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私心

  月芙想了想, 唤了一声“小郎”,这是民间的妇人唤夫君弟弟的称呼:“不知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我想……”赵佑看起来紧张极了,低着头支支吾吾,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想祝八王嫂与八王兄能、能和睦长久……”

  月芙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憋了半晌, 竟然憋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不起,”意识到这一声笑令他更紧张了, 月芙连忙道歉解释, “我只是有些没想到,小郎会同我说这话,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她说话时, 语气诚恳,目光真挚, 这才缓解了赵佑的局促。

  他笑了笑, 深吸一口气, 好似下定决心一般, 正了正脸色,道:“其实,我还想说两句别的。先前,我、我年少无知,曾打搅过王嫂……那时我没想太多,只是凭着本能行事,甚至也曾妄想过, 有朝一日能……后来, 若不是八王兄即使点醒我, 我恐怕也不会想通……总之,我已然明白了八王兄的一番好意,近来也已进羽林军,成了太极宫的御前侍卫,将来,待我多加历练,总有一日,能像八王兄说的那样,做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男儿。”

  一番话说完,原本只是微红的脸颊已涨得通红。

  起初,得知赵恒要娶沈家大娘的时候,他的心中震惊不已,甚至一度感觉赵恒欺骗了自己,那日的好心劝说,也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知难而退才故意为之。

  可是,气愤了几日,冷静下来后,他又慢慢想明白了。

  不论最后是谁,哪怕不是赵恒,也都不会是他。

  那天赵恒的话一点也没错。

  想明白这一点,他心中也好受了不少。好在情意未深种,他难过失落了几日,到婚仪观礼那日,已能坦然面对一切。

  不论如何,八王兄至少能保护住沈娘子,这样的结局令人安心。

  “王嫂,盼你也能过得好些。”

  月芙脸上的笑意先收起一些,随后又重新绽开。她认真地看着赵佑,轻声道:“多谢你,小郎将来一定能得偿所愿的,我相信。”

  ……

  甘露殿中,只剩下父子三人。

  赵义显从桌案上的一堆奏疏中寻出昨日赵恒呈上来的那一封,朝赵怀悯的那边扬了扬,道:“大郎,这是八郎昨日写的,你应当已看过了吧?你意下如何?”

  赵怀悯近两年越来越受倚重,掌握了朝中的大部分事务,日常的奏折文书从三省六部过后,都要经他的手,若无赵义显发话,他的批示便是朝廷的最终决议。

  赵恒的这封奏疏,他自然早就看过了,料想今日要有这一问,也不见迟疑,当即道:“儿以为,八郎的顾虑不无道理,应当令陇右道的军政官员都提高警惕,加强布防,应对吐谷浑有可能发动的突袭。至于吐谷浑会暗中勾结吐蕃——”

  赵怀悯说到这里,看一眼身边的赵恒,目光中带着欣慰,又有几分宽容,仿佛在说“勇于谏言,值得褒奖,可到底年轻,见解有失偏颇”。

  “儿以为,吐谷浑当提防,可若说他们勾结吐蕃,属实有些杞人忧天了。且不说我大魏与吐蕃联姻有数十年之久,如今吐蕃已又派了使者前来,要与咱们商议继续联姻之事,最重要的是,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素有旧怨,多年来未曾和解,又怎可能会暗中结盟?吐蕃位处高原,与中原相差甚大,我大魏将士多不适应那儿的气候与地形,若只为了这一点渺茫的可能,便要派人前往打探,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一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让人寻不到反驳的理由。

  赵义显看一眼赵怀悯,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了句“是吗”,又转向赵恒,问:“八郎,你长兄的看法,你可认同?”

  赵恒看着一脸歉疚笑意的赵怀悯,面上没什么表情。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赵怀悯为何这样说,他心知肚明,不过就是要息事宁人,稳住西北边疆的官场罢了。

  但轮不到他来点破这一点。

  “臣这封奏疏只是一家之言,究竟如何抉择,当在父亲一念之间。”

  “嗯。”赵义显将奏疏放回桌案上,未说到底要如何处置,只又问赵恒,“八郎,若吐谷浑来犯,你可愿领兵迎战?”

  赵恒和赵怀悯两人皆愣了一下,赵怀悯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随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赵恒肃着脸郑重点头:“儿在边塞长大,自小看遍西北的山川河流,那儿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马,皆不容外敌入侵。若吐谷浑当真起兵,儿自愿上阵拼杀,毫不推辞。”

  虽一时不确定皇帝的用意,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任何一个大魏男儿都义不容辞的事,他绝对不会拒绝。

  赵义显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容,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温和笑容:“好,阿父记住你今日的话了。都去吧,时候不早了,也不留你们两个用饭了,八郎新婚,趁着这几日,多与阿芙说说话吧。”

  “儿知道了。”

  兄弟两个一同向父亲行礼,从甘露殿离开。

  赵怀悯的心中压着事,走出去几步,笑着问:“八郎啊,你一向不关心朝政,怎会忽然给阿父上疏?”

  赵恒知道他在怀疑自己的动机,也不做无谓的解释,只实话实话道:“奏疏中说的,皆是我心中的想法和猜测,别的事我自不会管,但事关边疆安危,西北一带,我又熟悉,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赵怀悯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辞,但也没再多问,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两人无话可说,从守在甘露殿外一处拐角的内侍口中得知月芙三人的去向后,便分道扬镳。

  赵恒在内侍的指引下,沿着南面的廊庑,寻到凉亭处,果然见一片繁茂的花丛边,正站着熟悉的亭亭的身影。

  他严肃的面孔开始放松,嘴角闪过笑意,脚步也渐渐加快。

  只是,还没走近,就看见那片花丛边,一棵松柏的后面,还站着另一个身影,居然是赵佑。

  他低着头站在月芙面前,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微微泛红,正低头同月芙说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羞赧。

  而与他隔了两三步的月芙,则温柔地笑着,仔细听他的话,接着,又认真地说了一句什么。

  这样的情形,让赵恒一下回想起数月前的那场接风宴上,这两个人,也是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说话。

  放松的脸庞再次紧绷起来,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也背到身后,紧紧交握住。

  他抿着唇继续朝那边行去,终于在两人身边不远处停下,淡淡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人同时朝他看过来。

  赵佑连忙退后一步,紧张地笑道:“我方才同王嫂说了两句话,正要告辞,既然八王兄来了,我也不多叨扰,这便先回去了。”

  说完,略一施礼,匆匆离开。

  月芙则先看一眼赵恒的脸色,见他脸色有些紧,便走近些,仰头笑道:“殿下,咱们要回去了吗?”

  赵恒微微颔首,没说什么,带着她离开太极宫,登上马车,往楚王府的方向去。

  路上,赵恒一句也没再多问,只是脸色仍旧没有好转。

  月芙一连看了他好几眼,又像先前那样主动挪到他的身边,笑着问:“殿下生气了吗?”

  “没有。”赵恒目视前方,薄唇紧紧抿着,他没有生气,只是心里有点闷罢了。沉默片刻,又问一遍:“他和你说了什么?”

  月芙也不隐瞒,认认真真将方才赵佑说的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问:“殿下先前同他说了什么?可是有意劝他放弃别的念头?”

  这下,轮到赵恒不自在起来了。他努力维持着脸色,沉声道:“是同他说过些话。也告诉过你的,他年纪尚小,没经过多少事,当时又对你有意,若不劝住,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那时,他说过,会替她解决赵佑的事,月芙当然记得。她打趣地“哦”一声,装作恍然大悟又感激涕零的样子,半跪着微微起身,攀在他一边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殿下总是想得这样周到。”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发红的耳垂上轻轻吻一下。

  柔软的触感一闪而过,赵恒整个人后背一僵,牙关也瞬间收紧。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伸手将她从肩上拉下来:“好好坐着,别闹。”

  “是我想多了,还以为殿下从那时起,就不想让我嫁给别人了。”月芙被他抱住,颇有些心满意足,语气却故意带着淡淡的失落。

  赵恒一时没说话,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没想那么多。我总以为,我不能娶你,你该嫁一个能带你离开这里的人,赵佑,他的确不适合。不过……也许当时的确也有几分私心。”

  最后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让月芙一下子心花怒放。

  她仰起脸,主动在他的唇边印下亲吻:“不论殿下那时如何想,反正,我对殿下是早已有了私心的。”

  赵恒这几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打火石,一碰就燃,眼下被她这么亲两下,又有些燥热起来。

  他捏住她的两只手腕,反绑至她的身后,让她挺起胸膛,不能动弹,可唇瓣却忍不住低下去,寻到她的,再纠缠在一起。

  因还有分寸,顾忌着是在车中,不敢做什么。只是,回到府中时,月芙的唇瓣已然红肿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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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线索

  东宫丽政殿, 崔桐玉和赵襄儿两个正喝着茶,吃着点心,说说笑笑, 谁也没再提月芙。

  赵襄儿看着满桌的精致点心, 问:“阿嫂,你让我来, 不会真的只是尝点心吧?”

  她说着,拾起一块才送上来,还热乎乎的见风消尝了尝, 点头道:“的确不错, 比我府上做得好,哪一日将人借我用用。”

  崔桐玉笑着点头答应,又说:“我确实有话要说, 不过,还是等你长兄回来了再说吧。”

  赵襄儿举箸的手一顿, 看她一眼, 顿时能猜到她要说的话八成与八郎大婚那日皇帝的反常有关。

  两人就这么重新将话题放到点心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等了许久, 赵怀悯才回来。

  他的脸色不复方才在甘露殿时的平静温和,而是变得冷若冰霜,狭长的眼眸中也透着毫不掩饰的阴郁。

  他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走到殿中,一言不发地在榻上坐下。

  崔桐玉注意到了,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脂粉气息,衣襟虽理得整整齐齐, 可转动脖颈时, 领口的肌肤处却有一个小小的红印, 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毫不在意地往他手边递一杯茶,让下人们通通下去,笑问:“大郎可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赵怀悯十分坦然,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沉着脸点头:“八郎成婚那日,阿父像想起了什么旧事,睡梦之中,还说了几句呓语。”

  他随即将方才从薛贵妃那里听到的几句话复述一遍,道:“看来,八郎出生时,的确发生过一些事,恐怕还与母亲有关,父亲应当做了让母亲无法谅解的事。”

  赵襄儿半眯起眼,夹着一片见风消出神片刻,猜测道:“难道,是父亲执意要将八郎送走,而母亲不同意?母子连心,谁能忍心看着刚出生的稚儿独自受苦?”

  “还有那道士口中所谓的谶言,”赵怀悯显然对此怀疑颇深,甚至在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若与八郎有关……八郎是皇子,与皇子有关的谶言,引起祖母的注意……据我所知,祖母对谶言、天象之学有几分相信。”

  三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崔桐玉道:“这两日,我让身边的人悄悄查问了当年在东宫当差的内侍和宫人。时间久远,与圣上最为亲近的那几个,除了如今的中御大监和他手下的那两人外,都已过世。唯有先皇后身边的人,还有迹可循。”

  她知道前些年赵怀悯曾让人暗中去找过当年在慈恩寺的那位西域高僧,只是那位高僧离开慈恩寺后,便杳无音讯,连当初带在身边的弟子们也不知去向,只好放弃。

  既然无法从高僧身上入手,而那名所谓的游方道士更是不知来历,她思来想去,决定从当初东宫服侍的旧人们身上入手,这才找到突破口。

  皇帝对发妻王氏情深意重,朝野上下,乃至民间百姓,都有所耳闻,连带着定也会对当年服侍的人格外厚待。

  赵怀悯顿时来了兴致,问:“如何,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崔桐玉点头:“的确有一条线索。先皇后身边有三名最亲近的侍女,其中两个都在圣人践祚之前便过世了,唯有一个,在先皇后还怀着八郎的时候,就得了急病,被送出去宫外,从此再没回来过。我本想让人去尚宫局,但想来二十多年前的旧档应当都已送去内侍省留存了,若再要找,反而惹人注目。”

  她说着,目光忽然转向赵襄儿:“不过,无意之间,倒是还寻到了一个人。襄儿,你可还记得,当年有一位曹姓的乳母?”

  乳娘曹氏,赵襄儿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记得,她是我身边的旧人,听闻身边无亲无故,前两年,她说年岁大了,想回乡养老,我便被了她银两赏赐,放她离开了。”

  曹氏是她的乳娘,抚育过她几年,也算亲近之人,当然不会忘记。

  “你可还能寻到她?据我所知,曹氏因无亲无故,为人朴实,曾与先皇后身边的秦女史结拜为姊妹,秦女史便是那名得了急病被送出宫的侍女,因她早已离宫,后来知道此事的人极少。”崔桐玉仔细将其中的关系解释清楚。

  赵襄儿不禁有些佩服:“阿嫂,你果然心思敏捷细致。我与曹氏这两年不曾联络,不过,恰好知晓她是襄州人士,从我府中离开后,便是回了襄州。”

  “襄州?”崔桐玉的目光一动,又看向赵怀悯,“那儿倒正好有个人。”

  赵怀悯一听,就知她指的是不久前才被贬往襄州的崔贺樟。

  “也好。这事本也不方便让旁人来办,就交给他吧,今日就让人给他递信过去。”

  只要找到曹氏,应当就能找到秦女史,问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要问出那个所谓的谶言是什么。

  ……

  夜幕降临,楚王府中,后厨早已备好饭食,来问了好几遍,皆被素秋和桂娘退了回去,原因无他,月芙和赵恒自从太极宫归来后,便直接进屋,关上屋门,直到现在也未出来。

  下人们都守到庭院去了,没人敢去打搅。

  卧房里,从桌案到床榻,短短一路,落了好几件衣裳,外衫、里衣、罗袜、腰带,零零散散,甚至还有发钗、耳坠等金玉首饰。

  四月的天,本就有了初夏的感觉,屋里的暧昧气息更为这一切增添了几分燥热。

  月芙披散着长发,软软地趴在堆叠的被褥上,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两片饱满的唇瓣靡艳润泽,为原本清丽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明艳诱人。

  赵恒覆在她的背后,一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一手轻轻划过她的后背,将她铺开在后背的乌黑的发丝一点点拨开,露出底下雪腻的肌肤。

  洁白中带着灼热的粉。

  他目光泛红,仿佛永远不知餍足一般,面上早已布满汗珠,额角更时不时有青筋跳动,却仍旧不肯停歇。

  已将近小半日。

  月芙筋疲力尽,等他终于停歇时,才伸出颤巍巍的一条胳膊,推他一把,低声埋怨:“明明说过没生气的……”

  他方才那副无法满足的样子,分明是在生气。

  说来也怪,月芙从没感到他对杜燕则这个前夫有过一星半点的在意,对赵佑那个情窦初开,羞涩无比的孩子却十分介怀。

  她感到难以理解,也无暇多想,只是半眯着眼,努力想从床上爬起来。

  可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软,好不容易支起来一些,轻轻一晃,又重新跌进床里。

  她的脑袋蒙在柔软的被衾间,一点也不想动弹。

  赵恒已经面色如常地起身,披上一件松垮的袍子,走到外间叫水进来,转身见她身娇体软的样子,眼底闪过笑意,默不作声地上前,单膝跪在床上,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

  盛着温水的铜盆就放在一旁,他伸手拿过巾帕想帮她擦拭。

  月芙忽然反应过来,顿时一阵脸红,连带着脖颈也蔓延开红晕,迅速布满全身。

  她赶紧抢过巾帕,咬着牙忍着酸痛,转过身胡乱地擦了擦。

  赵恒看着她慌乱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她将巾帕放回铜盆边的时候,从后面将衣衫递过去。

  两人一番收拾后,守在外面的素秋进来将门窗打开,桂娘则送来一直温在炉子上的饭食。

  天已完全黑了,敞开的窗外,树上的槐花已开了,芳香扑鼻,不一会儿便悄然流溢到屋中。寂静的夜色中,亦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赵恒盛了一整碗槐叶冷淘递过去,沉声道:“今日你累了,要多吃点,明日才好得快。”

  月芙难得觉得脸红。她这样累,分明都是他的缘故,可他的话听起来,好似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和了槐叶汁的凉面碧绿青翠,在已经有些炎热的初夏显得十分清爽。

  月芙的确腹中饥饿,倒没推辞,只红着脸埋着头,将一整碗槐叶冷淘吃完。吃完亦觉不够,又主动盛了半碗米汤,就着炙虾和腌菜喝光。

  用过夕食后,赵恒又去书房忙碌。

  月芙精神不济,在庭中稍走两步,就觉太累,早早回屋,换身衣裳便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恒终于从书房中回来。

  屋里几盏灯都已熄灭,只剩屏风外最靠近门边的一支孤烛还燃着。

  轻手轻脚绕过屏风,瞥见床上那道熟睡的身影,面目逐渐柔和。

  他飞快地洗漱,换好衣服后,便吹灭那一盏孤烛,爬上床,在她的身边侧卧下来。

  月芙先前已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时正是浅眠的时候,感到床上一阵塌陷,紧接着,就有热源靠近,迷糊之间,慢慢睁开双眼。

  “殿下忙完了?”

  “嗯。”他淡淡应声,将已被拉下的被衾一角拉了拉,盖在她的胸腹上。

  这一番动静虽不大,可月芙却忽然觉得不困了。她看看停在半臂之外赵恒,依旧主动凑过去和他靠在一起。

  黑暗之中,她努力睁大眼睛,果然看见他的唇角微微上翘。

  这样的日子,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殿下,”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轻声问,“咱们是不是快要离开长安了?”

  在她的梦境里,赵恒在成婚后便立刻一人一马,离开长安,负气一般,去了凉州。

  这辈子,他没有因为她的事和皇帝、太子和咸宜公主爆发巨大的冲突,也因此没有立刻离开。

  但她知道,他要离开长安的念头从未改变过。

  赵恒抱住她的手忽然僵了僵,沉沉地应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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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失落

  白日在甘露殿, 皇帝虽未言明用意,可方才在书房中深思时,赵恒已然明白了。

  皇帝这是在暗示, 会允准他离开长安, 重返凉州,且会给他军中的职务, 让他的离开名正言顺。

  成年的皇子,若不为公事,无故离开长安前往遥远的边疆, 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至于太子如何看待皇帝的做法, 他不必细想也能猜到。

  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于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只是,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成婚以后, 月芙是否还愿意跟他离开。

  “想来就在五月了。我这一去, 恐怕不久就要出征, 你若想留在长安, 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崔贺樟已走了,这几年都不会调回来,你已嫁给我,便是楚王妃,哪怕阿姊也不能拿你如何。京中还有苏将军,他与我情同父子,我不在时, 他也会照看你的。”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 已将月芙留在京中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黑暗中, 月芙的困意更少了,忍不住摸摸他刮过胡子后光洁的下巴,道:“殿下希望我留下,然后独自离开吗?”

  赵恒捏住她纤细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揉弄,颇有些煎熬和矛盾。

  “嗯。”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好似十分肯定,“那天干燥寒冷,风沙漫天,还会有战事,不宜常住。我这两日仔细研判过凉州和龟兹送来的军报,也查阅了过往三十年的战绩和吐谷浑、吐蕃如今两位君主的事迹,若我猜得不错,恐怕再有两个月,到六月里,就要有一战,那里不安定,你留在这里也好。”

  皇帝和太子都未将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心上,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是,他这样说,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自欺欺人,为她留在这里找借口罢了。

  “是吗?原来殿下是这样想的。”

  月芙轻轻地问一声,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她知道赵恒是个固执又嘴硬的人,方才那一番话,一定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听到后,仍免不了觉得有些失望,仿佛他真的想将她从身边推开一般。

  不过,她心中亦明了他这样说的缘由。先前是她先欺骗他、利用他,即使道歉过、解释过,也无法让他完全相信。

  赵恒听不出她那一句平静话语里的情绪,只是闷闷地“嗯”一声,翻了个身仰卧着,不再面对她。

  月芙张了张口,想同他说什么,最后到底将话咽了下去。

  婚后的第四个夜晚,两人都有了满腹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月芙醒来时,枕畔已了无痕迹,赵恒又在她还在睡梦中时,从寝房离开了。

  她的脸色有些恹恹的,一边举着木梳梳头,一边问:“殿下呢?”

  素秋回:“殿下坊门才开时就起来了,匆匆用了朝食,去书房取了点东西就出门了,未曾说要去哪里。”

  月芙心底的失落更强烈了。

  她想起新婚后醒来的第一个清晨,身边也是这般空空荡荡。可那一天,他是留下了话的,交代自己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却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她自然不会疑心太重,只是两相对比之下,差别立现,不得不让人多想。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计较去凉州的事。月芙叹一口气,没再多想,梳洗好用过朝食后,便带着素秋和桂娘一起理了理库房,挑出几样厚实的料子,于午后乘车出门,前往东市,寻到熟悉的铺子让做成适合在西北秋冬的风沙中穿的衣裳。

  待付好定金,预备回府的时候,月芙忽然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崔氏。

  崔氏正带着儿子阿翎在一处卖糖人的铺子前逗留,看来应当是难得外出采买,便带着儿子一道来看看。

  过去在杜家时,两人是妯娌。崔氏因是崔汲一脉的远亲,又生了杜家的长孙,在赵夫人面前十分受关照。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月芙的事,但每一次赵夫人苛责月芙时,她皆冷眼旁观,是以月芙对她实在亲近不起来。

  如今两人之间已没了妯娌的关系,月芙更加不想同她多说话,于是只看一眼,便要带着素秋等人离开。

  只是,崔氏仿佛有所察觉,在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月芙,立刻将阿翎交给身边跟随的下人,笑着迎上前来喊:“阿芙,果然是你!”

  月芙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微笑着冲她颔首,态度间带着几分的疏离。

  崔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像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手掩唇,“哎呀”一声,道:“是我疏忽了,如今不该再叫‘阿芙’,应当是八王妃了。”

  她说着,便退后一步,略行一礼。

  月芙只笑着请她不必多礼,虽不欲与她多说,但料想她这样主动地上前问候,一定是想说什么,遂静等下文。

  果然,崔氏在她身边看了一眼,有些诧异地问:“怎不见八王?”

  “殿下公务繁忙,今日是我一人过来的。”

  “公务繁忙?”崔氏重复了一遍,面露异色,“可方才……”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要让旁人追问下去。

  月芙不愿顺她的意,便只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崔氏碰了一脸灰,面色讪讪,不甘心将话咽下去,只能自顾自道:“方才我带着阿翎从平康坊过来时,远远的好似见到了八王殿下,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两人走得有些近,我本以为是你,可现下看衣着……哎,隔得有些远,大约是我看走了眼吧,你别放在心上,新婚燕尔,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崔氏一面观察月芙的脸色,一面又絮絮叨叨说了两句暗示咸宜公主脾气大、难伺候的话。

  月芙的心里起了个疙瘩,有些听不进她的这些唠叨,打起精神应付两句,便匆匆告辞。

  素秋将崔氏的话都听在耳中,上车后,迟疑着劝两句:“娘子,崔大娘子兴许只是信口胡言,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又或者,殿下身边的娘子,是哪位公主也说不定呢。”

  月芙叹一口气,摇头道:“不论她说的真假,回去问一问殿下就知道了。”

  她相信赵恒的为人,即便心里有些难受,也不想只听旁人的一句不知真伪的话便先在心中埋怨他。

  素秋见状,不再说什么。

  东西市是长安城中商贩云集的地方,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马车行到东市与平康坊之间的道上时,遇上一阵壅塞。

  “娘子,前面的好像是殿下。”车夫朝前张望一番,赶紧回身告诉坐在车中的人。

  月芙听罢,忍不住掀开车帘,循着车夫指的方向看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的确有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正牵着马儿,沿路慢慢前行。

  他身边除了杨松等两三个侍卫,也的确如崔氏所说,还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他们背对着这边,缓慢前行,偶尔说一两句话,皆没有察觉身后的注视。

  月芙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那名年轻女郎,正是先前皇帝、太子等人为赵恒挑选的王妃人选,王家十四娘。

  “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素秋显然也看到了,越发小心翼翼地问。

  就连车夫也察觉到不对,一时不敢吱声,有些后悔方才的心直口快。

  人群前方的赵恒将王十四娘送至马车边,站在一旁看着她登上马车。

  月芙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重新坐回车中,道:“算了,不必过去,先回府吧。”

  只是,车夫才应一声“喏”,拉着缰绳继续控制着马儿缓缓前行,要在路口处朝西面行去时,前方的赵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马车。

  他瞥见车夫有些为难和闪躲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冲身边的杨松交代几句,便将手里牵着马的缰绳递出去,转身逆着人群前行的方向,朝马车行来。

  “娘子,殿下看见咱们的马车了,就要过来了。”车夫在前面小声提醒,将马车停到路边,主动下去,向赵恒行礼,掀开车帘。

  素秋左右看看,自觉地下车,将月芙身边的地方让出来。

  月芙咬了咬下唇,忍着满腹疑云,冲赵恒微笑,道:“我才去一趟东市,正要回府,可巧遇见殿下。殿下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若有,我便先回去,不打扰殿下——”

  话还没说完,赵恒已经面无表情地大步登上马车,阖上车门,沉声道:“回去吧。”

  “喏。”车夫连忙应声,重新赶车上路。

  车轮缓慢滚动,车身摇摇摆摆。

  月芙低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更没像以往那样,主动往赵恒的身边靠近。

  赵恒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道:“今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了。”

  “哦。”月芙的回应十分简单,似乎不大想说话,更没有直接问方才的那一幕。

  赵恒反而觉得有些局促,一时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成了一句疑问:“今日怎想起要来东市?”

  月芙依旧低着头,一眼也没再看他,道:“我找了些料子出来,送来给东市相熟的绣娘,做几身衣裳。”

  “嗯。”赵恒见她问话就答,却仍然不问方才的事,越发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几时起的?我走时,你还睡着……”

  说到这儿,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月芙已然抬起头,用一种失落又惆怅的眼神无声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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