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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郎君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 红润地唇瓣抿成一条线,目光盈盈,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赵恒在她地眼神里先是不自觉变得面目严肃, 然后又慢慢软化。
他搁在膝上的一只手悄悄收紧, 迟疑了好一会儿,慢慢凑近几分, 试探着问:“生气了吗?”
月芙扭开脸,有些不想同他说话,只轻轻哼一声, 便重新低下头捏着系在腰间的香囊, 不住地揉捏。
她从前是不敢这样的。
在家中的时候,与继母不亲近,下面又有一双弟妹, 她从来都只能做个知礼懂事地长姊。在杜家地时候,尽管杜燕则口口声声说着将她放在心上, 但面对赵夫人的为难, 却从没哪一次真正替她说过一句话, 她自然更过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面对赵恒的时候, 才会偶尔不自觉地袒露任性娇气的一面。
就是这样,她也不敢真的生气,只是不吭声地等着赵恒的反应。
然而,许久过去,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月芙忍不住悄悄抬眼朝旁边飞快地看过去。
赵恒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涌起一阵凉意, 随即一点点忐忑起来, 生怕反而因此惹恼了他。
可若现在就主动示好,她又心有不甘。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府中。
下车时,月芙一手扶着车缘,一手伸出去想扶着素秋递来的一边胳膊。
只是,还没等素秋上前,赵恒已先一步托住月芙的手肘,待她稳稳地踩到地上后,又立刻松开,道了声“我去书房”,便转身大步走开。
素秋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故作轻松道:“天热了,昨日冰了些醪醴,娘子要不要饮一小杯?”
月芙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往庭中走去,直到进了屋,将发髻上的珠钗、铜篦除下来,才后知后觉道:“去弄些来吧,我想饮一杯——多取些,你们也分几杯。”
素秋愣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醪醴,这才赶去后厨,再回来时,手里提着食盒,从里头取出半壶醪醴,倒进酒盏中,递到月芙的手边。
浓稠的酒浆在盏中显得有几分浑浊,微微晃动,便散发出芬芳馥郁的气息。
月芙捧着酒盏小小地饮了一口,微微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流淌进腹中,总算暂时压住心中的情绪。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去了书房的赵恒踏进屋中,手里还拿着一册书。
见月芙正捧着酒盏喝酒,他不禁皱眉,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一言不发地放下书,走到她身边将酒盏从她手中取走,道:“怎么喝起酒来了?便是不高兴,也不能胡乱喝酒。”
他这是以为她在借酒浇愁呢,月芙一听这话,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向温柔的脸庞上浮起一层带着薄怒的绯色,小声埋怨道:“殿下知道我不高兴,却什么也不说。我哪里胡乱喝酒了?不过是喝一盏消暑罢了。”
“只喝一盏?”赵恒有些不信,指着她手边的那半壶道,“那为何还有这么多?”
月芙随即反驳:“余下的是要给素秋她们分着一道饮的!”
赵恒愣住了,看着那半壶醪醴,难得有点不好意,只好强装镇定,抿着唇道了声“那就好”,可一转眼,对上月芙红扑扑的愤怒脸颊,又软了下来。
他叹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把方才放下的那本书一声不响地推过去。
月芙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翻了翻。
那册书看起来古旧,书页已然泛黄,装订的线也微微松动,在周围留下一圈细细的绒毛。里头的文字有两种,月芙虽不识得,却看得出来,其中一种和上次她在书房翻到的那卷图册中的极像,应当是龟兹文。
“殿下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认得。”月芙只翻了两页就不翻了,闷闷地说。
赵恒伸手想抱她,可看她情绪不好,便先收回手,斟酌一番语句,解释道:“这是数年前,我从一位自天竺来的游历僧人手中购来的一册书,记载了许多异域草木的习性。其中提到一种产于天竺的花,经处理后可入药,于一些顽疾有极佳的效果。今日王十四娘在东市,就是要向从西域来的商贩们询问培育此花的法子,恰好偶遇我,因听闻我府中藏书颇多,尤以西域孤本为主,便来向我打听了一番。”
月芙慢慢抬起头,看赵恒一眼,又看那册书一眼,问:“她为何要做这些?”
赵恒见她情绪缓和下来,声音也跟着放软:“她母亲患病多年,从去岁开始,有一位游医调了常服的方子,其中增加了这味药,效果极佳。只是这味药只有每年从西域商人手中采买,价格高昂是一回事,若遇上战乱、天灾,商路不通,便无药可用。她便向商人们买了种子,打算带回兖州去试一试。”
“原来是这样。”月芙的脸色已经彻底放柔,将那本书合上,道,“那殿下是否要尽快将书送去给王十四娘?”
她一向很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些,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这一番话,她已听进去了,心中的委屈和难过也平复了。
赵恒见她仿佛已不生气了,这才重新伸手,轻轻将她带进怀中,安慰似的拍着她的后背,道:“一会儿我派人送去就是了,她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回兖州去。”
说着,他又停顿一下,好似有些说不出口似的,犹豫片刻,才道:“我也没想到会遇见她。除此之外,再没说其他——哦,她还说,咱们成婚的时候,她未能赶上观礼,到第二日才到长安,有些遗憾。你别多心。”
这才是他真正想解释的话。
月芙此刻觉得心中熨帖极了,不禁也伸手抱住他,柔声道:“我知道了。”
说起来,王十四娘是王氏族人,也是赵恒的表妹,既然遇上,的确不好一声招呼也不打,赵恒的为人,她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想要个解释罢了。如今解释也有了,她感到心满意足。
赵恒见状,轻轻舒一口气,低下头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
月芙抬了抬脸,在他胸口蹭两下,软声道:“殿下,我也不是有意要发脾气的。只是方才在东市时,遇见杜家的崔夫人,她说方才见你身边跟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我这才有些生气……”
赵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生气也没错,是我未能立刻同你说清楚。我娶了你,就会好好待你,你别担心,更别听信别人的话。”
他并非有意,只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面对她时,本就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方才一路都在想着要怎么解释,这才惹她生气,怎么能怪她呢?
月芙轻轻“嗯”一声,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问:“殿下今日怎会去东市?”
这话又让赵恒又有些犹疑:“我一早去了太极宫,待朝会散后,像圣上请求离开长安。圣上允了……我便去东市订了些茶、布等物,预备带去凉州,分给那里的将士们。”
原来是为这个,难怪清早离开时,没告诉她去向。
月芙猜他定还在想着一个人离开,于是直起身子,坐在他的膝上,双臂圈住他的脖颈,认真道:“方才我还未告诉殿下,今日为何也要去东市。”
不知怎的,赵恒的心开始砰砰直跳,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连呼吸都恨不得停住,只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挑了几块厚实的料子送去给相熟的绣娘,让做几身能抵御风沙与寒冷的衣裳,过一阵子,好带去凉州。”
赵恒呼吸一滞,浑身跟着紧绷起来,问:“给谁做的?”
月芙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给我自己,还有素秋她们,自然也有殿下的。”
“你……”赵恒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素来冷静严肃的脸上现出懵懂的神情,“是要跟我一道去吗?”
“当然。”月芙眨眨眼,委屈不已,“婚仪才过去几日,殿下就已对我厌倦了吗?竟然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赵恒顿时心软不已,搂住她的纤细的腰肢,哑声道:“我只是担心你不愿去而已。你可想好了?那里并非富饶之地,你对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陌生的,长久地留在那里,兴许会觉得孤单难过。”
凉州到龟兹一带,不同民族的往来人口众多,看起来并不荒芜可怖。但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因为战事而流落的人,因为远离家乡,郁郁而终。
月芙的心中亦感到忐忑。
离开长安,并非一个简单的决定。从小到大,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东都洛阳。那是年幼的时候,沈皇后还在世,迁去洛阳时,沈家也在随驾之列。
后来沈皇后仙逝,她便连洛阳也没再去过。
有太多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故土,更别提去是从最繁华的都城去遥远的边疆。
但她不想离开赵恒。他救了她,用妻子的身份保护她,她也不能退缩。
“只要殿下在身边,我就不会孤单。”她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坚定道,“既是夫妻,那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一番话说完,赵恒猛地抱住她,用力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醪醴香气在口齿间蔓延开,带来一阵微醺。
初夏的傍晚,清风徐来,送来一阵槐香,渐渐弥散开来。
晚霞灿烂宛如织锦,从窗边垂进来,盖在洁白如玉的肌肤上。
朦胧之间,月芙的眸中水光潋滟,低低地唤“殿下”。
赵恒俯身含住她小巧的耳垂,用难得的温柔语调说:“别喊殿下。”
一阵一阵热气从耳畔拂过,染红了脖颈与脸颊。月芙忍不住微微瑟缩,轻咬住下唇,迷蒙地望着他,好半晌,终于在快要受不住时,模糊地唤了声“郎君”。
这是第二次。
赵恒心中升起一簇簇灿烂的焰火,恨不能听她一遍遍地唤。
情浓之时,他亦覆在她的耳边柔声地唤“阿芙”。
……
夜里,两人梳洗过后,一同坐在庭院里说话。
赵恒将白日皇帝的决定告诉她:“阿父说,过两日会下旨,封我为河西节度使,不日便可往凉州上任。前任河西节度使就是苏将军,他卸任后,一直未有新人补缺,只留了从前的副将知留后事,想来阿父早已有这样的打算。这几日,我恐怕还有几位相熟的官员要拜访,没有许多时间陪在你身边。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急着要做,便告诉长史,他会派人替你办的。”
“嗯,我明白,殿下放心。”月芙被他握着手,认真点头答应,抬眼触及他的视线,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改口,“是郎君……”
赵恒摸摸她的脸颊,面上闪过温柔甜蜜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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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凉州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下来, 果然封赵恒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而先前暂为节度使留后的郑承瑜则任观察使。除此之外,还任命贺延讷为河西支度使、屯田使。
照近些年的惯例, 节度使虽非常设官职, 多由州府都督兼任,但一旦任命, 便会兼理支度、屯田、盐池等民政事务,独揽地方大权,使地方驻军能自给自足。
然而, 皇帝的这一番安排, 却偏偏将赵恒这个新任节度使手中的民财大权剥离开来,只剩兵权。
有兵无粮,受制于人。
人人都看得出来, 皇帝在提防赵恒,又或者, 是在帮着太子提防赵恒——贺延讷是大都护秦武吉的旧部, 而秦武吉是毫无疑问的东宫嫡系臣子。
赵怀悯恐赵恒心生误会, 朝会散后, 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将他叫住,耐心解释,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念及他第一次担此大任,身边总要有人帮衬辅佐,这才挑了贺延讷为支度使兼观察使。
皇帝已离开,周遭还有不少大臣或行得慢, 或借故逗留, 暗中观望这对皇家兄弟的反应。
赵恒脸色平静,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冲赵怀悯略一点头,沉声道:“阿父与阿兄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
“是吗?那我便放心了。”赵怀悯面露欣慰之色,狭长的眼尾越发下垂,仔细打量他一眼,便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里入睡的时候,月芙担心赵恒心中不好受,主动钻在他怀里,摸摸他的脸庞,道:“郎君若觉得难过,可以同我说,我不能帮郎君解决难处,但郎君说出来,总会轻松一点。”
赵恒一下就知道她口中的“难过”指的是什么事。
他捏住她的下巴,在红润的嘴唇上轻啄一下,道:“阿芙,你放心,我不觉得难过,都是不难预料的事。”
月芙却有些不信,在他的胸口蹭两下,道:“郎君,我说的是真的,有的时候,人觉得难过,自己却没意识到。我过去也是这样的,家里没什么人关心我,都顾着弟弟和妹妹……我明白郎君的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柔柔,没有委屈、受伤的意思,却让赵恒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温热酸意。
他当然不是生来冷情,毫无知觉,只是这么多年了,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的确是我没有意识到。”他抱着娇小的妻子,手掌抵在她的后脑处,手指插进她乌黑浓密的发丝间,嗓音变得有些干涩,“我早已习惯了。”
月芙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
数日后,沈家派人来给月芙送了不少东西,话里话外,似乎希望她能说动赵恒出面,为妹妹月蓉同建平郡王赵仁初的婚事做主,好全了沈家的面子。
月芙一听便知,恐怕是赵仁初和他的养母英王妃对这桩婚事还有疑虑,想借试探赵恒的机会间接揣摩圣上的意思。
她当然不会再掺合沈家的事,让人将东西统统送回去,什么也没答应。
也许在旁人看来,会以为她在赵恒面前说不上话,连这点小事也办不成,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些事,赵恒也没有任何要干预的意思,都交给她自己决定,听说后,也只是平静地道一声“知道了”。
临行前,他带着月芙去了一趟苏仁方府中。
老将军自致仕回京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一番休养下来,身量似乎变宽了些,一见到夫妇两个过来,饱经风霜的面庞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月芙注意到,在苏仁方面前,赵恒才表现得更像一个才刚及冠的年轻郎君。
养恩与生恩,孰轻孰重,有时谁也说不清。
他们两个说了许多话,月芙虽只是静静听着,但一点也没有局促和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两个都是不爱让旁人服侍,却会照顾人的。赵恒见她杯中空了,会将茶壶递到她的手边,苏仁方则会慈爱地问她爱吃什么点心,让后厨去做。
这种关怀,月芙自家中祖母过世后,就再没有感受过。
午后,二人告辞前,苏仁方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佩刀赠给赵恒,又让他一个人到院中去试一试,留下月芙一个在廊庑下。
月芙一看便知苏仁方恐怕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他开口。
庭院中央,赵恒和侍卫们站在一起,握着手里的宝刀仔细端详。廊庑下,苏仁方看着他难得意气风发的模样,浑浊苍老的眼瞳中闪过感慨的湿意。
“他长大成家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趁着没人注意,他转向月芙,含笑道,“阿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先前八郎执意要娶你的时候,许多人都十分反对,甚至传出过不少不太好听的传言,可我从头至尾都选择站在他那一边,哪怕我并不知晓你的为人,你可知为何?”
苏仁方曾出面帮赵恒劝说圣上同意这桩婚事,月芙先前就听说过,却不知其中详情,只好诚实地摇头:“请将军为阿芙解惑。”
“我相信八郎,不论什么时候,都信他知道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中意的人,一定也不会让人失望。”苏仁方说着,忽然轻叹一声,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晴空,“更重要的是,我想站在他这一边。八郎这辈子,选择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太少了。”
月芙知道,他这一番话,一定饱含深意,也许其中关系到赵恒当初被送离京城的内情,但他没说,她便不会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满心慈爱的老者,目光也渐渐变得复杂而温和。
苏仁方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她,用一种充满期望和嘱托的眼神看着她,道:“孩子,八郎同我说过些你的事,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有缘分,盼你们将来能相互爱护、扶持。也盼你……能像我一样,一直站在他那一边,好吗?”
月芙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老者的殷殷之心,忍不住转头看一眼正收刀入鞘,同两个侍卫说话的赵恒,郑重点头:“好,我一定会一直站在郎君的那一边。”
“好孩子。”听见她的回答,苏仁方的脸上笑意更深,显得十分欣慰,“西北的气候不如长安宜人,往来的人口也多属不同民族,你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若觉得孤单,可与郑承瑜的夫人作伴,她也是前两年才从中原迁去凉州的,会多关照你的。”
“好,多谢将军提点,我会记在心上的。”
不一会儿,赵恒理了理衣袍,从庭中过来,带着月芙向苏仁方告辞。
老人家满心牵挂,又吩咐送了他们许多东西,将夫妇两个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才放他们离开。
傍晚,月芙在府中交代长史将他们要带上的行囊一个个清点清楚。
等这一切都处理妥当,才沐浴上床。
不知为何,今夜有些闷热,月芙将搭在胸口的一角薄被掀开,起身去够床边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扇风。
“睡不着?”
赵恒察觉到她的动静,也跟着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腕,抽走蒲扇,把她压回枕头上,又将那一角薄被搭回她的腹部,在她要出声抗议的之前,先一步摇动蒲扇。
凉风习习,月芙顿时安静下来,拉拉他的胳膊,道:“我不热了,郎君不用扇了。”
赵恒没回答,重新躺下,放慢手腕摇动的速度,却依旧一下一下慢慢扇着凉风,见她还没睡,便问:“今日在苏将军的府中,他与你说了什么?”
月芙想了想,本也没打算隐瞒,苏仁方也未说不能告诉赵恒,便一五一十将那几句对话说了出来,又道:“郎君,我保证过的,已经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嗯。”赵恒发出闷闷的笑声,心里暖融融涨鼓鼓的,想起幼时的许多事,道,“将军一直待我很好,我不懂事时,甚至还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不是将军的亲子。现在想来,着实幼稚。人之父母出身,皆由天定。我既生在皇家,便不过心怀怨愤。至少,听将军说,当初母亲一点也不想让我离开长安,她的心中一直有我,阿父、阿兄和阿姊都不曾苛待过我……”
月芙想起苏仁方的那句“临终前的嘱托”,心口微酸,道了声“郎君太好啦”。
两人没再说话,在徐徐的凉风里慢慢入睡。
……
第二日清早醒来,一切收拾妥当,两人用过朝食后,便启程离开长安。
有几位与赵恒相熟的武官前来送行,几人在城门外饮酒折柳,略一拱手,算是道别。
车马辘辘而行,月芙掀开车帘,再度往巍峨的城门方向回望一眼后,重新做回车中,不再多想。
出京城后,一路西行北上,要渡渭水,经岐州、陇州、泾州、原州,再到兰州,最后再由鄯州往北,才能到凉州。
起初几日,所经城镇虽不比长安气势恢宏,城池庞大,但至少人群往来络绎,驿站中亦物资、人员齐全。但越往西北,城池的规模便越小,连带着驿站也开始显得冷清无比。
就连天气也一点点变凉。
五月的天,长安城中定已经酷暑难耐,可西北几座城池,除了干燥的空气与刺目的阳光外,甚至需要披上初秋的外袍。
到兰州的那日,月芙面上原本细嫩的肌肤甚至起了一小块不明显的干裂痕迹。
素秋连忙找出特意备下的面脂要替她涂抹,却被赵恒一声不响地接过,先在那块干裂的地方抹了厚厚一层,又给她一整张脸,甚至双手、脖颈都抹上一层,惹得月芙笑个不停。
他不说,她却知道,他这是心疼了,生怕她受不住这里的气候。
其实,她只是肌肤太过细嫩,稍有些不适罢了,平日多抹面脂,多戴幂篱、帷帽便好了。
又过两日,一行人终于踏入凉州境内。
黄河远上,白云悠悠,孤城之外,山峦起伏。城外灰黄空阔的道路上,风急天高。偶有牛吟马鸣,驼铃声声,是往来的西域商队和边城百姓。每行一步,便能扬起一阵沙土。
除此之外,便是身穿军服的大魏将士。战时,他们手握刀枪,或徒步拼杀,或策马冲刺。闲时,他们修理沟渠,忙于耕种,补给军需。
这座位于漠北荒土之中的城池,有着难以言喻的辽远与苍茫的气魄。
月芙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不禁开始观察人们的衣着装扮。
赵恒骑马到车边,与她并行,时不时悄声指点她,如何从相貌、语言和服饰辨别不同的人。
守城门的参将识得赵恒,见他来了,一面让人立刻往城中衙署去报信,一面带着众人下来迎接。
赵恒将月芙先送至都督府,交代几样基本事宜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衙署。
月芙留在府中,带着众人一道收拾屋子。
因凉州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知晓新节度使就要到任,已提前将府邸收拾过,这座府邸本也不大,与长安的楚王府相比,占地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大小,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安置妥当。
而另一边的衙署中,赵恒被都督府的官员们迎入屋中后,环视四周。
几十张面孔中,如郑承瑜等人,大多都熟悉无比。他们笑得十分开怀,纷纷为他的归来而高兴。
其中有一个生得横眉竖目,满脸络腮胡子,有几分异域之相的粗犷汉子看起来十分面生。
赵恒不必猜,便知他是何人。
那人见他看过来,忽而一笑,十分自觉地上前一步,拱手道:“见过都督,吾乃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贺延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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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旧事
贺延讷, 便是皇帝亲手替太子赵怀悯安在凉州的一枚棋子。
他出身武将世家,祖上乃慕容鲜卑贵族,随慕容氏自北方一路迁徙至玉门关内, 改贺兰氏为贺姓, 后因鲜卑逐渐分化,贺延讷这一支式微。
贺延讷生父早逝, 母亲改嫁一位边地守将。他幼时贫困潦倒,为谋生路,成为马场上的马奴, 凭着一身孔武之力和过人的胆识, 得到当时还只是一名小小参将的秦武吉的赏识,这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虽出身贫寒,却十分聪敏好学, 参军后亦不忘读书识字,因而不论对军中的情况, 还是官场上的规矩, 都了如指掌, 如今手里握着河西的财政大权, 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贺将军,幸会。”赵恒冲贺延讷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反应。
贺延讷一点也未被他的冷淡惊讶到,依旧笑意吟吟。
赵恒特意赶来一趟,不全为叙旧, 亦有要事交代。
他走到厅中的沙盘边, 粗略扫一眼几大城池和关口的位置, 道:“在其位,当谋其职。我既任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便该担起大任。此前,郑将军屡写奏报,上呈朝廷,详细阐明吐谷浑的几次异常调兵。我以为,当提防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暗中联合。以眼下的情况看,与吐谷浑这一战,迟早会来,凉州驻军的布防——”
他话未说完,大多数官员都听得十分仔细。
过去在边城,赵恒的职衔只是一名校尉,但一直跟在苏仁方的身边,每一次将领们议事,他皆参与其中,上阵拼杀亦有过多次,因此,他虽年轻,又有皇子的身份在,众人却都十分服气。
只有贺延讷的反应与众不同。他凶悍的脸上笑意不减,却开口打断赵恒的话:“都督如此尽职尽责,实令贺某佩服不已。只是,都督初到凉州,本该先休整一番,若立刻有变动,恐使军心不稳。凉州驻军素来军纪严明,布防严密,将我大魏的土地守得宛若铁桶,都督大可不必太过担忧。今日,我等特意备下接风酒宴,还请都督一会儿能赏光。”
他一插话,众人便脸色各异。
兵权虽不在他手中,但任何兵力的调动,都牵涉钱粮军饷的发放,必须经他的手,而方才那几句话,已然表明他不赞同的态度。
郑承瑜顿时有些紧张地看向赵恒。
短短几日,他已经领教过贺延讷此人的难缠,即使知道赵恒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也仍担心他因丢面子而失了分寸。
好在赵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哪怕自己的话被贸然打断,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贺延讷,再扫视一圈底下的其他人。
大多数人都显得错愕不已,也有一两个如郑承瑜一般,正克制心底的怒气。
他沉默一瞬,忽而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转向贺延讷,道:“贺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也罢,今日先不说此事,既然备了宴席,我亦不好拂了诸位的好意。只是,不必饮太多酒,内子初到凉州,颇不适应,我当早些回去。”
贺延讷见他如此识相,一时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露,抚着满面须髯,大笑道:“这是自然,都知道都督新婚燕尔,我等明白分寸。”
恰值傍晚,数十人将赵恒簇拥在中间,朝前庭摆宴的地方行去。
赵承瑜趁人多声杂,在他的耳边小声道:“贺延讷此人的确有些难缠,殿下放心,从凉州到鄯州的布防我都已全部整理好,明日一早就先送到殿下手中,如何安排,请殿下示下。”
赵恒点头,先唤来一名衙役,让回府中说一声要晚归,让王妃先用饭,接着才对赵承瑜低声道:“防卫可先不动,但不论如何,必要让各地的将领都知晓事情的严重,随时警惕。”
郑承瑜严肃地点头,转眼对上贺延讷别有深意的目光,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久别重逢后的宴席,哪怕有贺延讷这样的人在,也依旧没扫了众人的兴致。
与赵恒相熟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上前与他说话、饮酒。没有长安宫廷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边塞的夜晚亦热闹非凡。
宴散时,他已喝得半醉,连马也未骑,乘车回了府中。
这座府邸,对赵恒来说并不陌生。
苏仁方在凉州当过多年的都督与节度使,他便跟着苏仁方住在这座府邸中。
那时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如今再回来,心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庭中亮着灯,是温暖火热的明黄色,将干燥的风带来的寒意驱散,好似在等着他回来。寝房的门半开着,露出一道纤瘦的身影,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外看,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一看到他回来,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也不顾身上衣着单薄,提着裙裾便迎上来,柔声唤他:“郎君回来了,可喝醉了?”
月芙仰头观察他的神色,又踮起脚尖凑到他的面前,用小巧可爱的鼻子嗅了嗅:“似乎的确喝了不少。”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映了两点明黄的烛光,格外美丽。
赵恒借着酒意,也没避旁边的侍女们,微微俯低脑袋,在她的眼睛上分别吻了一下。
几个侍女不禁“呀”了一声,随即便捂着唇偷笑。
都是跟着月芙在杜家待过两年的,那两年里,情浓之时,杜燕则亦曾当着众人的面稍稍放肆过,但不知为何,她们鲜少有感到如此轻松的时刻。
饶是月芙自诩胆大,脸颊也不禁腾地一下涨红。摸摸两边的眼皮,这才镇定地转头冲素秋吩咐:“把醒酒汤送来吧。”
说着,伸手扶着赵恒往屋里去。
其实赵恒并未醉得步履蹒跚,可见她这样自觉来扶,他便默不作声地配合着,跟着她一道进屋。
醒酒汤是早就准备好的,因此很快便送进屋来。
月芙亲自捧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我让多加了些蜂蜜,滋味应当更好,这里天冷,快趁热喝了吧。”
虽是夏日,入了夜,却像长安的秋日一般。赵恒仰头饮尽,注意到月芙的脸颊被方才出屋片刻的风吹得有些白,不禁伸手捧住。
“夜里出屋的时候,记得披件衣裳。”
“知道了。”月芙乖乖地点头,有些凉的脸颊被他一点一点捂热。
等赵恒沐浴后披衣出来,月芙正坐在妆奁前,对着两只小罐子捣鼓着什么。她从铜镜中看一眼赵恒,问:“郎君今日在衙署中一切可好?”
赵恒揉揉额角,想起贺延讷的难缠,自然觉得不好,可开口时,却说:“都好,有郑将军在,同僚们也都十分熟悉。”
月芙自觉越来越了解他的性子,一听他说得这样细,将为何都好也说得清清楚楚,便知实情恐怕与之相反,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是啊,他的父亲和长兄都防着他、盯着他呢,怎么会好?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再多问。
“你在做什么?”
赵恒已有些累了,见她仍在妆奁前低头摆弄,不禁问了一句。
“我给郎君调养肤膏呢。”月芙说着,将已经调得差不多的一罐子养肤膏捧在手里,到床边坐下,“我见郎君的面颊、手掌都有些干,今日握着缰绳时,虎口处还被缰绳磨出了几道白痕,便想给郎君也用些。”
赵恒看一眼她手里的白瓷罐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先露出嫌弃的眼神,可转而又想到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连忙控制住脸色,镇定道:“不必了,我早已习惯,用不上这些,你留着自己用吧。”
可月芙已经握着他的一只手,指尖从瓷罐中沾了些许,在他的虎口处涂抹开来。
一种黏糊糊、滑腻腻的触感从皮肤上蔓延开来,他忍住想抽开手的念头,抬眼望着她专注仔细的样子,轻声道:“我是男子,又在军中任职,用这些要叫人笑话的。”
月芙笑笑,也不给他多抹,只将手上被磨得粗糙的地方抹好,便收起罐子,道:“我明白的,所以也不让郎君带在身上用。只是,我看到郎君这样,也觉得心疼。以后,我来替郎君抹,行吗?”
她说得这样温柔,赵恒哪里忍心拒绝,只好在她满是期待的目光里点头答应了。
酒喝得不少,他做不了什么,便只吹熄蜡烛,抱着她在床帐里好好地亲一阵方才罢休。
接下来的日子,赵恒便开始四处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