众人被他那句颇俱恐吓意味的“多保重”吓着了,惶惶看容与,他倒也平静,还了一礼道,“鲍将军好走。”
鲍羽哼了声,领着麾下侍从扬长而去。
高念贤睨着鲍羽的背影喃喃,“那厮不是善类,只怕日后要伺机报复。上将军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依我说还是出兵吧!这会儿正是他山穷水尽的时候,上将军出手相助,也好化干戈为玉帛。”
蓟菩萨是个莽夫,他粗声粗气道,“怕什么,上将军统领五十万飞骑,如今又有六万禁军在手,区区武候府算个球!”
高念贤摇头,“话不是这样说,鲍羽的老子是门下省左侍中,帝命文书都是从他手里出的,权大得很呐!”
蓟菩萨哂笑,“若要论,谁没几个恩师良友?门下省出敕令诏书,不是还要汇同中书令么?可巧郑中书是上将军至交,加之骠骑大将军对上将军青眼有加,他鲍羽小儿还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
容与踱了两步,抬头道,“罢了,咱们自己内斗不值什么,关起门来能解决的。横竖不好在番邦面前丢了份子,叫草原十八部讥笑咱们大唐没人,连自家门户都守不住。”转而对高念贤道,“你即刻点兵,分驻九门之外另拨一个下等折冲府巡城。和武候府的那帮人别有交集,各办各的差使,咱们禁军尽了心力,便是无愧于朝廷了。”
高念贤奉命承办去了,蓟菩萨眼巴巴看着容与说,“上将军就这么出了兵,鲍羽那厮岂非要得意?”
容与坐下啜茶,笑道,“已经挫了他的锐气,咱们眼下不叫服软,叫救急。中庸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鲍羽是聪明人,还不至平白以为自己找着了脸子。”
这头正说笑,汀洲从门上进来回话,“小的复命了!真是赶巧,小的前脚到左威卫府,后脚蓝将军就回来了。这会子到了门牙上,这就进来见公子爷。”
容与示意堂上的人都退下,远远瞧见蓝笙甩着马鞭上了甬道,紫色常服伴着皂罗折上罗,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起身相迎,蓝笙还没说话就先笑了,大大咧咧往席垫上一坐才道,“六郎啊六郎,半日不见思我若狂么?这么急吼吼叫我来,是为私还是为公?”
容与看他一眼,没好气道,“别胡浸,军里不比外头,收敛些的好。”
蓝笙打量他脸色不好,便收拾起玩笑的心,正色道,“我路上听说了武候府和北门禁军的事,鲍羽来衙门干什么?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求援?”
容与蹙眉道,“兴师问罪他还不敢,不过是乱了方寸,求援又拉不下面子,在这里放了句狠话就走了。”
现在困扰他的不是鲍羽,也不是南衙十二卫,而是书信匣子里的那样东西。他伸手去抬盒盖,那方帕子在文书上躺着,天蓝色的缎面明明温婉似水,却蓦然刺伤了他的眼。
他调开视线,递给蓝笙,“汀洲从府里带来的,端午要到了,这是暖儿给你的节礼。”
蓝笙接过来,兴奋得两眼放光,“给我的?哎呀,到底还是暖儿记着我!好姑娘怎么不叫人喜欢呢,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容与听他絮叨越发心烦,转过脸吁了口气。
蓝笙打开手绢,咧嘴笑道,“是暖儿自己织的么?看不出,她的女红做得这样好!”
容与偱着他的话音望过去——那是条金银丝织成的繁缨,黑与红绞股镶边,两尺长短,繁复的花纹像嵌在心上的沉丝,不消扯动,便会隐隐作痛
蓝笙仍旧沉浸在他单纯的快乐里,他取下折上巾,仔细把繁缨绑缚在帽顶上,一面问,“你的呢?什么样儿,也给我瞧瞧。”
容与怔了怔,翻开文书摊在案前,漠然道,“单给你做的,你好生收着吧,别糟蹋了人家一番心意。没旁的事,你自去忙吧!”
蓝笙缓缓起身,心里直泛起了甜。连容与都没有,是独一份的殊荣!他暗自琢磨着,想来暖儿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别的什么,这就算跨出了胜利的一大步。只要她能留意到他,总有芳心暗许的那一天。
他戴上幞头也不嫌招摇,衙门里没镜子,就大声吩咐随侍打水,出门去趴着盆沿上下左右的照。
屯营的昭武校尉和几个副尉中侯正巧从井边经过,驻足调笑道,“将军好俊的繁缨!哪里得来的?想是佳人送的吧?”
蓝笙常在镇军府出没,和容与旗下郎将都相熟的,说话也随意。怀化将军伽曾抱着胸上下打量他,“瞧瞧这满脸春/情荡漾,莫非又得着个红颜知己?是哪个司哪个坊的?汉人还是胡姬?”
“这话没道理,本将岂是随意好相与的?”蓝笙照够了,满意的直起身,手指勾着丝绦说,“这趟可比真金还真,大家子的小姐,你们想都想不着的。且等着,最迟年下,定然请你们吃喜酒。”
众人因离正衙远,也不担心叫大都督听见,纷纷起哄,“浪子竟是要回头了!好歹留神,可别十二月里拜堂,大年初一就请咱们吃红蛋!”
蓝笙得瑟起来,“玩笑话背着上将军,他治家可严,当真出了这样的事,我剐了一身肉都不够他出气的。”
诸将哗然,面面相觑着,“怎么说?莫非上将军府里还有姊妹未许人的?”
蓝笙举步朝府门上去,只虚应道,“不可说,等日后你们自然知道。”便腾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第二十二章 端午
端午转眼就到了,大清早起来日头就烈,照着地面热气蒸腾。
老夫人和知闲打发人送角黍和梗米团来时,布暖正忙着在烟波楼墙角处洒雄黄粉,冷不防被风迷了眼,鼻涕眼泪一大把。
两个丫头只顾笑,乳娘忙拿出准备好的健人和香囊,请来人带回去做回礼,一面招呼着,“成了,是个意思就够了。紧着洒,怕是再称两斤来都不够使的。”上来拉过布暖,携了衣角给她掖眼睛,嘀咕着,“仔细些,这个可不敢大意,回去洗洗吧!”
布暖抬手揉揉,只是笑,“不碍的,这会子已经好了。”
秀也不问情由儿,牵着她进屋子,打了手巾把子仔细替她擦脸上粉。新买的铅粉里有股子药味儿,说是天热了能防汗的。一头又吩咐香侬取换洗衣裳来,抽出两条长命缕绑在她腕子上,嘴里念叨了一串吉利话,纳了福道,“奴婢给小姐续命了。”
布暖看了一眼,噘嘴道,“我这么大的人还绑这个,又不是孩子,叫人看了笑话。”
“混说,你没许人家,怎么不是孩子?听话戴着,消灾避难的,有没有用先不论,好歹是个寄托。”秀抖了抖香侬送来的襕袍,“快换衣裳,别等回头蓝将军来接,闹得手忙脚乱的。”
乳娘办事果然妥贴,进长安那天说要胡服的,转天就备好了。布暖看看花梨托盘里的头饰,那发针镂花的顶端镶了一圈流苏,密密铺陈在盘底,缠绵悱恻。
“我不要穿胡服。”她有些别扭的背过身去,先头还很向往,结果发现那个让她惊艳不已的人是舅舅,便半点想头都没有了。
乳娘不明白她的心,一味的说,“还是穿胡服好,外面人那样多,姑娘家半臂袒领的多有不便。你这孩子也真怪,先头吵着要置办胡服,如今有了,反倒不穿了。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你自己闷着我也不知道,何不说出来,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就是了。簇新的衣服,白扔了多可惜!”
秀唠唠叨叨半天,布暖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看她大有要忆苦思甜的意思,慌忙认命的点头,“快别说了,我穿就是了。”
几个人欢欢喜喜给她打扮上,玉炉半跪着替她扣好蹀躞带,在七事上附带挂了好几个香囊,抚掌道,“小姐穿胡服真是好看得紧,转两圈我瞧瞧,可还有疏漏的地方?”
布暖像个偶人似的任由她们摆布,香侬拿桂花油给她抿头,万分用心的梳了个高髻,戴上束发冠,插好了发针,上下打量一通笑道,“这是谁家郎君?好俊俏的小相公么!”
布暖高兴起来,纵到镜子前扭身照,啧啧赞叹,“我要是个男子,全长安的女子大约都会抢着嫁给我!瞧瞧这身段,这脸盘儿,沈大将军都不及我!”
屋里人掩嘴大笑,“哪里有这么夸自己的,不害臊!”
秀摘了一截艾草插在她的发髻上,边道,“品阶上下一等,竟差了这么一程子!六公子节前那样忙,几夜都不着家的,今日还要在宫中戍守。蓝公子多闲适,看他平日公务不多,节下还能腾出空来竞渡。到底皇亲国戚,同普通官员大不同的。”
布暖讪笑,舅舅素来威仪,他撒个小谎,人人不疑也省了好些麻烦。她应承着,“可不是么,想来大都督也不是好当的呢!”
秀的表情像在品一樽佳酿,自顾自的点头,“还是蓝公子这等差使轻松,边关没有战事,且逍遥自在的活着。谁要是嫁了他,擎等着过好日子罢了。”
布暖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又来了!乳娘是着了蓝笙的魔,他样貌好,家世高虽是不争的事实,可真要论,还是舅舅更拔尖些吧!舅舅性子沉稳,一眼看过去就是靠得住的人。就闺阁女子选婿来说,比起蓝笙的浮躁,她倒觉得舅舅更为稳妥。
只可惜了,比来比去都是枉然。
她正惆怅着,楼下有人喊,“大小姐可在么?”
布暖趴在勾片栏杆上探出身去,看见府里管家仰着头站在房荫下,冲她眯眼笑道,“大小姐快收拾收拾,公子爷的车侯着呢,小姐归置好了就出府吧!”
乳娘奇道,“怎么是六公子的车,不是蓝将军来接么?”
瞿管家摸着鼻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料着蓝将军那头忙,今儿不是有竞渡吗,不得空吧!”
布暖踅身回去拿帷帽,嘱咐玉炉,“明间里有雄黄酒,你们陪着乳娘好好喝一杯。若是有兴致也出去散散,端午节外头可热闹呢,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了!”
玉炉应了把她送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说,“别只顾自己玩,遇上好吃的带些回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布暖在她肥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记住了,要咸的不要甜的,小娘子真难伺候!”
玉炉嗳了一声,格开她的手道,“仔细了,调戏良家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