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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拍胸脯下保:“错不了的,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南苑王在保大坊有个别业,进京一向在那里落脚。保大坊就挨着东华门呢,住在皇城东的都从那个门儿进出,没有专程绕到西边去的道理。主子别言声,就等着吧!不过您得答应奴婢,看一眼就走。您在这儿多耽搁一会儿,奴婢们的小命就多悬一会儿。”他那双小眼睛灵活地观察四周,压着声儿说,“东厂番子眼下在肖少监手上捏着,保不定怹老人家什么时候就上这儿来了,要是他瞧见您,您想想怎么交代法儿?”
婉婉负气,“瞧见又怎么的?我是长公主,还怕他不成?”
五七和小酉怜悯地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怕不怕您自己知道”的无奈。
其实什么叫怕呢,两个人的身份差了那么老远,她根本用不着怕他。她对肖少监的感觉确切来说是喜欢,想见又不敢见,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有种想钻地缝的感觉,怕自己不够好,不够漂亮,他暗里会嫌弃她。年轻的小女孩儿,真是一点偏见都不带,太监在她眼里也和正常人一样。可是后来听小酉说了他和赵皇后那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她顿时感慨白璧蒙尘,明珠暗投,曾经多么令她向往,现在就多么令她遗憾。
她扭过头,皱了皱鼻子,在毓德宫的时候是万万不敢的,但是穿上小太监的衣裳,浑身都透着自在,仿佛从千万双眼睛的窥视下逃出生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从容和快乐。
可是伸着脖子等了很久,并没有南苑王的踪迹,她扭头问五七:“咱们怎么认人呢?南苑王到底什么模样?”
五七表示没见过,自己也一头雾水,“咱们就看胸口的补子,横竖藩王就八位,您瞧好了,胸前四爪龙的,都看全了不就完了。”
婉婉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抱着拂尘在太监队伍后面站着。小酉率先发现门上来人了,连敲了她好几下,她瞪大了眼睛看,是穿藩王公服的,肥头阔嘴,腰带十围,走路横着进来,躺下比站着还高。
兴许江南富庶,作养得好了,才这么心宽体胖。婉婉觉得这人可能就是南苑王,因为符合她对丑的标准,小酉伸舌耸肩十分失望,在她看来,必须眼睛鼻子长得都不在地方,那才算得上怪诞。大邺太平了两百余年,达官贵人们无事可做,天一转凉就忙贴秋膘,长得胖点儿没什么,朝廷风气不都这样嘛。
“再等等,这才第一位呢!”小酉毫不气馁。
今天赴宴的人比较多,除了外埠的,朝廷之中排得上号的也都在受邀之列。大臣来了一拨又一拨,后面是一串二字王,那些宗室婉婉一个也不认得,只知道他们都用彩妆方龙补子。好在有五七,他像报菜名似的念叨着:“常山王、渤海王、成都王…”
东华门上行人络绎,他们眼巴巴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也没见到什么稀奇的人。小酉错着牙打量五七:“咱们来猜猜,你最后是怎么死的吧!”
婉婉无聊地接了口:“九成是笨死的。”
五七满脸愕然,“奴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漏…”
话没说完,一个长眉细眼的太监冲他们叫唤起来:“还在这蒙事儿呢?西边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你们站干岸没事儿人似的,还不死过去!”
太监不长眼,连小酉带五七还有长公主殿下都挨了一顿好骂。三个人不敢反驳,夹着尾巴穿过协和门,上了武英殿前的天街。
婉婉跑得直喘粗气,按着膝头抱怨:“什么人呢,张嘴就骂。”
五七皮糙肉厚没当回事,“这有什么,咱们太监就是这么活的,挨骂算好的了,不高兴了打你,不也得受着嘛。”朝前指了指,“正愁不能挪地方呢,给指派到这儿来了。要是赶巧了,南苑王还没进宫,兴许能见上。”
一琢磨,因祸得福,三个人一溜小跑到门边上,五七遇见了以前一块儿干过洒扫的小兄弟,拿胳膊肘捅捅人家,问南苑王进宫没有。人家摇头:“没看见南苑王的牌子,一准儿还没到。”
婉婉平时活动得少,连着来回奔波,小腿肚上的筋直蹦达。原先一门心思想干的事儿,到这时候也显得意兴阑珊了。回过头来想,自己真是又闲又荒唐,对那南苑王已经没多大兴致了,只是想回又回不去,不得不在这儿干站着。
抬头看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了,下半晌她吃果子茶那会儿还是响晴,到了申正时牌就堆叠起云头来,怕是要下雨吧?
一阵风疾疾吹过,点缀在半空中的暑气淡了一些,她凝神站着,听见西华门外传来笃笃的马蹄,和辔头上铜制铃铛摇摆发出的脆响。一路太监迎出了门,接替下官员们的长随,把人接到槛内。东厂番子叉手作揖:“凡入宫掖者,不得携带利器。我等奉命查验,请大人恕罪。”
于是从上至下细细排摸,一处错漏都不能有。过关之后进宫,依旧由禁中太监引领,不幸得很,内侍人手分派得差不多时,他们三个还挺腰子站着呢,于是点卯就点到他们头上来了。
五七眼见躲不开,示意她们能溜则溜,自己上前领了差事,送人往皇极殿去了。小酉有点慌,挨在婉婉身边问怎么办,现在想跑是不行的,除非亮明身份。这么一来整个紫禁城都知道长公主瞎胡闹,那些后妃跟前还怎么顾脸面?
婉婉此时颇有大将之风,虽然话说得磕磕巴巴,脸上表情却十分坦然:“不要紧,你去…轮着我了…我去。咱们毓德宫碰头。”
只是不知道这事让李嬷嬷发现后,会是怎么样一场腥风血雨。小酉恋恋不舍办差去了,三个人的队伍霎时四分五裂,只剩婉婉一人在抱鼓门墩旁站着。天上飘起了小雨,她眯缝着眼儿,没人给他们这些太监发油稠衣,她只能垂手任由风吹雨淋。锦衣玉食的姑娘,忽然发现这个行当不大好干,难怪五七老说以前苦,当小火者那会儿简直活得没人味儿,到了毓德宫后才慢慢滋润起来的。她现在也开始想念那床葫芦双喜纹的褥子了,拿熏香熏过一回躺进去,人就像跌进了温暖的梦里…
“嘿,发什么愣呢!”她正出神,耳朵边上炸了雷,领班太监脸拉得八丈长,“瞅什么瞅,说的就是你!大雨拍子要来了,你木头桩子似的戳着,叫王爷淋雨不成?”一把黄栌伞粗暴地塞进了她手里,班领一叠声打发她,“快去快去!”
没干过活的人,总有点呆呆的。她委屈地撑开伞迎到门上,也不知道请安打招呼,只是呵着腰,把手擎得高高的,等着那位官大人进西华门来。
“王爷昨儿歇得好?”
“王爷进京脚程够赶的,一路上辛苦…”
太监们不遗余力地套近乎,婉婉这才掀起眼皮往外看——来人戴翼善冠,穿红色团龙圆领袍,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金石般中正平和的风骨。进门时或许是无意,垂袖拂过一树红梽,花树摇曳,撼了满地落英,人与花有了联系,忽然间变得柔软起来。
婉婉以前一直以为肖少监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眼前这个,似乎也可以一较高下。他的五官比一般人更为深刻,深刻的眉眼,深刻的轮廓,与其说是清俊,不若说是美,美得不落俗套,美得飞扬跋扈。然而这种美又非广义上的,是细致到肌骨的渗透,观之不足,一眼难忘。
婉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又想起肖少监了…雨色空蒙,天边隐隐显出一丝红霞来,五月的天气就是这么令人费解。她手里打着伞,又悄悄瞥了眼,这一瞥正对上他的视线,他眸中金环隐现,雾霭沉沉后有破空的辉煌。
心头骤跳,万马奔腾,恍惚看到一场战乱。婉婉咬住唇,重新低下头,余光见他抬起手,中单在朱红的袖口挽出一道寸来宽的镶边,衬得指节白洁修长。把一面铜牌放进了托盘里,那铜牌上镌着一排小字,入木三分地刻着“江南道藩臣宇文”。
第6章 且共从容
婉婉有点傻眼,这就是南苑王吗?怎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也或者她深居宫中,得到的消息都不是最确切的,有人美化,就有人丑化,宇文氏占据着大邺最富庶的风水宝地,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是其他藩王要弹劾的对象。既然抓不到拥兵自重的把柄,也没有他鱼肉一方的证据,那么就从别的地方把他妖魔化。所以有的时候传闻不可尽信,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外臣入宫,名牌是必须要验证的,人和牌子对上了才能过门禁。司礼监派了有道行的老太监来接人,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什么藩王指挥使早就闭着眼睛都能认全了,因此半点差错也不会有。婉婉在边上伺候着,伞柄高高举起,飞扬的雨点打在她肩头,刚走两步,边上一个穿曳撒的太监垮肩塌腰上来行礼,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处处充满了重逢的惊喜。
“王爷!我打老远就往这儿瞧,料着是您,果然是的!哎呀,南城一别已经七年了,当初王爷还是世子,咱家看人准,就知道王爷将来有一番作为。上回猴崽子们上南边儿督办丝绸,说南苑在王爷治下比老王爷在时还兴旺些儿,咱家听得耳馋,恨不能上江南瞧您去。只可惜了,这两条腿不济,上年造房子砸伤了,到现在还走不得远道儿…今儿见了您也是一样的,我特来给您行个礼,王爷别来无恙。”
亏得南苑王好耐性,他个儿高,为了迁就矮胖子,还略弯下了腰。见对方给自己作揖,忙虚扶了一把,“万万当不起,那时候我年轻,行事莽撞,承蒙内相关照。内相私下见我,不必称王爷,叫我良时就是了。这些年不得皇上召见,没机会进京来,内相乔迁之喜我没能亲自道贺,实在慢待。”
那太监笑得像朵菊花似的,摆手道:“哪里哪里,王爷差来的人,连水酒都没喝上一杯就走了,要说慢待,真个儿打了咱家的脸。这回也不知得不得空儿,要是王爷赏脸,上家下坐坐,咱家备筵,好好款待王爷。”
南苑王倒是和风霁月的模样,温声道:“届时再看罢,怕是不得闲。月中皇上的旨意发到,从动身到抵京也不过半月,启程仓促,未及筹备,头前儿匆忙叫人备了两样南方的特产,回头打发人送到您府上去。您腿里有旧疾,正好了,那味药治您的腿伤有奇效。”
太监道谢不止:“哎呀,这点子小伤还劳您记挂我。今儿时候赶,王爷先请入宫,回头有了工夫,咱们再细谈。”
婉婉不懂,一来一往的,几千两银子算是交代了。她只知道这位南苑王谦和,对那些溜须拍马的老公都这么客套。自己一门心思想看鲜卑人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恰好轮着她伺候,刚才听他这席话,想来人品是贵重的,倒也不负她之前的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