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师爷说:“没呢,里头刑名师爷伺候,我是钱谷师爷,那些卷宗不归我管。王爷办案有外院陆大人,咱们哥儿俩就得闲儿了。平常忙当差,难得凑到一块儿,”说着冲关兆京拱手,“上回小树进王府求见是我给出的主意,事儿不上台面,挺难为你的,还没谢谢你呢。”
关兆京一摆手,“提这个就见外了,咱们是同乡,按娘家辈分排起来我应该管你叫表叔,这点儿小忙,不值一说。况且这孩子机灵,他也没说他师哥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我往里头一通传,到后来才知道是那个。”
算使了回心眼儿,好在王爷不怪罪,有惊无险了。白师爷也笑,“这孩子挺不容易,没爹妈,苦出身,有个师父师哥依靠着啊,就对人家掏心窝子。”
定宜给夸得不好意思,忙打岔问:“朝廷又要翻案子了?我听说是十二年前的旧案,怎么这会儿想起来拾掇了?”
“往年也是这样。”关兆京说,“哪年没有点动静呢,人多主意多,今儿弹劾明儿议罪,哪天都不闲着。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呀,就跟人市上抬杠的一样,东家雇你搬砖抬木头,有人看着浑身使劲儿,没人看着就偷奸耍滑。官场上求绩效,翻的浪花儿大了皇上才能注意你,才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离她想知道的答案越来越近了,她沉住气问:“十二年前有大案子吗?我小时候在京里住过一阵子,没听说有江洋大盗进四九城啊。”
白师爷笑道:“十二年前你才六岁,多大点儿孩子,记得住什么呀。要是江洋大盗,朝廷早就派兵围剿干净了,还等到现在?是官场上的旧账,都察院御史温禄的案底儿,皇上的意思是审得不明白,下了道旨意重新给掏挖出来了。”
定宜一阵头皮发麻,果然料得没错,是她爹的案子要重审了。事隔多年,突然提起来,简直有点云里雾里。可如今对她来说一切都不重要,宅子卖了,家破人亡,就算翻案也弥补不了什么。死了的人活不过来,然而流放的却可以有一线生机,人犯免不得要提审进京,这么一来不必她长途跋涉,就能见到几个哥哥了。
心头跳得突突的,她匀了口气说:“温禄我知道,我爹妈以前给他们家做过工。听说他们家有三个小子,现今还在不在?要是在,可算得上人证了。!”
白师爷说,“都发配皇庄啦,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地方气候又不好,都是大家公子哥儿,只怕受不得苦,谁知道还在不在。”
“倒是。”她勉强笑了笑,“那咱们衙门要打发人上皇庄押解吧?什么时候动身?”
关兆京抱着胳膊说:“用不着,王爷途径那儿,顺便就把事儿了了,押来押去的多费劲呐。”
都是官家人,案子又算不上绝密,说话用不着藏着掖着。里头行藏全问出来了,定宜更着急了,不能这么含糊着,看来还是得随行。十二爷这儿的路断了,只有想办法求七王爷,他也是派往宁古塔的钦差,反正他们哥儿俩在一块儿,跟着谁都一样。
可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拿什么去说服人家,把她从花园调拨到侍卫处?他发话了,要做戈什哈容易,先得撂倒他两员大将。定宜打量自己一眼,还不够人塞牙缝的呢,硬碰硬肯定行不通。
那就只剩软的了,溜须拍马把人奉承好,兴许人家一高兴,答应带上她了。
拿定了主意,那就打听王爷的行踪吧!七王爷其实是闲散亲王,仗着他妈德妃的名头挣了个爵位。有时候宗人府、内务府两头跑跑,挂个虚职,也算对得起那份俸禄。当然了,他就是什么都不干,也不会少他一个子儿,于是他的轮值有很大的调配空间。天儿太热了不去、太冷了不去、下雨不去、刮风也不去,这么算下来,一年到头露面不过一两个月时间。
职上可以不报到,有个地方却非去不可。每天清早打完一套拳,换身衣裳就上风雅居喝茶用点心。那地方汇聚了很多爱鸟的旗下大爷,调理各式各样的鸟儿,到一块儿互相切磋、显摆。七王爷也养了只鸟,是个百灵,初开嗓子的时候那声口,极其难听。后来慢慢引上道了,说给我学个老头揉核桃,那鸟儿就咔哧咔哧的,学得一点儿不走样;说给我叫一骡子吧,那百灵就嚎上了,拔着嗓子嗷嗷叫唤,能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七王爷在那种耗财的地方如鱼得水,风雅居消磨半天,到了饭点儿也在那儿打发。吃饱喝足了,下半晌去梨园听戏。什么八角鼓、河南梆子,都不挑剔。兴致来了自己勾花脸,上台唱《二进宫》,底下还有专门负责叫好的人。
定宜花几天摸准了王爷日程,像什么时辰出门、什么时辰用饭、什么时辰上戏园子,她那儿都有一本账。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尝试也就这么一次,要是不成,和师父老老实实交个底,长白山这回是非去不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四九城哪儿最热闹呀,数前门大街。大伙儿都知道,那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作坊、买卖摊儿、老东西铺子林立。有赏玩就有供人歇脚的茶楼酒肆,风雅居建在樱桃斜街街口,往东大栅栏,往西琉璃厂,是个能眼观六路的风水宝地。七王爷在那儿常年包着一个雅间儿,会鸟友讲鸟经。风雅居慢慢发展,到后来不单是菜馆儿了,算是个小型的鸟市。比方我得了一只靠山红儿【北朱雀】,看你的鸣鸡儿【紫啸鸫】不错,谈拢了彼此可以交换。今天七王爷带上了新得的兰花剁子【灰背隼】,想和恒郡王换他那鸽虎【游隼】,鸟儿腿上拴个细链子攥在手里,让鸟站在肩头上,这就出门去了。
那金准备好了凉轿在阿斯门上候着,伺候上轿的时候没忘提醒一声,说:“主子,今儿四爷要过府来,您不等等再走?”
弘韬拿扇子刮刮头皮,“我不在家,他来了另约时候吧,别耽搁我换鸟儿。”
“那侍卫呢?近身的人您得过问,这回带的人多……”
他一回手,“爱谁谁。”说着进了轿子,在围子上踢一脚,帘子受了震动,自己就落下来了。
七王爷是位不怎么着调的王爷,在他手底下当差,只要挖空了心思陪着玩儿,别的什么都用不着操心。那金欢快地嗳了声,拍拍手叫起轿,前边轿子走着,后边跟着两个提溜鸟笼的小太监,一路赫赫扬扬往风雅居而去。
进门一瞧,以往相熟的都在呢,良贝勒不知哪儿寻摸了一只鹩哥,趴在桌上竖起两根手指,对那鸟儿说:“您看看,这是几呀?”
那鸟停顿一下,颇为不屑,“不是二吗。”
良贝勒拇指和食指一分,冲它比划了下,“这是几呀?”
这下鸟翅扑腾起来了,聒噪喊道:“八匹马呀,九常在呀,全打开呀……”敢情有谁在它面前划过拳,这鸟心眼儿灵活,全记住了。
堂子里人都笑,弘韬咧嘴道:“好嘛,带着川味儿,从四川人那儿淘换来的。”
店里伙计见他来了,忙上前打千儿,笑道:“王爷快里边请,遵您的钧旨把厨子换了,今儿扒糕上足了醋,管酸管凉。杏仁豆腐上的桂花糖汁也是加了蜜现熬,糖丝儿拉两尺不带断的,都给您预备好啦。”
弘韬嗯了声,“新厨子好,来碗菠菜泥汤我试试手艺。”
“得嘞。”伙计笑得一脸谄媚,“这回请的是天津厨子,一品官燕、鱼翅盖帽、桂花鱼骨,都是拿手菜,您不试试?”
弘韬撩袍在罗汉榻上坐下,手里两颗铁蛋子转得飞快,哼笑道:“你懂什么,越是简单,越能考验人能耐。要是连菠菜泥汤都做不好,鱼翅到他手里也给我做成粉条了。”
伙计连应了无数个是,“那您先歇着,小的上外头等恒郡王,他一到立马给您请来。”
那就等着吧,弘韬传了几个常一块儿玩的进来同坐,把他的兰花剁子从嘴到爪分析了一遍。那些人忌讳他是王爷,就是抓只鸡搁在那儿也说好。
能坐到一块儿的必定是带着鸟的,弘韬扫眼一看,佟四带了两只笼,都拿黑布盖着。他抬了抬下巴,“又得了什么狗不拾的玩意儿?没上赶着给我瞧,八成是好东西。”
佟四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有好东西几时忘了您来着?是昨儿庄子上送的两只红子【沼泽山雀】,王爷要喜欢,挑一只算我孝敬您的。”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早听说红子嗓门儿好,是想要一只,总不得闲上鸟市去……”他说着,伸手去揭盖布。芙蓉笼,细竹枝刷桐油,中间横两根玉石晒杠,处处透着精细。里头一鸟一笼,一大一小,毛色一细一糙,都没开口,在杠上蹲着。他放下盖布,舔唇道,“我对红子研究不透,你既说送我一只,那就客随主便。”
其实佟四心里慌着呢,嗜鸟如命的人,割爱比拿刀割肉都疼。怎么办呢,这位是王爷,捧着敬着都来不及,不能为只鸟得罪人家。不过七王爷这人,玩儿鸟没玩儿精,半瓶醋晃荡,可以糊弄。于是把两个笼子都搬上来,撩起半边黑布看品相,觑眼道:“王爷喜欢,送您没话说的。给您挑个好的,也给我自己挣脸。我和您说啊,红子分南路和东路,东路音又快又沉,不好。南路呢,慢而脆,养家儿都爱南路的。您瞧这个……”他一指灰白毛那只,“正宗的南路货,邢台红子,叫起来是腔腔棍儿、腔腔红,别提多水灵了……”
“红子是南路的好,您这是南路的没错儿,但不是邢台红子,是邯郸红子。”
雅间里人谈论着呢,门口突然有人掺合进来,抬眼一看,小个子,小白脸儿。大伙儿愕着,七王爷却笑了,“你小子还懂鸟儿呐?”
定宜进门打了个千儿,“回王爷话,我以前跟着师父住鸟市边上,天天的看人卖鸟儿,不敢说拿得准,断个七八分还是可以的。”
弘韬一瞥佟四,“好啊,你小子敢在爷跟前蒙事儿!”
佟四吓一跳,当然不能承认。打量来人一眼,拱手说:“这位小哥,你凭什么断定我这是邯郸红子呀?”
“瞧个头呀。”定宜笑道,“我妄言了,您听我说得对不对。邯郸红子个头大,毛发灰,邢台红子个头小,毛发白。邯郸红子音少,叫口不水,邢台红子音好,但毛病多,容易脏口……”
她这一通绕口令似的,把人圈得发晕。弘韬一拍桌子说:“得了,甭解释那么多,你瞧这两只哪只好,留下就是了。”
定宜应个嗻,瞥了眼另一只笼子,鸟儿不起眼,个子比那个小一头,毛色不鲜亮,是个白爪。她冲七王爷呵了呵腰,“依小的拙见,那只也不是邢台红子,是江南红子。您别瞧它长得不扎眼,可声口好,音色细、婉转、水足,我要是您,我情愿留那只。您要不信,把布揭了让它们叫,两下一对比,高低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