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会抱抱我。”应隐目视着台上,很认真而轻声地说,“——不要现在,……现在会被拍到。”

  商邵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过了片刻,他说“好”。

  主竞赛落座区的窃窃私语一直没停。

  深水湾。

  因为没有到现场观看过所有影片,即使震惊,商陆和柯屿还是咽下了脏话,审慎地保留了电影人的评议权。但没人讲话,这安静便显得很突兀。倒是明宝先说话:“缇文要失去表情管理了。”

  导播切回观众席时,《雪融化是青》剧组只是顺带出现在了画面里。庄缇文果然脸很黑,坐在她身边的栗山,则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眉宇间的费解。

  沃尔皮杯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评委会大奖。

  颁奖礼按既定流程宣布。

  只剩最后一个大奖,金狮奖。这原本是每一届最有悬念的大奖,也是最高级别的荣誉。但今天,到了这一刻,悬念已经不多了。

  达福和评审团把他们剧组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他们颗粒无收公开处刑示众的。既然前面所有大奖全部miss,那么金狮奖就必属他们。

  很快,德国导演、评审团主席马特宣布,本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获奖影片为,《雪融化是青》。

  “gradulatins。”他鼓掌,让至一侧。

  栗山上台,接过金狮奖杯,顿了一顿,说:“这是我个人第四次站上这个舞台,也是我电影生涯中的第三次金狮奖。老实讲,我一点也不激动。”

  台下很安静,不知道谁咳嗽了几声,听不出是故意的还是喉咙真痒。

  “我一直愿意认为,电影是没有国界的,或者它的国别性种族性很低,而艺术性,人性,至高无上地凸显出来。我站在这里,想到的是威尼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电影节,被称为电影节之父的电影节——”他回头望了望幕布和威尼斯的金标:“它的宗旨是,电影为严肃的艺术服务。在这里,在节日宫,曾经走出许多小众的导演、演员、创作者,他们对电影的奉献、野心、进取,成为我们电影历史长河里熠熠生辉的波光。”

  现场中文媒体的快讯早已发出。

  「01:53 《血腥落日》郑允敏爆冷夺得威尼斯影后,夺奖热门应隐遗憾落败。」

  「02:04 《雪融化是青》摘得金狮大奖,栗山三度捧杯。」

  「02:06 栗山发表获奖感言,谈论电影艺术与国界。」

  栗山是一个处事中庸的人。在面对台下一千多张面孔时,他的沉默显得既短暂,又漫长,让人揪心。

  他还是把话圆回来了。

  “因此我很荣幸,能够代表中国电影人,在这里第三次捧起金狮。虽然对于我个人的荣耀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很难让我起波澜,但仍然感谢主办方、主席保罗以及总监达福的邀请,感谢无与伦比优秀的评审团们。《雪融化是青》的完成,有赖于整个剧组,以及你们看得到姓名、看不到姓名的女性们,比如我的女儿Lily、我的前妻孙女士,我的制片人Tina,我的一鸣惊人的女二号白榄,以及当然——我的女主角,应隐女士。”

  他伸出手,示意道:“这是最佳影片奖,而非导演奖,因此,我要邀请我的剧组同僚们一同上台,共享这一荣誉时刻。”

  Lady first,田纳西,老傅,沈聆都在过道边让至一侧,请缇文、白榄和应隐先行。缇文牵住了应隐的手,轻声调侃说:“比我想象中的暖和一点。”

  应隐笑了笑:“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没事了。”

  她站上台,黑色挂脖礼服十分端庄大气,发髻梳得干净而高,一张脸在灯光下既美丽,又纯净,亮亮堂堂的。

  栗山将奖杯递给她。应隐接过,和缇文一同举起。现场报之以掌声,雷霆般。不少人都站了起来,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时刻。很显然,掌声持续得前所未有的久。

  在获奖感言的最后,栗山说:“我喜欢电影,因为电影的生命力并不在于一时一刻,而在于长长久久的每一次上映、每一次播放中。我相信,时间一定将会让一切回到该有的轨道上。”

  他的话被一字不落地传回了中国互联网。

  【是内涵吧?是不是在阴阳?】

  【笑死,这是明涵吧】

  【就差把我不服写在脸上了好吧】

  【栗山真说了啊,颁奖典礼后采访,他直接说他心目中的沃尔皮杯属于应隐】

  【郑允敏演技可以的,但是这一届她拿确实有点牵强,虽然没看过,但是从场刊评分来看,血腥日落属于中不出溜的那种。】

  【郑允敏在闭幕式酒会上说她很高兴,同时也感到意外,说今后会回馈更好的表演】

  【靠,奖都拿了,说这些】

  【算了,三大哪个不是这德行,评审团护短次数还少吗?昆汀当主席那年直接分猪肉给自己恩师和旧情人,现场嘘声一片。要我说,中国电影界真可以对欧三去去魅】

  但是,华语电影届真的有这么同仇敌忾吗?打架混战的各家粉丝显然有别的话要说:

  【隐姐欧三四进四出,笑死啦】

  【啊对对对,笑死了,手握两部欧三最佳,你帮你蒸煮数一个出来?】

  【粉丝别破防啊】

  【阵仗那么大,又是空手而归捏,这个剧本好眼熟】

  【糟糕,隐姐白脱了啊】

  【你特么啥b吧,所有场刊都没有写她怎么露,到你嘴里就是脱脱脱,别太恶心】

  【双星影后粉丝又来搞一言堂】

  【别太输不起了,人家泰莉丝也是四进欧三,不也没说什么?德芙手握奥斯卡最佳女配,也没看她破防啊。】

  【隐姐被欧三嫌弃的一生】

  【隐姐不会直到息影了还只是个双星影后的名号吧?】

  【大虐,路黑都怜爱了,听说她甚至没去参加闭幕式酒会】

  应隐其实参加了,但她既然滴酒不沾,又没封后,久待实在无趣,随便找了个机会就先溜了。

  路上遇到封后的郑允敏,对方显然刚结束了一场媒体专访。狭路相逢,忽然有些尴尬,她笑她也笑。彼此礼貌地笑了一会,郑允敏说:“我其实很喜欢你的表演……”

  应隐略颔首,干脆地说:“谢谢。”

  她跟她擦身而过,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应急求生门,在莹莹的绿光中,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砰的一声,她再度推开一扇门。

  沙滩和海浪的气息在夜色下显得冷冽,有一股潮乎乎的腥气。应隐深呼吸,投入商邵怀抱时,像是很冷般,身体有一阵没一阵地发起抖来。

  商邵刚跟温有宜通完电话。他们不敢打扰应隐,便只能从商邵这里关心她的近况。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

  “谁失望了,你最好点名。”商邵勾了勾唇,单臂搂紧她。

  “但是劳烦他们大半夜等这么久,明宝他们也就算了,爸爸妈妈白天那么忙……”

  “他们没事。”

  应隐仰起头来,忽尔问:“明天妈妈去喝下午茶,会不会很丢脸啊?”

  商邵真搞不懂她的脑回路,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漫应道:“如果小温不提,就没有人会主动提。如果她提了,她一定是以你为傲。”

  应隐抿了抿唇:“我觉得是太接近成功了,所以落差很大。”

  她的语气很客观:“本来,电影节的奖就很说不准的,在评审团名单公布时,我们就觉得有点悬。倒也不是说有黑幕,如果是华人在评审团,那当然就会为华人撕奖。这都无可厚非……而且金狮是我们哎。这个其实最厉害了。”

  商邵静静地听着,掌心贴到她的鬓角,覆着她梳得很服帖的黑发。她今晚上造型真像个华贵优雅的公主。

  “应隐,跟我说真心话。这些客套话,你留着跟记者说。”

  应隐安静住,贴着他胸膛的脸上,眼睛柔和地闭上。

  “你抱我吧。你抱我。你先抱我一会儿。”

  商邵两手交抱住她,用力而紧紧的,同时将唇贴到她的额上。

  “我想过很多遍的获奖感言。”应隐咽了咽。

  “是什么?”

  应隐从他怀里退出,站直,清了清嗓子。

  夜色下,她穿的还是颁奖礼那一身,快与身后的黑色浪潮融为一体。

  “感谢剧组,感谢栗山导演的鞭策——虽然很严酷,感谢沈聆老师的故事,感谢Tina对一切延宕的宽容,感谢许许多多对这部影片报之以掌声和解读——而非哗众取宠添油加醋的传讹和断言的媒体们,同行们。”应隐轻声而畅快地说着,看着商邵,两侧唇角抿得高高的,“当然,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先生,他的理解,包容,他无比高尚的人格和对我毫无底线的爱情——”

  说不下去啦。

  她紧紧抿上唇,努力而微笑地忍了一会儿,眼泪唰地流下来。

  还有一件事,她本想在之后的采访中趁机宣布的。她和柯屿将一起创办一所纯公益性质的表演互助组,以为长期奔波于剧组、没有受到系统性表演教育、深受入戏、舆论和一切片场暗潮生态伤害的演员们提供心理疏导和帮助,并共同探讨、摸索更安全、科学的表演方法论。这只是一个雏形,但她愿意从己推彼,为此一搏。

  商邵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摁回怀里。

  “有机会。好吗?有机会说的。”他神色还是很沉稳,只反复吻着应隐的额头,“虽然错过威尼斯,但还有长长的颁奖季在等你。还有上映,票房,国内的学院奖,北美和英国的学院奖,多伦多,金球奖,特柳赖德……”

  应隐破涕为笑:“你连特柳赖德都知道?”

  这个电影节太小众了,但是从威尼斯走到多伦多,继而到秋季的特柳赖德,却是一条对文艺片来说行之有效的奥斯卡颁奖季通关流程。如果说每届接待近五十万名观众的多伦多电影节是北美首映的最强音的话,那么籍籍无名、仅有六千名观众的特柳赖德,却可以说是艺术电影在奥斯卡的最强风向标之一。

  虽然特柳赖德将北美首映作为影片入选要求之一,但面对举办时间接近,商业性又很强的竞争对手多伦多,特柳赖德表现出了十足的弹性——它可以将多伦多首映视为加拿大首映,而非北美首映。如此,即使在多伦多参展过一次的影片,也可以获得特柳赖德的展映机会。

  这里显然是许多奥斯卡学院成员的艺术自留地,因此,对于有志于冲奖的独立电影来说,特柳赖德举足轻重。

  这么小众的名字从商邵嘴里说出来,显得很违和。

  “缇文说的。”

  “缇文说这个干什么?”应隐懵懂,“她报名了吗?怎么没跟我说?”

  参加电影节很费钱。雪青是彻头彻尾的文艺片,在内地发行一事又尚未有定论,因此投资回报至今仍很不明朗。威尼斯和多伦多两场首映礼红毯已耗资上百万美元了,虽然特柳赖德电影节很小众,但那也是钱……

  应隐腮边还挂着泪,却已经开始为钱痛心疾首:“我的两千万又要血本无归了吗?”

  “不会。”商邵笃定,稳声说:“老公补给你。”

  “你不要又包两千万的场。”应隐把眼泪抹掉。

  “好。”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指你可以包三千万的场。”应隐补充。

  商邵失笑,屈起指侧,在她腮上抹了一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严谨了?嗯?”

  “我总不能又丢荣誉,又丢钱。”

  “谁说你荣誉丢了?”商邵牵握住她温凉的掌尖,“我认为,你的表演浑然天成。大音希声,大巧不工,虽然你的对手都很强,但只有你拿,才是名正言顺。你没有拿到,是这个奖项落地歪了,而不是你站得不对。”

  很有道理地讲了一阵,他总结道:“是奖项的错。”

  “你像是那种……小孩摔了跤,你会说是路不好、都是马路的错的人。”

  商邵垂眸瞥她,理所当然问:“难道不是吗?”

  “……”应隐压平上翘的唇角,说:“你好护短。”

  “是实事求是。”

  “不能让你教小孩。”应隐未雨绸缪,“会被你惯坏。”

  商邵淡定地应:“那得教了才知道。”

  不知不觉便沿着沙滩走了很远。

  没有穿高跟鞋踩沙子的。应隐脱了高跟鞋,被商邵拎在手里。

  一路碰上人,说中文的,说外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耳闻过的,素不相识的,都跟她打招呼。

  “请你相信,你的表演是无可指摘的。”

  “请不要为结果遗憾,这样的情况多有发生,事实和时间会证明一切。”

  “你是我这几天来在威尼斯最大的收获。”

  “等雪青在法国上映,我一定会请朋友去看。”

  应隐一一地道谢。脚下的柔软沙滩绵延无尽头,人迹却罕至了。她站住,在海风中回眸,赤脚行了个歪歪扭扭的公主礼,做戏道:“哦我的上帝,他们可真是慧眼识珠呢。”

  商邵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很无辜地问:“怎么只对我不讲道理?他们是慧眼识珠,我就是护短?”

  应隐咬着唇,看了他一会,猛地向他跑去,撞进他怀里。

  商邵被她撞得猝不及防,闷哼中带着笑,继而将高跟鞋丢了,两只手去箍她的腰。

  “今天是不是什么要求都能被满足?”应隐喘着气问。

  “嗯。”

  “那你……抱我转圈。”

  商邵疑心自己幻听,半笑着问:“……什么?再说一遍。”

  “你听到了。”应隐仰起下巴:“我就要。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商邵只好依她言,将她公主抱起。她轻得厉害,瘦得厉害,不费他多少力气。转了数圈,应隐先笑起来,闭起眼,抓着他衣襟缩成一团:“好晕好晕,放我下来,不要了不要了!”

  她落了地,晕头转向,栽到商邵怀里:“天旋地转。”

  商邵被她这一本正经的四个字可爱到,帮她揉着太阳穴,问:“还要不要?”

  “你一点也不晕?”应隐不敢置信。

  “考帆船执照时专门训练过。”

  “好厉害。”应隐由衷地说:“那你叫我一声仙女。”

  商邵咳嗽一声,淡声道:“回去了。”

  “你不愿意?”应隐牵住他,“我知道了,你觉得我配不上。”

  “仙女。”商邵面无表情道。

  应隐抿唇笑起来,被商邵按回怀里:“心情好了?”他垂下脸问。

  “不好。”应隐摇摇头,静了一会。

  奇怪,唇角很用力地控制了,但还是不自觉地抽动着。

  “一点也不好……”她哽咽一声,胸口垒着的石块忽然倒塌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继而狼狈地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接受一切结果,接受所有成败,可是那需要时间……那需要时间。

  商邵不再劝她,也不再哄她,只是很紧地拥着她,给她近乎倾倒的身体以支点。

  “也许我真的没有奖运。”她说出这样的话,眼睫毛被眼泪打湿成绺。

  “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定论自己。”商邵温柔而冷静。

  “你说得对。”应隐很听劝,点点头,嘴里却是不受控制地抽嗝一声:“可是我还是要……要哭、哭一会……”

  海风这样大,她却哭得汗涔涔的,在沙滩上席地而坐。

  “安吉拉的时候我没哭,因为你不在。”她泪眼朦胧。

  “那时候还不认识你。”

  应隐心口十分难受,皱眉,鼻尖通红:“你来得太晚了。”

  “怪我。”

  “可是你来了也没用。”应隐捏一把沙子,垂着的眼睫上缀着一颗泪,要掉不掉。

  她时而冷静,时而任性,时而自勉,时而自弃,时而沮丧,时而充满豪情。

  最后是被商邵背回酒店的。

  夜深人静了,那热闹的酒会早就散了场,他背着人,手指间还不忘勾着高跟鞋。

  第二天清晨。

  Excelsir Htel的服务十分到位,将意大利本土报纸和英语报纸、外刊放在托盘中,一叠十几份,熨得整整齐齐的,于早餐时同步呈现给了应隐。

  报纸以一整版报道了昨天落下帷幕的威尼斯电影节,并单独成段讲述了最佳女演员的爆冷。应隐先前受的专访被重新提炼,所占版幅超过得奖女主郑允敏。有英文媒体撰文问,电影节既然有竞赛性质,那么如何让选片、入围、竞赛显得更科学、系统、公正一事,是否也该提上日程了?

  应隐昨晚上发泄过,今天心态已经很平静。对于中文网上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之声,她娴熟地无视,完全看也不看。

  “金狮奖是个好结果,”她搅着咖啡牛奶,春风明媚地说:“我会赚钱的,缇文一定会谈到很好的国际发行。红毯也结束了,我可以好好休息…”

  商邵把ipad递给她。

  应隐没设防,一眼看到硕大加粗的黑色字体:【无冕之后】

  副标题为——【憾失沃尔皮杯,外媒错愕|应隐启程特柳赖德,《雪融化是青》剑指北美颁奖季】

  应隐“噗”的一声,把牛奶喷了出来。

  “谁啊!谁说我要去美国的!我要回家!回家……不是吗?”

  商邵抖开餐巾,淡定地擦擦手,道:“缇文手上有三千万预算,不花完很难跟商檠业交代。我要去非洲,你……别太累。”

第130章 传奇是你(开作话)……

  《雪融化是青》在北美小镇特柳赖德首映的消息很低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影片在港澳台和东南亚开画后的所获得的如潮声浪。

  特柳赖德面积不大,在被创始人挑中成为电影节的举办地时, 这里只是一个破落的矿业小镇,产业凋敝,人丁凋零, 常住人口不足七百人, 唯一值得聊以慰藉的, 大约是这里风景优美,冬季时,在这里滑滑雪很不错。

  在不足五十届的举办次数中, 特柳赖德奇迹般地成为与多伦多影展、戛纳影展、威尼斯影展并驾齐驱的首映地, 并且, 在此首映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数,竟超过了以上三个声名显赫的大影展。

  从威尼斯走向多伦多/特柳赖德, 是文艺片通往奥斯卡的密钥。

  “接到电话时真的惊吓。”在前往北美的飞机上, 缇文毫无困意,“我立刻说, 但是今年多伦多在你们之前举办, 而我们已经接受了多伦多的邀请。”

  “然后呢?”应隐蒙着眼罩, 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聊。

  然后事实证明, 这并不妨碍。多伦多的首映被解读为“加拿大首映”, 于是《雪融化是青》亮相特柳赖德,便仍然是字面意思上的“北美首映”。

  “你还没有恢复好。”缇文见她反应淡然, 缓了缓,“你还在为威尼斯难过。还是气我瞒了你这么好几个月?”

  应隐掀开眼罩:“我谢谢你关心啊,我只是好想回家!”

  “没关系的, 难过你可以说出来,我在。”缇文宛如人工智能般肉麻地说。

  “我不难过!”应隐眉心一皱,漂亮的脸上怒容生动:“我已经习惯了,人不可能为同一件事难过四次!”

  “h,pirl……”缇文泫然欲泣,“听得我心都揪起来。”

  应隐:“……”

  她眯眼:“你今天是不是套了程俊仪的芯子?”

  同样坐在头等舱的俊仪阿嚏一声。

  缇文收起玩笑,挽住应隐的手,正色说:“没关系的,我们就去北美闯一闯。”

  应隐睨她一眼,叹了声气:“其实拿到金狮就已经是最大的肯定,也不会亏本。你非要去北美,那三千万美金不是注定打水漂?里外一加,本来赚钱的电影成血本无归了。”

  “啊,你替商檠业省钱?”缇文费解:“他有钱得很。”

  “北美不是华语片的好阵地。”

  “我知道。”

  “但你高兴得好像我们已经手握金球坐望奥斯卡了。”

  “试试,总要试试,万一呢。”缇文的心态倒是很轻松,“最开始我们合作,你跟我开玩笑说,奥斯卡也不是不可以,准备五千万,我心想这太超过了,不是我玩的范畴。但是既然uncle把这笔钱作为给你的新婚贺礼,那么,why nt?北美的山里有老虎吗?”

  应隐被她说得一怔,想了想,不知道是释然还是纵容她孩子心性地笑起来。

  “北美没那么远。”缇文沉静地注视着她,“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就到了。”

  俊仪没有插入她们的聊天,内心其实十分难过。

  她跟缇文这些天都睡在一起,痛失沃尔皮杯的那个晚上,缇文应酬完回到酒店,是怎么喝得醉醺醺的,又是怎么号啕大哭,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目睹。

  缇文现在说得一身轻松,好像玩一样,只有俊仪看到她双手紧紧抵着眼眶,反复地说,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但是作为制片人和出品人,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人要对付。留给她自责痛苦的时间竟那么少。

  ·

  沉浸在秋意中的特柳赖德干爽而惬意,影展已于当天开幕,但街上的星光氛围却并不浓厚。

  这里简直比丽都岛还要更休闲,入目所见都是牛仔裤、风衣和针织衫,没有红毯,没有高定时装,也没有粉丝和镜头。

  “那个不是……”

  在商务车与一个素颜、穿牛仔裤、墨镜推至额头的女人擦身而过时,应隐不自觉回头,瞪大眼睛。

  “……罗茜·泰勒?!”

  她手里捧着一杯咖啡,正跟友人聊着什么。很难想象,她是如今好莱坞身价最高的女星,就这么随意地走在这条街上。

  “她去年监制了一部独立文艺片。”缇文说,“我也是昨天看片单也知道她要来。”

  特柳赖德的片单是绝对保密的,只在开幕前夜才会公布。今年共53部来此展映,此前出现于戛纳的两部亚洲名导新片,也来了这里。

  在奥斯卡越来越政治正确的今天,亚洲片越来越成为北美颁奖季的常客。

  这是因为,对于要求肤色、种族多元化的奥斯卡来说,好莱坞跟不上趟。

  电影工业体系里的人才培养,需要十数年,而好莱坞制作班底,往往以白人和男性为主,尤其是那些幕后技术类领域。班底的汰换需要一茬一茬来,无法拔苗助长,既然如此,那么直接向海外电影倾斜、女性班底电影倾斜,就成了奥斯卡最快抵达政治正确的捷径。

  “很显然,在这几年的北美颁奖季,亚洲片崭露头角的机会越来越多,上一届亚洲电影拥有五项提名,两项获奖,上上届是十提七中,再往上是四提三中。”缇文的功课做得很足,各类例子和数据信手拈来,“你看今年,中岛也来了,小津也来了。”

  这两位日本名导和栗山一样,都是亚洲电影的名片。他们的新片选择了在戛纳首映,被称为戛纳又一年的“日本年”,虽然奖项颗粒无归(毫不罕见且颇为幽默地),但反响很不错。特柳赖德每年的片单都以独立电影、冲奖气质浓厚的艺术片及亚洲导演新片组成,因此这里的东方面孔含量还真不低。

  应隐用颈枕堵住耳朵,生无可恋道:“别念了别念了,师父快别念了,再念头要炸了。”

  没把俊仪笑死。栗山他们在另一台车上,要是在,也是要被应隐可爱到的。

  缇文把她颈枕强行摘下一边,凑到她耳边继续大声念经:“环球和索尼都同时约我谈发行,我等下到酒店先去见环球,你等着,特柳赖德结束后我们就去纽约电影节——”

  “what?!”应隐两手抓住头发,崩溃道:“不是说纽约不用我去吗?不要!我要回家!”

  这实在由不得她。

  缇文用力地攥住了应隐的腕骨,看着她的眼睛:“应隐,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自暴自弃者还在喋喋不休自怨自艾,聪明人却已经号到了时代的脉搏。正如商陆讲的,浪既然已经起了,所谓英雄,就是要迎风立潮,顺势而为。”

  ·

  《雪融化是青》在特柳赖德影展的第二天下午进行。

  这里门票很昂贵,三五百美元起步,主办方又不派发媒体证,受邀的更多是评论家,诗人,剧作家以及教授们。那些不修边幅其貌不扬的,也许正是奥斯卡学院的成员们——而这样的成员在特柳赖德比比皆是。

  palm剧院十分简朴,进入前厅,上空如旗帜般悬挂着各个知名影人的灰白影像。应隐静站了会儿,与剧组走进放映厅。

  六百多个座位座无虚席。

  威尼斯的折戟早已传开,她登台,尚未鞠躬,台下已报之以掌声。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来自于尊敬。

  第三天下午,在露天搭建的舞台上,翠绿雪山谷的环抱之中,剧组的研讨会在此进行。观众席只放了数排靠背椅,更多前来聆听的人簇拥地站着,或者在草坪上席地而坐。这里没有规矩,只有礼貌,想听便听,不感兴趣了就悄悄地走掉。

  主持人是著名影评家雷姆·文德斯,他与应隐和栗山谈论创作历程,谈论电影美学,最后,谈论到表演。

  “绝没有可能有人在看过了电影之后,对你的表演抱以轻飘飘的定论,大谈方法派,体验派,bala,bala,诸如此类夸夸其谈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在任何时刻当然都是严肃的,有学术探讨价值的,但是在雪青这个角色前,它们变得轻浮。”

  他拿着话筒,目光直抵人心:“我相信,你也绝无可能面对采访,侃侃而谈自己这场戏是怎么设计的,那场戏是怎么沉浸状态的。我想听听你的艰难时刻。”

  这是一个很敏锐的开放性问题,直接关乎到应隐在这些刁钻古板的学院成员前的第一印象。

  其实有很多安全性的表达,一瞬间五六七条地在应隐脑中冒出。这是作为明星长年受训后的基本素养。

  风在山谷间游走,发出沙沙的摩挲声。有一只明黄色的瓢虫爬到了应隐的裙子上。

  应隐拿起话筒,在听众的等待中,她说:“是拍第一场吻戏的时候。”随即自己笑了一下,“抱歉,这个回答似乎显得既不敬业,也不专业,但确实是我最艰难的时刻。”

  雷姆·文德斯轻轻蹙眉,身体前倾:“为什么?据我所知,你们是先拍了数场身体戏后,再拍吻戏的。无疑冒犯,但难道吻戏比身体戏更难?”

  应隐略略颔首,看了栗山一眼后,道:“因为在这些吻里不能有应隐的成份,而只能有尹雪青成份。我想,这就是我涉过刀锋的时刻。”

  “你似乎做到了。剔除自己。”雷姆·文德斯舒展开眉头。

  “我原本做不到,或者说不愿做到,但回头有路,片场的灯光外,我先生一直站在那里。所以我做到了。”

  ·

  特柳赖德落幕时,媒体刊发的通稿十分简洁:

  【栗山携应隐亮相特柳赖德,新片《雪融化是青》展映】

  不怪媒体无可书写,因为特柳赖德没有主竞赛,也没有奖项。

  只有业内默默地关注。

  因为是香港出品的电影,终归还是香港电影人要敢说一点:

  “入围特柳赖德片单,可以完全冲淡先前威尼斯沃尔皮杯折戟所带来的阴影——当然,抛开影后桂冠不谈,雪青在威尼斯的表现其实是势如破竹,很成功的。特柳赖德的展映非常关键,它帮助电影在北美建立声势,并在学院成员中留下印象。”

  “但是,从历史来看,华语片也不是没有走到过特柳赖德。”

  “很少,如果我们放眼整个亚洲,你会看到走进特柳赖德的作品,到今天都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历史留名了。”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雪青这部片可以在北美走得更远。”

  “我知道你是指什么。(笑)这是一条漫长的阵线。对于颁奖季来说,现在才九月份,只是刚刚开始。能走多远,质量和公关都很关键。质量是船,公关是势,船乘势,破浪成风,无船之势,那就是阵空的风而已。”

  ·

  纽约电影节是秋季影展的尾声,也是这些里号称最前卫、时髦、锐意的电影节。片单在8月份既已公布,它不怎么受国内舆论关注,因此只在通稿里一现。

  应隐原本是不出席的,但已经到了特柳赖德,缇文把她拐到纽约便很水到渠成。

  从特柳赖德到纽约的飞机,全剧组大睡特睡。来时多兴致勃勃,走时便有多行尸走肉。空姐服务头等舱,欣赏各种睡姿横七竖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