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遁甲懂一点皮毛。”谢允道,“牵机?看不懂。”

周翡带了几分惊诧看着他,没料到世上居然还有谢允不知道的。

谢允坐在鱼老的桌子上,也不帮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看得周翡莫名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吩咐道:“不会的都别捣乱,出去等我,看见牵机有什么异动再回来告诉我。”

除了谢允不肯听话,其他弟子们听了,便都鱼贯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牵机的动静。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划了一下,记得鱼太师叔那个小老头大约也就这么高,然后她在谢允哭笑不的表情下,屈膝让自己矮了半头,回忆着鱼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这里的场景。

周翡记得他有一套随行而至的口诀,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横着在牵机墙前挪了几步,试探着拨了视线前第五道锁扣,洗墨江中传来闷雷似的声音。

“这回有点像了。”周翡心道。

谢允奇道:“下一句难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闭嘴。”

谢允猜得忒准,可能天下不着调的男人特有的心有灵犀——下一句还真是“上山打老虎”。

鱼老头每次念叨完这句,还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念着这句“口诀”,到第五步,模仿着他老人家的动作,往上轻轻一跳,一处突出的机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刷”一下弹了上去,谢允转身望向窗外,只见江上冒出水面的牵机线发出“咻咻”的声音,开始有条不紊地往水下沉。

谢允;“……”

……这样也行?

周翡长长地吐出口气,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下一个动作搭配口诀更丢人了,鱼老通常是一边念叨着“老虎不吃饭”,一边搬一个小小的脚凳过来,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够不着,他得拿个小笤帚,往上一拍——这是“打你个王八蛋”。

她阴沉着一张脸,拖来鱼老的小板凳,拿起挂在旁边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围观得津津有味的谢允道:“看什么看,不许看了!”

谢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视着周翡,正色道:“美人风采动人,吾见之甚为心折。”

谢允这几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话说得堪称撩人……倘若周翡这会儿不是踩凳子挥舞笤帚的光辉形象。

这混账东西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在旁边拾乐!

周翡果断一抬自己手里秃毛的笤帚疙瘩,斩钉截铁地对谢允道:“滚!”

谢允低头闷笑起来。

周翡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学着鱼太师叔将“神帚”一挥,“啪”一下往那机关墙上一拍,全凭记忆和感觉,也没看清拍在哪了。

随着她动作,那机关墙里立刻传来一声巨响,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时一晃。

原来平时鱼老不过是在牵机已经部分打开的情况下令其归位,相当于将半开的剑鞘轻轻拉开,这回因为寇丹做的手脚,牵机确实完全停了,等于是将完全合上的剑鞘重新弹开,因此动静格外大。

周翡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居然从小凳上一脚踩空。

原本懒洋洋地倚在木桌边的谢允却一阵风似的掠过来,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头,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周翡的耳朵,轻声道:“小心点。”

周翡:“……”

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妥,站稳的瞬间就一把推开谢允,感觉耳根的热度沿途绵延到了脸上,一时瞠目结舌,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便见谢允一脸无辜的光风霁月,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过神来,有点尴尬,怀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她干咳了一声,正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便听谢允道:“唉,我说姑娘,你也太瘦了吧,这身板快比我还硬了。”

周翡:“……”

柔软的王八蛋,赶紧死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猴年大吉=w=

晋江真抽啊……

注: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来自《罗织经》

第84章 拔刀

周翡的脸红了又黑,有心将谢允追杀三百里,可是一时间却又突然提不起精神来,便心事重重地摆摆手道:“不和你闹了,我还要去长老堂。”

“阿翡,”谢允叫住她,他收敛了嬉皮笑脸,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周翡没听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处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还是懦夫,无数的路在你脚下,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谢允在她的刀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呛”一声轻响,他微笑道,“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可以选择的余地?”

谢允眼睛有一点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时候也有好像抹着一层浅浅的笑意,将眼神里的千言万语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发现一点端倪,他就无赖与二百五齐发,来一出千锤百炼的“贱遁”,直贱得人眼花缭乱,想追究什么也顾不得了。

周翡:“你……”

谢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着,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脸上轻轻蹭一蹭。

周翡方才降了温的一侧耳朵又开始水深火热起来,一时在“躲”与“不躲”之间僵住了,整个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脑子不合时宜地撂了挑子,然后……

谢允出手如电,一把揪住她垂在一侧肩头的长辫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谢允一击得手,绝不逗留,得意非常,转眼已经飘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几声贼笑,像只大蛾子,“扑棱棱”地顺着江风扶摇而上,轻轻巧巧地避开两条被惊动的牵机线,纵身攀上山崖上垂下来的藤条。

守在江心小亭的众弟子齐齐仰头,共同瞻仰这神乎其神的轻功。

等周翡气急败坏地追出来时,谢公子人影闪了几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周翡运了运气,也不知是谢允真心实意说她“幸运”的那一段话起了作用,还是纯粹叫那混蛋气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

周翡目光一扫洗墨江,发现江中的牵机大部分已经沉入水底,张开巨网,准备捕捉胆敢触网的猎物,边角处却依然有几道细丝悬在水面上,水下石桩的位置好似也与平时有微妙的差别。

不过对于周翡来说,能将牵机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什么东西到用时都方才恨少。

她心头一转念,觉得这样也还不错,对方有对牵机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牵机一切如常,在那刺客头子眼皮底下还有什么用场?

反倒是叫她这半吊子随便鼓捣一通,然后再找一帮一窍不通的守阵,还真没准能让寇丹措手不及。

这么一想,周翡突然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转身冲几个弟子道:“劳烦诸位师兄暂代鱼太师叔看守江心小亭。万一有敌来犯,亭中的机关墙可以随意操作。”

说完,她不等众人抗议,便也纵身抓住山崖上的藤条,留下一帮四十八寨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没有谢允那种插对鸡翅就能上天的轻功,也没有周翡熟悉牵机阵,一时间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牵机,周翡全然是强买强卖!

良久,才有一个弟子喃喃说道:“总觉得周师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黎明将至时分。

依附于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打更人正懒洋洋地提灯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人家门口的狗被人脚步声惊动,抬头一见是他,又见怪不怪地重新将脑袋搭回前爪上,伸长了舌头打了个哈欠。

突然,狗头上软趴趴的一对耳朵惊醒地立了起来,它一翻身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小路尽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更夫敷衍地敲了几下梆子,随口骂道:“狗东西,发什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地下传来越来越逼近的震颤,更夫睁大了眼睛,随即他手上的纸灯笼“啪”一下落了地——

黑衣的铁蹄与噩梦一同降临,潮水似的涌入平静的小镇。

鸡鸣嘶哑、家犬狂吠。

绣着黑鹰与北斗的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更夫傻愣愣地盯着那面旗子看了一会,蓦地激灵了一下,转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伪朝的人打来……”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一柄□□骤然从他身后劈下,将这更夫一分为二。

提刀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双颊消瘦凹陷,剑眉鹰眼,面似寒霜,一条山根险些要高破脸皮,睥睨凡尘地坐镇面门正中——只是鼻梁处有一条伤疤,横截左右,面相看着便有些阴冷。

“伪朝,”他一抖手腕,□□上的血珠扑簌簌地落下,这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回头冲一个被众多侍卫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中间的胖子说道,“这就是王爷说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诛。”

那“王爷”年纪不大,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岁,一身肥肉却堪称得天独厚,远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长出来的分量,连他那胯/下之马都比旁人壮实许多,饶是这样,依然走得气喘吁吁,随时打算跪下累死。

闻言,胖王爷脸上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千层的下巴随即隐没在行踪成谜的脖子里:“哈哈哈,陆大人,摇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与你相知恨晚!”

小镇中灯火忽然大炽,哭喊声像一根长锥,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陆摇光无声地笑了一下,十分轻柔地回道:“多谢王爷赏识。”

说完,他将马刀一摆动,下令道:“我北斗的先锋们,‘匪寨’当前,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啊,这边的耗子出头更快。”

黑衣人们整齐地顺着他刀锋指向,望向雾气氤氲的长街尽头,只见四五个提着兵刃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们穿戴各异,有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像模像样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头戴方巾,挽袖子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陆摇光坐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头,问道:“北斗破军,来者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领头人缓缓举起手中长戟:“贩夫走卒,不足挂贵齿。”

陆摇光道:“这话我听见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么时候多了个‘贩夫走卒帮’。”

说完,他面带怜悯地轻轻一挥手,黑衣人们一拥而上,前仆后继,暗色的浪潮一样淹没了那几个人。

胖王爷只远远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这些螳臂当车的大傻子,他扶着两个随从的手方才从马背上下来,用马鞭扫开一个滚到眼前的死人,负手抬头,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层层守卫的山上,长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墙皮斑驳,数辈青苔死后还生,一眼看去,仍是胜似当年的郁郁葱葱。

林浩站在门口,他是个稳重讲理的年轻人,尽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来回捏着自己的关节,神色和语气却仍是十分平静恭敬,对赵秋生说道:“师叔,咱们山下一圈总共八个暗桩,如今已经有七个与我寨中断了联系,我早已事先传令,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千万保留实力,目前却无一人遵从,想来不是兄弟们不服调配,实在是身在其中,难以独善其身。”

张博林困兽似的在长老堂中来回溜达,赵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铁青,喝道:“姓张的,你在这老驴拉磨似的转什么?”

张博林当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驴,老子是个缩头龟儿子!”

林浩低眉顺目地轻声劝道:“张师叔,有话好好说。”

赵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实木的兽头扶手被他拍了个“头破血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博林,大当家临走时将寨中大小事宜交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个门派,千十来人,莫说是缩头,就算是断头,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门破,四十八寨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跟大当家交代?”

张博林被他堵得脸红脖子粗。

林浩却说道:“蜀中路难,山下多是贫瘠之地,这二十年,不也是大当家一力经营,方有如今繁华么?真要有什么闪失,师叔,咱们就能和大当家交代了吗?”

赵秋生喷了一口粗气。

林浩的语气更加和缓,话却说得越来越重:“师侄一直听家中长辈念叨,说咱们四十八寨当年就是为了收容义士,抵抗□□方才扯起大旗的——赵师叔是当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详,轮不到我一个后辈提醒——那么如今有敌来犯,当年的义士反而高挂吊桥,不闻不问,岂不是有违当年盟约?”

赵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极深,神色不变地低头一抱拳,沉默地赔了个油盐不进的罪,好像看出了赵秋生的色厉内荏。

赵秋生回身一脚将椅子踹翻:“山间机关重重,岗哨错综复杂,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你不过是仗着这个才勉强退敌,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就你这一点人,就算个个是绝代高手怎样,能碾过那伪朝大军几颗钉,啊?谁拦着你义气了?谁拦着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别他娘的拖着满山无知妇孺……”

就在这时,长老堂外突然传来马吉利的声音。

马吉利大声冲什么人说道:“阿翡你来……等等,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嗓子短暂地将吵成一团的三个人视线都引了过去,只见周翡带着一帮年轻弟子,大步闯进了长老堂。

进门,周翡视线一扫,先飞快地行了一圈礼,说道:“洗墨江牵机已经重新打开,我留了几个人在那看着,岸边有新设的岗哨,就算有敌来袭,一时半会也渡不了江,诸位师叔师兄放心。”

然而此时没人听她说话,三位长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进来的担架上——鱼老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隐约带着一丝红润,嘴唇却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好一会,赵秋生才率先移开视线,问周翡道:“你把他抬到这来干什么?”

周翡面不改色道:“赵师叔,凶手出逃,大仇未报,我就算合上了鱼太师叔的眼,也难以强行让他瞑目,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长老堂,听师叔师伯们裁决。”

赵秋生刚炸了个脑子有坑的张博林,又骂了个阳奉阴违的林浩,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还有个倒霉孩子周翡来添乱,他有种独撑偌大四十八寨,身边都是坑的孤愤,气得指着周翡半晌说不出话来,差点要吐血。

好在这时候,方才还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博林等人改弦更张站在了他这边。

倘若只是内乱,以周翡的身手,确实有资格当个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围城?

张博林直言道:“阿翡,没你的事。”

林浩则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么说,还是有一件要事嘱托给周师妹的,趁这会山下正乱着,可否劳动师妹跑趟腿,给大当家送封信?此事事关……”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咱们在外面的暗桩还剩几个能用?林师兄,你知道大当家现在到了哪个山旮旯了吗?”

林浩一时语塞。

周翡接着道:“伪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这消息自己会长腿飞到大当家耳朵里,再滞后也肯定比我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找她去得快,这道理林师兄不明白?你自己傻还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学着他那恭谨圆滑的样子略一低头,找补道:“师妹出言不逊,失礼。”

赵秋生吹胡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干什么?”

“给我一百人。”周翡一点弯也不饶,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门,谨慎戒备,不必担心寨中安全。您放心,伪朝不是有数万大军么,我有围着山崖的数十村镇,不见得比谁人少,没有怕他们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鸣风,有北斗,还有伪朝的官员,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伙人,我也不信他们亲密无间。给我人和时间,我去摘几颗脑袋回来给大伙下酒。”

最后一句话被她说出来,并没有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森森的理所当然,不等赵秋生发话,周翡便又道:“赵师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就算自己在这都管不了我,想必不会苛责诸位。”

在场的几位都听说过周翡在秀山堂从李瑾容手里“摘花”的壮举,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周翡一笑,随后头一次主动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华容城中,我们遭叛徒出卖,晨飞师兄他们被禄存与贪狼暗算在客栈中,只有我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东躲西藏,那时尚且没怕过,何况现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说完,冲林浩一伸手:“林师兄,给吗?”

林浩:“……”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翡揣着林浩给的令牌走出长老堂,一抬头,却见吴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着她。

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马乱,没顾上管她,想来吴楚楚肯定也听见了寇丹的那些话,还不知作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脚步一顿,向她转过去。

可还不等她开口,吴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了下来,递给周翡。

周翡一愣。

接着,吴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坠,手镯——连头上一支素色的小钗都没放过,一股脑地塞进周翡怀里。

周翡:“……”

旁边李妍吓了一跳,忙道:“吴姑娘,我姐不收保护费,你……”

吴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烧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来吴楚楚心里一直知道仇天玑丧心病狂的搜捕华容镇,是跟她有关!

吴楚楚眼睛里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没听说过所谓‘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还有要紧事,未见得愿意帮我保管这些鸡零狗碎的累赘,但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后果,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交代,一脑门茫然。

周翡心下却十分了然,她将吴楚楚交给她的东西用细丝卷包了起来,贴身揣进怀中,冲吴楚楚一点头:“多谢,放心,死生不负。”

第85章 南北端王

“慢着,阿翡,我同你说几句话!”

周翡一回头,见是马吉利沉着脸向她走过来,周围几个年轻弟子冲他行礼,这平日里最是笑脸迎人的秀山堂总管居然理都没理。

周翡诧异道:“怎么,马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点的随行人都是年轻弟子——没办法,一来在赵秋生那,四十八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各派的好手这会都在岗哨上,再者岁数大资历深的也不会老老实实听周翡调配,到时候谁指挥谁都还不一定。

马吉利没接话,有些责备地看着周翡,兀自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长老既然已经发话,是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马吉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马叔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说过好多,哪一句?

周翡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便道:“呃……记得,马叔在秀山堂上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

“不是这句,”马吉利皱眉打断她,“我头几天才和你提过我那短命爹的事,这就忘了?”

周翡顿了顿,随即伸手一拢乱发,笑了:“哦,想起来了,‘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那句,对不对?”

身边有人听见了,都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翡不过才出师,就能在洗墨江边逼退寇丹——别管用的什么刀什么法——如果这都能算劈柴,别人又是什么?马吉利虽然资历老辈分大,可他要是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窝在秀山堂跟一帮半大孩子们打交道,他这倚老卖老的一番话说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得奇怪了。

周翡倒是颇不以为忤,惊才绝艳的人物她一路见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纪云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么?还不是一个个混成那副熊样,真没什么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呗。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场,有顶天立地的,也有火烧连营的,您看,我这不是正要去烧吗?”

马吉利摇摇头:“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于乡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计双绝,却往往陷于‘孤勇’二字,到头来往往为自己的才华所害,我爹,还有当年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都是这样,阿翡,马叔看着你长大,不忍心见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听林长老的,带人速速离开……”

“还有我外祖。”周翡道。

马吉利一怔。

“多谢马叔,您说得对——可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经八百地冲马吉利行了个晚辈礼,当她从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与困顿中杀出一条血路,决心撇去一身的懒散与任性时,便几乎不再是那个在家和李瑾容冷战怄气的小小少女了。

马吉利一时恍惚,竟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旧时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扬眉,挑起嘴角一笑时,依稀还留着少年人固有的桀骜和骄狂:“何况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届时倘有需要山上配合之处,还要劳烦马叔沟通消息了,保重。”

周翡一番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她的一帮年轻弟子们听闻伪朝大军围城,早就热血上头,等着磨刀霍霍地想冲下山去,一直被赵秋生严令禁止,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没人敢擅闯长老堂请愿。

偏偏周翡敢了,还做到了。

一帮小青年们走腰杆不由自主跟着直了几分,在她身后汇聚成了一帮,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领头人。

刚走出不远,周翡便听有人轻笑道:“说得好。”

她一抬头,见谢允那方才落跑的混账蝙蝠似的,将自己从一棵大树上吊了下来,他双臂抱在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着她。

周翡手心长了痱子一样疯狂地痒了起来。

谢允一翻身从大树上落了下来,步伐飘渺地落在周翡几尺之外,不等周翡开口,便抢先说道:“要摘人头,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净顾着吵架,便趁方才那点功夫绕着四十八寨转了一圈——你们寨中总共三层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处,其中六处昨夜遭袭,一处被破,林长老紧急命人设伏,在里头一层岗哨处让伪朝大军吃了闷亏,逼他们仓皇撤退。这三十六处,有的地方适合打伏击,有的地方险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敌军主帅手上有寇丹,对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数,即便是围在山下,也必有的放矢,咱们可以试着推断一下此人身在何处——怎样,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带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谢某人欠的那顿揍先记了账,问道:“你从洗墨江蹿上去就没影了,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允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然后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划一的小白牙,说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呗。”

周翡:“……”

刚才那笔账记亏了。

谢允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周翡的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细细讲起四十八寨的岗哨位置与山下众多小镇的对应关系。

“四十八寨的岗哨,以西南处最为密集些,剩下的从西南坡到洗墨江,从密转稀,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西南角为突破点……”

周翡立刻接话道:“因为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堑,密集处地形相对平缓,才会用人手补齐,天堑是人力不能弥补的,他们人多,反而不怕岗哨密集。”

“不错!我就说咱俩心有……”谢允见周翡摸了摸刀柄,忙从善如流地话音一转道,“咱俩那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受袭的六个岗哨都靠东边,你猜这又是为什么?可是敌军主帅特别蠢吗?”

周翡觉得心跳略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她分明也奔波许久,但谢允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她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反应比平常快了不少,闻声,她略一思索便脱口道:“因为洗墨江山崖地势高,在山崖上能看见西南坡,如果敌军选择西南作为突破口,那北斗与鸣风在洗墨江的调虎离山就玩不转了。”

谢允沉默下去。

周翡忙问道:“怎么,不对?”

谢允煞有介事地叹道:“长得好看就算了,还这么聪明,唉!”

周翡:“……”

她明明知道这小子又在撩闲,却一时不知这句话该怎么往下接,当场居然有些窘迫,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不动口”,用长刀在谢允膝窝里杵了一下:“你哪来那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