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你的一段生命,为我们’草船借箭‘了。”章玮很喜欢化典,说了这一句,手拳击掌:“有了,等你们全球首映,我要为你写一段专访,就用这一句拟标题。”

  “杀青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候,那些镜头前的信念感随着时间逐渐消失了,在晚上,我经常会惊醒,怀疑自己。”应隐说,“我演的这些,是否没有用?章老师。”

  “它很刺痛,但是被看见。”章玮坚定地说,看着她的双眼:“首先看见,才能谈论其他。当我们看不见时,是无法展开探讨和改变的。这就是电影作品的意义,它帮我们揪出房间里的大象。”

  应隐一怔,由衷地笑起来:“谢谢你。”

  晚宴后,游艇回港。

  这当中有不少人以为能见商邵一面,顺利的话,看在他未婚妻的面子上,他会愿意加他们的Line,再不济也能交换名片。但自始至终,这位传闻中的太子爷都没有出面。

  还是阎立岚问起,应隐才代为解释:“他行程忙碌,也很少干涉我的事业,今天并没有登船。”

  等到宾客散尽,她才回到二楼甲板的套间,并在书房里找到了商邵。

  商邵指间擎烟,另一手执毛笔。书案上,宣纸铺着厚厚一沓,他写一张,揭一张,用镇纸抚平后,继续写下一张。

  应隐靠近时带香风,商邵没回头,但已经知道了她靠近。笔触在纸上悬了一悬,他面无表情,十分正经地写「慎独」。

  应隐从身后合抱住他腰,将脸歪出,静静地看他运笔写完一张后,才说:“想你了。”

  商邵将毛笔搁下,转过身,散漫地半倚着书案,将应隐搂好。

  “试映反响怎么样?”他把银色眼镜摘下。

  “很不错,不过对于票房表现,他们的判断还是不太乐观。它不是院线类型片。”应隐一五一十地答,仰起下巴,微醺的目光倒映灯辉,明亮有流动之意。

  商邵垂眸,与她对视一会,扣着她的腰吻上去。

  安静的夜,安静的港,深蓝色的天幕倒进水里,让画面如同梵高的油画。

  应隐好久没应酬,今天喝得多了,依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要是回不了本就完蛋了,里面还有我自己的一千多万呢。”

  “我补给你。”商邵揉着她后颈的穴位。

  “等这边试映结束,栗山就拿去送审。好多那些镜头都没用上。”

  “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

  商邵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你把你跟别人拍的戏,记得这么清楚?”

  “什么啊,统共也没几场……”应隐小声争辩起来,想了想,释怀地说:“也是正常,拍摄的素材经常是最后成片的两倍多,栗山又是一个爱做减法的人。”

  商邵等着她关心自己。

  但应隐偎他怀里就快睡着。商邵等了会儿,只等来她身子渐渐沉下去。他无奈地笑笑,沉舒了声气,将人打横抱回卧室。

  用人进来收拾书房,将地上散落的纸团捡起。谁都不知道,那些揉皱的宣纸上,一张一张写着「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且字迹潦草惫懒,显然是心不在焉。

  应隐睡到半夜,迷迷蒙蒙醒来。手往旁边摸索,没摸到人。睁眼一看,床上只她自己一个。

  她赤脚下地,半梦半醒着游到隔壁次卧,跪着爬上去,继而钻进商邵怀里。

  商邵被她弄醒,半抬起胳膊,哭笑不得问:“怎么醒了?”

  “你不跟我睡。”应隐控诉。

  “你没洗澡。”

  “你不帮我洗。”

  “怕吵醒你。”

  “你嫌我。”

  商邵只好把她圈进怀里。她的发香中有被体温呼吸氲开的酒味,像头戴鲜果花环的女酒神。

  应隐睡了一会,又一个激灵,再度醒过来,抬起下巴和眼眸,含混地问:“你今天看了电影,感受怎么样?”

  商邵终于等来这一句关心。

  他微叹一息,心甘情愿地说:“为你感到高兴。”

  “嗯?”

  “因为你的表演没有被辜负,这是人生幸事之一。”

  “你不吃醋,或者难过,憋闷。”应隐刨根问底。

  “我是人,当然会吃醋、难过、憋闷。”商邵淡定地说。

  应隐愣愣的,很崇拜地说:“根本看不出。”

  商邵:“……”

  此时此刻倒真觉得有些堵了。

  他抽出胳膊,翻身到她身上。眼眸垂敛,安静且无奈地注视她一会后,说:“应小姐,你真是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应隐抿咬着唇,怪聪明的:“你是说我对你疏于关心。”

  商邵眼眸已经暗了下去:“没关系,我会好好确认你是不是还像原来那么喜欢我。”

  他说的“确认”,实在不是什么正经方式。应隐惊慌失措:“没洗……唔……”

  被他扼着下巴吻住了。

  商邵吻了她一会,抱她去浴室。他帮她细致地清洗,修长的手指可以说是动作很缓慢了,但莲蓬头的水流却很强劲。洗好了,草草地裹在浴袍里抱出来,到那一面得天独厚、从任何角度都无法被窥探到的甲板上。

  他耐心越来越差,短短几步眉心不耐地压着,到了外面,几乎有迫不及待之感。

  海港的晚上潮气重,摆在户外的白色布艺沙发吸饱了夜露。应隐不喜欢坐这样湿沉沉的地方,便坐在他怀里,面对着一汪碧蓝的池水,和船艇尽头的夜与海水。

  游艇设计师的巧心可以掩住视线,却框不住声音。栗山、沈聆和缇文都在船上留宿,应隐不敢出声,用力捂住唇。但只几秒,她的手就没了力气。商邵当然也不舍得别人听见她叫,一边亲吻她耳廓,一边将手指伸进她嘴中。

  过了会儿,果然听到哪方甲板上,栗山和庄缇文这对忘年交在散步散心。

  应隐一僵,立刻就想跑,被商邵紧按住。他俯首在她怀前,闷笑得厉害。早说了不能留人住宿,明明在自己地盘,硬是生出了有损公德的惭愧。

  栗山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说自己年纪大了,一点多必醒,得写上几幅字或走一走,才能回去睡到四五点。缇文声音却脆,笑说,自己恰好是习惯了一点多后才睡。

  “可见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虽然像中美一样隔着时差,但也不算黑天白夜迥然不同。”栗山道。

  缇文最近在看电影管理学的专业课程,有一些见解与疑问,此刻机会正好,便倚着栏杆,跟栗山一边消夜一边探讨。他们走到了三层甲板之上,话语艺术得很,被夜风清晰地送下。应隐面红耳赤,半敞的浴袍滑落肩头,她的身体细密发起抖来。

  她不肯动,眼泪挂在眼睫上,把商邵的颈窝给蹭湿了。商邵被折磨着厉害,眉间压着,一边抚她的脊心和蝴蝶骨,一边在耳边吐息灼热地哄。过了一会,实在是谁都觉得难受,他抽身而退,把人抱回房间,继而将阳台门锁上。回来时,他简直是报复性地弄出声响。

  三层船头甲板上,缇文看着海面上闪烁的光标,话锋一转,说:“听说切萨雷已经前往洛杉矶了。”

  切萨雷是戛纳新一任选片总监。

  欧洲三大之间是彼此互斥的,因为他们对于电影的首映有严苛标准,片子要想参加电影节,除了展映单元外,大部分都需要保证在电影节全球首映。也因此,对于优秀电影,欧三的邀请竞争十分激烈,这当中尤以召开时间相近的威尼斯和戛纳为重。

  作为欧三之首,戛纳近些年一直致力于吸引商业片、大牌明星赴法国参展,目的是为了保持住自己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度。也因此,切萨雷每年开春都会动身前往洛杉矶。他要从好莱坞各大制片公司的片单中,邀请到质量或份量符合的片子。

  栗山提了几部去年好莱坞备受关注的片子,缇文安静听完,开门见山地问:“他有没有可能飞来香港?”

  虽然栗山有丰富的欧三履历,也正基于此,他才能笑缇文的太天真。他们邀请他是可能的,但劳心他们专程飞一趟,却是痴人说梦。

  但一个月后,切萨雷真的来了。与他前后脚一同抵达的,还有威尼斯的选片总监,达福。

第122章 入围

  艺术总监切萨雷新官上任不过两年, 已与主席安东尼奥一起,给戛纳吹入了一股强劲的商业新风。

  一月份,他从洛杉矶直飞宁市, 栗山、缇文以及一名随行翻译在机场迎候。

  中国导演栗山是戛纳的老朋友——上一次他踏上戛纳红毯时, 主持人便是如此介绍他。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曾三入主竞赛单元,获得过评审团大奖、最佳导演奖, 也担任过【一种关注单元】的评审团主席及【主竞赛单元】的评审。不过,他的一切戛纳履历都在切萨雷上任之前, 因此实际上,这是栗山和切萨雷的首次见面。

  他想不通切萨雷为什么会特地飞一趟。戛纳对华语片向来很高傲, 两者的蜜月期已在几十年之前。收到切萨雷的邮件时, 栗山难以置信。不过, 他毕竟是亚洲电影界如雷贯耳的名导,华语片的执牛耳者,份量在、地位在,所以惊讶过后, 栗山对切萨雷的到来,还是表现出了举重若轻的淡然。

  与学院奖、工会奖比起来, 三大的选片某种程度上来说很随意、很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里, 决定戛纳每一届入围片单的,其实就是电影节主席、艺术总监,以及忙不过来时额外添加的第三人——比如,谁知道呢,可能是主席的小儿子。也因此, 切萨雷这次过来,身边只跟了一个助理。

  切萨雷五十来岁,衬衫西服下是敦实的大肚身材, 头顶油亮,只在两鬓和脑后蓄着花白的发。这样憨厚的身材形象下,却拥有一双高卢人典型的深邃鹰眼。

  他来此一趟的目的很明确,被缇文他们接去酒店接风洗尘后,他便开门见山,直言自己是为《雪融化是青》而来。

  “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新作品。”切萨雷的法语语速很快,“我们都很期待你的‘十年磨一剑’。”

  这当然是翻译的表达,但恰如其分。

  栗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只是一部爱情文艺片。”

  “爱情是永恒的母题。”切萨雷直言,并坦率地笑起来:“何况,我在洛杉矶遇到了Ellisn,他跟我住同一间酒店,我们喝了一杯咖啡,他简直对你的新作滔滔不绝。”

  难怪。

  Ellisn是海外发行巨头ARP的执行总裁,在电影杀青时,就被庄缇文组局宴请过。一轮内部试映时,外语字幕条还没制作好,等第一轮时,缇文首位邀请的就是他。如果能让ARP做《雪融化是青》的海外发行总代,毫无疑问在票房和奖项上,都会更有优势。

  紧跟随切萨雷的脚步而来的,是威尼斯的艺术总监达福。

  跟切萨雷比起来,栗山和达福的的确确可以算是老朋友。老达福负责影展的亚洲区选片工作长达十五年之久,对东亚文化内核十分熟悉且着迷,在他任上,许多中国新人导演在丽都岛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栗山在威尼斯的履历同样丰厚,两部金狮,一次最佳导演,以及捧出了于望这个中国籍威尼斯影后、担任评审团主席时为沈籍撕下了威尼斯影帝。

  一下飞机,达福就说:“中国南方的今春看来是个温暖干燥的春天。”

  他会讲中文,且比栗山上次见他时更为流畅地道了。上次来时,这里阴雨连绵潮湿闷热达一月之久,让他这个在地中海畔小镇长大的老人很是苦闷。

  “我听说切萨雷刚走。”

  他的言语和表情都含着促狭,栗山也无意瞒他,畅怀一笑:“你们彼此消息都很灵通,你还没到,他就知道你会来。”

  虽然同为国际三大电影节,但戛纳和威尼斯有着截然不同的选片风格和审美倾向。戛纳更倾向于在艺术性和商业性中找平衡,星光更盛,影响力也更久远。威尼斯则是艺术性第一。

  多年来,威尼斯影节的信条一直都是“电影为严肃的艺术服务”。他们致力于挖掘小众的、初出茅庐的、市场性很弱的艺术片,来为它们的大放光彩尽可能提供机会。每年的威尼斯,几乎有三分之一的片子来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不过,在戛纳的来势汹汹、柏林的玩转政治议题之下,威尼斯电影节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人们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威尼斯的最佳影片及最佳导演、男女演员奖项,与奥斯卡的重合度竟然惊奇地高。

  这当然是威尼斯主动靠拢的结果。

  媒体开始戏称威尼斯是奥斯卡的又一个风向标,各大电影公司的高层及制片人本身,也开始默认了这一潜台词——

  “威尼斯是学院奖的前哨站,如果对学院大奖拥有野心征途,那么从威尼斯起步才是最正确的。”

  对于这一趋势,有影评人扼腕痛惜,痛骂它的变节,有文化学者撰文称,这是好莱坞商业霸权的又一次胜利,但无论如何,威尼斯确实由此焕发出了更强的星光。

  达福的耐心比切萨雷更足一些。他来了宁市,先慢悠悠吃了几处怀念已久的茶餐厅,才坐到了栗山的银幕前。

  ·

  “也就是说,戛纳和威尼斯都对你们发出了邀请,并且做出了入围主竞赛的承诺。”应隐拎着酒店座机,坐在靠近阳台的一张休闲沙发上。风从米兰城区的红屋顶和教堂上空而来,带着凉意拂在她脸上。

  “是我们。”缇文纠正她的措辞:“也就是说,你已经提前入围了戛纳或者威尼斯的影后席位。”

  电影节与颁奖礼不同,无需单独提名,只要主演电影入围了主竞赛单元,便相当于自动入围了演技类奖。

  应隐还有点懵,握着听筒的手心汗津津的。

  “你知道达福怎么说?”缇文笑着闲聊,“现在才一月初,威尼斯的报名时间都没开始呢,他就这么急。”

  应隐也跟着笑:“他怎么说?顺路?”

  “不不,他说,”缇文复述了一遍:“戛纳的报名截止时间还剩一个半月,切萨雷一定会跟我们玩deadline心理和饥饿营销,他要稳住我们。”

  “那你们怎么选?”

  问出后,应隐便觉得自己问了句傻话,笑起来:“戛纳都来了,那当然是戛纳。”

  虽然并称三大,但柏林和威尼斯的关注度与戛纳之间显然差了一定声量。能够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电影,很少会转投别的怀抱。何况,雪青的气质和戛纳也是非常贴的。

  缇文实话实说:“还没决定。”

  因为这当中牵涉到了海外发行商的选择、电影节主办方所承诺的待遇、评审团阵容以及后续的一系列公关。说得现实残忍一些,入围固然值得高兴,但对于栗山来说却不算什么。他入围得够多了,那些提名已经熄灭在岁月的河流中,除了盘点,人们不会记得。他想要再创历史。

  “栗山会选择戛纳的。”应隐思索着,手指下意识缠绕着电话线:“他还没捧起过金棕榈,这是他的遗憾,金狮他却已经有两座了。”

  “你说得很对,”缇文在电话那端俏皮一笑:“可是,我们才是出品人,老板 。”

  她还没告诉应隐,商檠业给了她那张含有三千万美金的卡。既然是礼物,当然要在最合适的时候给出,那样才算是惊喜。缇文是耐得住性子的人,略过电影,转而闲聊问:“你的婚纱试得怎么样了?”

  应隐专程飞了一趟米兰,就是为了试婚纱。

  全手工礼服的定制工期很长,但为了达到最合身的效果,设计师邀请她来试穿初样。应隐不想给商邵剧透,只带了俊仪和储安妮一起来。

  温有宜原本也要一起来的,但请Jacb设计婚纱一事被商檠业知晓,他简直如临大敌,吃起隔了快四十年的陈年老醋。这意大利人花头多得很,年轻时就对着温有宜缪斯长缪斯短的,各种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把话不多的商檠业衬托得很凶神恶煞不解风情。

  Jacb还曾在个人发布会上,牵着温有宜的手压轴出场,说她是优雅之神,是雅典娜与佛洛狄忒的人间化身。港媒头条瞒天飞,温有宜一时名动港岛,成为各个富家少爷竞相追求的热门人选——虽然众所周知,温有宜原定是要嫁给商檠业的,可是又众所周知,商檠业有眼无珠,得罪了大小姐,这门婚事已经吹啦。

  商檠业万万没想到,别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含饴弄孙了,他竟然还要因为这些旧账而上火失眠。

  温有宜认错也不好使。

  “你又不是没看到,我陪隐隐选了一个月的婚纱,拜访了所有的高定设计师,都没有挑到钟意的,所以才去找Jacb。”她有理有据且温温柔柔地说。

  商檠业沉默地听完,直线式地总结:“你的意思是,全世界都不懂你的心思,只有他最懂。”

  温有宜:“……”

  “可是隐隐和阿邵的婚礼才最重要。”温有宜仍跟他讲道理。

  “我不重要。”

  温有宜:“……”

  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娓娓道来,并且勾住了他的手指:“我只是想给他们最好的,事急从权,你就不要跟我计较这些了。daddy肯定也不想他们的婚礼留下遗憾。”

  商檠业唇角微勾,一哂过后,垂眸看她:“难道我们婚礼有遗憾,所以你才要弥补。”

  温有宜:“……”

  松手,起身,走掉,关门:“你再好好想想。”

  话虽然这么说,但晚上听到他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因为抽烟很凶而咳嗽时,温有宜还是既心疼又头疼。她当然不能把这些跟应隐说,便只能借口婚礼筹备很忙,请小来帮她按排好了所有的行程和车辆司机。

  婚纱的初样很素,宛如一个花瓶的坯,没上色雕刻。但即使如此,象牙色的塔夫绸上身,那种高贵纯净被巨大的裙幅和拖尾烘托出来,令俊仪目光看呆。

  储安妮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但见到设计师Jacb本人时,连话都不会说。等到见过了应隐试穿初样的第一眼,她僵立着,战栗如电流窜遍了全身。

  应隐一手搭着抹胸,另一只光洁手臂在身前一弯,垂颈颔首,行了个优雅的芭蕾舞礼,笑问:“我像个公主吗?”

  储安妮叹息一声,双手合掌:“我生怕我的俗气会偷跑出来,把你毁了。”

  从这一天开始,她的每分每秒都在想象她的造型和妆容,手稿废了一张又一张,雪花般地飘满了她工作室的实木地板。

  ·

  《雪融化是青》被爆出将赴威尼斯电影节首映的消息时,是这部电影在杀青后首度走入公众视野。

  隶属于电影局的官方媒体,以一则简报对此进行报道:

  【栗山新作《雪融化是青》确认将赴威尼斯参展,成为今年首部确定海外展映行程的华语电影。威尼斯艺术总监达福也与记者确认了这一消息,并表示十分期待。

  据悉,戛纳也曾对《雪融化是青》抛出过橄榄枝,但显然这一次栗山志在水城。记者联系戛纳艺术总监切萨雷,切萨雷确认了这一事实,并遗憾地称是因档期与技术原因。

  《雪融化是青》描述的是一个绝症性工作从业者,在雪山遇到真爱的故事,由香港宁吉影像出品,双星三奖影后应隐主演,是栗山和沈聆的第五次搭档。影片在香港立项,由栗山的全御用班底制作。不过对于是否会在大陆上映一事,片方尚未有确切回应。

  本届威尼斯电影节将于今年八月一十日至九月九日举行,届时全球电影人将共聚丽都岛,共同为电影艺术交流与欢呼。】

  自然有影迷和粉丝、黑粉将这一消息搬运到各个娱乐小组和论坛。

  网络掀起热议,这当中有惋惜,有祝福,有期待,也有看戏:

  【实在搞不懂,明明可以去戛纳的,为什么选了威尼斯】

  【不是说了技术跟档期吗?戛纳五月份举办,现在已经一月底了。】

  【这你也信,明显是托词】

  【没事,我们已经有《再见,安吉拉》和柯屿了,按戛纳pua人的德性,就算真入围了主竞赛,也就是个炮灰。】

  【嘻嘻,又想起我们影后零封戛纳的傲人战绩了,出征时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回来时查无此人。】

  【不会还有人不知道,戛纳根本不可能把金棕榈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都颁给同一部电影吧?《再见,安吉拉》已经升到TSPDT千佳,你正主有吗?三十分钟一镜到底能扛住吗?】

  【这是应隐第四次出征三大,知道你酸,忍着。】

  【应隐作品厚度+1 ,烫知识,她才30。】

  随着讨论,尹雪青的这个角色的定位和和电影尺度也再次进入到公共讨论中,并且来势十分汹涌:

  【说实话,从立项备案看,就是个给老男人意淫的救风尘故事,商家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吗/惊讶//惊讶/】

  【一脱冲奖,狠还是咱隐姐狠捏,不然也伺候不了豪门】

  【这电影估计也是准确戳中老白男的嗨点了,貌美绝症风尘女因为爱上我而要死要活,啧啧啧,隐姐媚男功夫再上层楼。】

  【隐姐不愧是男凝学院优秀选手哈】

  【要我说内娱其他小花都学学,看看人家这豁出去的劲儿/吃瓜//吃瓜/】

  【笑死,别人要脸的,不像她,擅长用艺术当遮羞布】

  【路人点进这楼,以为能看到有关女演员与电影表演尺度的正向讨论和严肃议题,结果:/地铁老人看手机/】

  【你们……6】

  【电影还没上映,瞎内涵什么啊,没看懂。】

  【直说了,这部电影成绩越好,我就越恶心她/吐/】

  俊仪看到这里,实在再难看下去,心慌气短地起身走向洗手间。

  她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切的荣誉、成绩、矢志不渝童话般的爱情、为艺术献祭的真心和柔软,似乎都无法打动这冷凝的一切一分一毫。聚光灯下的应隐,还是宛如在游街,她手无寸铁,他们字句成长矛。

  俊仪用冷水泼了两把脸,手撑着陶瓷台盆,深深地呼吸了几回,才把心口那种惴惴的憋闷感压下去。

  她回到休息室时,应隐已经画好了妆,正等待杂志的拍摄和专访。见俊仪的额发湿了,她问:“怎么好端端的去洗脸了?”

  俊仪找着理由:“有点困了。”

  “给我手机。”应隐伸出手。

  “采访快要开始了,不、不了吧,你别分神。”俊仪又开始变笨蛋,撒着不灵光的谎。

  应隐一眼看透她,挑挑眉:“我又挨骂了?”

  “……嗯。”

  应隐想了想,遂了俊仪的意,不看了。不过脸上也未见难过之色,反而微笑着安慰她:“你也别看了,别放在心上。”

  杂志的实习编辑前来敲门:“应老师,我们布景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Musel出资推的封面,照片已经拍好,今天是进行专访,既有专稿,也有视频同步录制。正好《雪融化是青》参展威尼斯的消息传来,专访便以【影人应隐:等冰雪消融,给生命赋青】为主题。

  按惯例,采访提纲给艺人团队严格审核过,不过主编丰杏雪诚恳地征询她意见,问是否能加入一些个人情感相关话题。应隐答应了。

  “要是能给你和商先生做一次专访就好了。”丰杏雪半开玩笑,”再顺便拍一组内页。”

  “绝不可能。”应隐笑起来,替商邵谦虚:“他不上相,你们杂志该滞销了。”

  采访在摄影棚里,布的景十分雅致,纯黑色幕布前以白绿绣球和铃兰、竹叶为点缀,正契合主题。两张椅子在镜头前相对而坐,并没有那么正式,有一种闲聊的chill。

  “我们前几日刚刚听到了《雪融化是青》参展威尼斯的好消息,能不能聊一聊,当时接这部电影的情况和初衷?”

  应隐便将与栗山对谈的那一次描述了。

  “我是一个企图心很强的演员,有机会就要抓住。”她坦言不讳,“所以当栗山说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我要试一试。在雪青之前,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接洽过艺术片,我很想再次尝试一个完整度高、生命力强的角色。”

  “拍摄过程中一定有很多故事。”主持人引导着,“听说你们整个剧组在新疆的雪谷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对。”应隐微笑,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哈萨克人的木屋与蓬松的雪,“那里很冷,我又是个很怕冷的人,恨不得抱着油汀不松手。哈萨克人度过冬天的方式让我难忘,他们有一种馕,可以储存一两个月,硬得要用刀子慢慢地锯。”

  “所以,小道消息称,商先生送了剧组一百多台油汀,是真的。”主持人拄着下巴,脸上浮现促狭笑意,“而且还是用直升机空运来的。”

  “对。”应隐是第一次跟公众聊起他们的相处细节,虽然轻熟的声线很淡然,但心底已经羞涩发紧,“我的助理只准备了一台,所以他过来时,就多带了一些。”

  商邵来接她收工。

  杂志接了上层通知,派公关和丰杏雪匆匆到地下车库的电梯厅迎他。见了传闻中的港·3缓缓趋近,一时眼睛不敢眨,等男人落车时,手心已出了汗。

  “商先生,访谈还在进行,预计还要十五分钟。”丰杏雪汇报着,领他上楼。

  如果说消息的流通也有时速,那么在一栋杂志大楼里,它无疑会与光速齐平。电梯升至一十一楼时,整个《Mda》已全部都知道,跟他们集团老板在超级游艇上谈笑风生的太子爷来了。

  一路经过几间部门办公区,透明玻璃墙毫无**可言,商邵在目光中走了近百米。

  所有人都注视着丰杏雪跟他说话。虽不知说了什么,但他会微微颔首,给予恰到好处的回应,虽略有遥远之感,但并无恃高凌下的傲慢或散漫。

  到了摄影棚,丰杏雪为他轻巧地推开门。

  棚内很大,摄影师、摄影助理、妆发助理、责编、明星编辑、助理,都静悄悄地站着。听到细微声响,几人都回过头来,见丰杏雪竖起一根食指贴唇,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应隐只看着主持人,只当是有工作人员出入,镜头前的目光敬业专业地未飘浮分毫。

  主持人问:“我记得你在上一次聊到婚姻的采访中说,对婚姻其实并没有向往和期待。而你现在三十,正是女演员的黄金年龄,你的大部分同行,在这个岁数走进婚姻殿堂的是很少的。是什么促使了你发生改变?”

  原本意兴阑珊,一心只为了接老婆下班的男人,此时此刻抬起眼眸。

  “雪青内部试映后,我见到了章玮女士。她谈起雪青,有一句让我印象深刻,她说诚实的、用心的爱,并不是一件需要羞愧的事。婚姻与否、事业的选择,人生道路的更改,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都是来得及发生的事,只是当事件来临,如果我们能坚定地审视到自己的意志,寻找到直面自己、对自己诚实的力量,那么我想,任何选择便都是无愧的。”

  应隐不知道,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镜头后的每个男男女女,都不自觉抬起了目光。

  她一边思索,一边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意:“我先生给自己纹了一句话,是苏格拉底的,我想那句话分享在这里也很合适,‘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反过来,如果我们的每一次出发都经过了自我诚实的审视,那么前路就值得我们期待和奔赴。”

  说完,她意识到了什么,僵了一下,低声说:“不对,这段记得剪掉。”

  主持人:“说得很好啊,为什么要剪掉?”

  应隐只手扶额:“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他有纹身。”

  商邵:“……”

  她还在强调一定要剪掉,耳边听到一些忍笑和咳嗽。气氛反正也松了,应隐回眸望去—

  商邵长腿交叠,似笑非笑,注视着她的目光无奈而意味深长。

  应隐脸色一白,又是一红,继而口干舌燥起来。

第123章 婚礼

  应隐登录的是《mda》四月刊封面, 正常来说,宣发和物料铺陈的节奏要到三月份才会开始,但显然, 丰杏雪并不想错过她的大婚流量。

  早在咖啡间闲聊时,丰杏雪就向她打探了婚讯。反正也即将公开, 应隐索性也没隐瞒, 坦率地说:“确实是在三月份。”

  “既然这样……”丰杏雪沉吟着, 手指摩挲咖啡杯耳:“采访内容可不可以以花絮的方式, 在二月份就提前解锁?”

  《mda》向来是看重格调的, 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各家花生为了登封打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 因为《mda》的封面只给顶奢, 对各方面都考核很严。以丰杏雪治下的《mda》风格来说,该是离热度流量越远越好。但显然,这一原则此时在应隐身上被彻底打破。

  早有时尚博主给应隐推选高定婚纱, 为她修图模拟各大高定上身的模样, 吃尽流量红利。

  又有博主不甘示弱, 录了一期视频,要给她挑选高珠。各种珍奇博物馆稀世罕见孤品都被他们挖出来, 播放量连续多日登顶。

  娱乐营销号早已将各大影星歌星的三月行程扒了个遍, 试图预测出婚礼阵容和伴娘团。

  在各大搜索引擎和微信中,#应隐##应隐商邵##应隐婚礼#的搜索指数居高不下, 与历年同期曲线对比起来, 有倍数级的水涨船高,且从走势来看, 这一波热度还远远没有达到峰值。

  musel在这时候给应隐推了封面, 真是天赐良机。于公来说, 这本来就是品牌与广告部的正常交易,于私来说,商邵是edward的好友,给少东家的好友大婚助势,丢脸吗?难道不是当仁不让?丰杏雪可以很大大方方地吃到红利。

  应隐对丰杏雪的算盘一清二楚。她很配合,同时表示,要在采访里再设计一些问题,并在提前解锁的片段中露出。

  主持人开始问这些后来才添进去的问题。

  “外面都说你大婚将至,大家也很期待你的婚礼阵容。会邀请圈内朋友参加见证吗?”

  应隐客气地表示,婚宴不止一场,回到宁市后,还会再办一场亲友答谢宴。

  主持人又问:“你在圈内的好多朋友都还是单身,你会不会请她们当你的伴娘团,把自己的恋爱好运传递给她们?”

  应隐笑起来:“不会,她们个个都是单身主义者,巴不得永远不要靠近男人,所以我只能让我最恋爱脑的朋友当伴娘。”

  主持人讶异挑眉:“那是谁?”

  应隐卖了个关子:“这个等我们婚礼当天揭晓。”

  丰杏雪站在门边,双手环臂,释然地笑着摇了摇头。应隐利用《mda》传递了这些客气又微妙的讯息,实在是聪明之举。也算是各取所需。

  采访录制宣告结束,应隐起身,与主持人握手,感谢她的专业和辛苦。

  主持人其实是很老牌的时尚主笔,曾在港版《mda》开设个人专栏十年之久,以凉薄敏锐著称。她跟应隐有过一两次工作上的短暂接触。此刻镜头移开,她也松弛了下来,对应隐笑了一笑:“你知道吗,你跟以前很不同。”

  “怎么说呢?”应隐随着她一同往外走。

  “你以前很做作的——请见谅,我这里把这个词当作一个中性词来用。我可以看到你的敷衍。一个春天,花园里争奇斗艳,蝴蝶蜜蜂纷飞,有一朵花明明在迎风招展,但心不在焉。有时候她一垂头的哀思,前来游览的男人们看到了,却把这当作一种甜美的景观。”

  应隐心里一怔,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主持人微微笑:“你现在不同了。很松弛。也许你从一株茎杆空心的花,变成了枝蔓坚硬的花。”

  她说着,目光从应隐身上移开,投向站在影棚入口处的男人。

  “希望我还可以做你的专访。”她止步,移步向丰杏雪,又有些俏皮地回眸补充:“当然,是没有提前审核提纲的那种。”

  杂志的职员都忙着收工,也没人好意思来打扰他们。但当着所有人的面,应隐还是不敢太放肆,到了商邵跟前,只勾了勾他的手指,抬起眼轻轻问:“怎么不说你要来?”

  “怪我?”商邵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