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天璇没理会他这明显带了挑衅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十八寨隶属我朝疆土,诸位占山为王,已经十分无法无天,偏吾皇有爱才之心,派我等前来,以‘招安’为第一要务。只要诸位弃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绝不会亏待了诸位,这种包票在下还是敢打的。”
赵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长气,用容忍别人在屋里放屁的博大胸怀忍住了没当场发作,问道:“还有呢?你身后那女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当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寇丹用几根牛毛似的小针缝上了被周翡划开的长袖,听问,她一低头,咬断了针上的细线,红唇中贝齿一闪,显得格外惹人怜爱……如果她手里的针不是要人命的东西。
“我啊,我没别的事,就想向李大当家讨一样东西,”寇丹笑道,“说来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这么个宝藏,我拿着其中一把钥匙在蜀中山林里默默无闻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这码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对不对?”
赵秋生和张博林对视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这娘们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谷天璇点点头,帮腔道:“不错,当年鸣风楼大逆不道,手伸过了界,竟连刺杀圣上的脏活都接,为了这一桩蠢生意,老楼主师兄弟两人亲自出手,幸有廉贞兄伴驾,那场刺杀没能得逞,两个逆贼反而中了廉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听得他将自己师父师叔称为“逆贼”,神色漠然,眼皮都没眨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是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罗金仙尝到一点,也得乖乖重新投胎,可那两个逆贼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道如今须发皆白,不杀还不肯死——百闻不如一见,依我看,这‘海天一色’简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隐隐猜到鱼老的下场是一码事,听见敌人当面提起却是另一码事。
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紧了。
寇丹将视线投降她,笑道:“前一阵子从鸣风的暗桩传来一些消息,说我四十八寨出了个好了不起的南刀传人,手刃了青龙主郑罗生,我还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来,就是阿翡了吧?”
赵秋生:“什么?”
张博林几乎与他异口同声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龟孙?”
周翡:“……”
这事真没法解释,眼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长长的指甲叩着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没猜错,海天一色的信物,大当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将军吴费有一件,当年山川剑肯定也有一件——后来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郑罗生手上。大当家抢先派人迎回吴氏遗孤,又随便找了个名目将亲闺女派出去,找到郑罗生,杀人立威两不误,眼下,她手中肯定是手中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当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紧,只是一个人不好太贪心、占尽天下便宜的对不对?”
周翡满心杀意,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与她争辩,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头冲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时辰差不多了。”
谷天璇尚未开口,便听不远处有整肃的脚步声传来,他顿时满脸万事俱备的志得意满,好整以暇道:“第一,请诸位放下刀剑,归顺朝廷,第二,请周姑娘交出吴家人和你从郑罗生那拿到的东西,第三,辛苦诸位给李大当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归来,顺便将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与我兄弟二人入京请罪,圣上宽厚,定不会为难她——仅此而已,就这几条,诸位看,不苛刻吧?”
张博林听了这通连环屁,当即横眉立目,便要破口大骂。
忽然,他的目光越过北斗与寇丹等人,看向来人的方向,张博林先是一呆,随即神色骤变,怒目金刚转眼成了笑口弥勒,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办,龟儿子,你跪下叫声‘爹’,给咱们磕十个孝子贤孙头,什么‘海鲜山珍’,咱们都能给你弄来。”
谷天璇心生不祥,蓦地扭过头去,只见来人居然不是他约好的伪朝大军,而是一帮四十八寨弟子。
那些弟子们个个训练有素,从四方跑来,整齐划一,隔着数丈之远站定,大声道:“东南第一岗哨已经砍断吊桥,敌不能入!”
“第二岗已经放出毒瘴,斩敌数百,狗贼不敌,已经撤回。”
“第三岗已在山谷布伏。”
“第四岗杀敌军参将……”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虚,这会他的每一个唾沫都变成一巴掌,千手观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脸上,那张俊秀优雅的脸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点破皮而出。
倘若这会往他头上楔根钉子,这位“巨门星君”的狗血大约能喷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着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道:“谷……那个大人,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进来喝杯茶?”
张博林乐不可支道:“你这丫头蔫坏得很,对老子脾气!”
谷天璇充耳不闻,喝道:“走!”
他一声令下,方才散开的黑衣人顿时围拢过来,护着他往来路撤去,而那寇丹一声长啸,几个鸣风楼的刺客各自施展轻功,好像几只大蜘蛛精,七手八脚地撑起了一张牵机丝织就的大网,挡住众人脚步。
张博林一挺长木仓,便要往那网上硬撞:“贱人,你哪里走!”
寇丹方才缝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团白烟,也不知有毒没毒,冲着张博林便涌了过来,张博林忙屏息后撤,就在这时,一柄长刀落到他面前,挑、拨、挡、撞几下,白烟里潜伏的细针通通被拦了下来,落在地上泛着幽蓝的光。
周翡道:“张师伯,小心点。”
张博林这才察觉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时有些讪讪。
而就这么片刻的光景,谷天璇与寇丹两人已经撤出了数十丈,眼看要跃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没用的黑衣人和鸣风弟子断后,眼看已经追不上了。
第82章 围城
张博林乃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来的中老年奇男子,哪里甘心让谷天璇他们就这么跑了。
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少年人,这两位在热血上头时的直觉反应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个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寇丹,一个是与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门挑衅,倘若还让他们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后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搁?
必须得抓回来汆成丸子!
张博林两巴掌挥开寇丹放的白烟,将长木仓一扛,大喝一声,便掷了出去。
谷天璇头也不回,两个黑衣人却训练有素地抢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躯替他抵挡,当即给穿成了糖葫芦钉在地上。长木仓尾部依然震颤不休。
张博林气得大叫一声,拔腿便要不依不饶。
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谢允低低地叫了她一声:“阿翡。”
三步之内,周翡头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干什么?这忙着呢!”
五步之后,她隐约开始觉得不妥。
周翡时常追在谢允后面跑,无意中被逼着好生锤炼了一番轻功,几个转瞬,她人已经在十丈开外。而这时,她蓦地往前赶了几步,抢到张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拦住他:“张师伯,事分轻重缓急,先别光顾着追他们。”
张博林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愤怒地望着转脸就“叛变”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闪,摇摇头,正色道:“张师伯,咱们的人手刚才大部分都让林师兄带走了,林子里那些都是障眼法,没那么多人手。再者说真追到洗墨江里,有那寇丹在,牵机是谁手里的刀还说不准呢。而且眼下事态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山间还很有可能留着鸣风的余孽……”
周翡被谢允一声召唤,叫回了方才弃她而去的理智。
此时她神魂归位,周翡心里稍微一转,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总领四十八寨防务,与赵长老和张长老平级,事态紧急的时候,他便宜从事就行,根本没必要派人特意跑回来说战况——还是敲锣打鼓、大声喧哗的说。
林浩之所以来这么一出,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虚、吓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况不见得真有这么乐观。
而退一步说,就算谷天璇与寇丹真是屁滚尿流逃走的,要想将他二人抓回来,在场众人至少也得是赵、张两位长老同时出手,再捎带上一个周翡当添头,才不过勉强与那北斗和刺客头子战个平手而已。
赵秋生显然没打算跟他们俩一起“人不轻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们俩自己追上去,谁是丸子还不一定呢。
还有那些老鼠洞里都能藏身的鸣风楼刺客,谁知道现在山间还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里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残,到时候万一后院起火,真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赵秋生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在场众人将留下的北斗黑衣人与鸣风刺客包围拿下,一边冲张博林数落道:“我看你半辈子没一点长进,除了吠就是咬人,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事!”
张博林:“……”
赵秋生用鼻子喷了口气,尾巴翘起来足有一房高,趾高气扬地吆五喝六道:“来人,将这些杂碎都押入刑堂,留双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后!不要遗漏一个鸣风的余孽——翡丫头,跟我回长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该当个人使了。”
周翡心里明白,经此一役,赵秋生算是认可了她有说句话的权力。
去年这时候,周翡都还连弟子名牌也没有,此时却被赵长老特批能进长老堂,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然而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请示道:“赵师叔,不如我先留下帮忙善后吧?牵机也要重新打开。”
赵秋生神色冷淡,说道:“鸣风楼收钱杀人,是什么正经东西?刺杀曹狗也不过是他们一桩哗众取宠的生意罢了,哪就值得别人多看一眼了?早二十多年我就说过,这伙人靠不住,老寨主他偏偏一意孤行,现如今怎么样?那封瑜平自己教导子弟无方,受其反噬,死了没人埋也是活该,看什么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劲,才算把顶嘴的话咽回去,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握了握春山的刀柄,紧绷的怒意却已经顺着她的看似平静的眉梢流了出去。
赵秋生冷笑道:“你随便吧。”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一群弟子转身就走。
张博林在原地踟蹰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说道:“老赵这混账玩意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你替我们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来,对破雪刀的领悟更上一层楼这事,能让周翡偷着乐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势、目的成谜的寇丹等等,便只好先行支取这半年的快乐,一股脑地压上,才算把眼前这天大的愁给镇压下去。
这一宿长得简直叫人上气不接下气,天光好像总也亮不起来似的。
眼见赵秋生和张博林先后走了,周翡暗叹了口气,忍不住转过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带着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边上设了几个临时的岗哨,从上往下盯着脚下漆黑的江面,细碎的星光都被卷入其中,站在岸边,能听见江风拂过的涛声,江声絮絮,不知在和谁低语。
见一时没了危险,李妍这才拉着吴楚楚跑过来。
“阿翡,你刚和赵叔他们说什么呢?”李妍越过周翡的肩膀,战战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紧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来,“娘啊,吓死我了。”
一个弟子上前对周翡说道:“周师妹,要下江吗?”
周翡一点头,冲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随后自己先拽过一条绳索。接着,她动作一顿,又想起了什么,回来拉过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无辜地看着她:“啊?你说什……”
她一句废话没说完,便已经双脚离地,周翡抛出一根绳索,直接缠住了李妍的腰,然后一提一抓她后颈,纵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无数次,对这段别人眼里的“险路”再熟悉不过,等李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她以无屏无障往下摔一般的速度带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与奔涌的江面张开血盆大口,行将扑面而来,李妍悬空的脚底下所有的血全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泪当场就飚出来了,“嗷”一嗓子冲着周翡的耳朵叫唤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响,手一松,人已经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练地纵身在空中一翻转,飞快地将手里的藤条网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飞身而下,拍上山崖上一处平整处,轻飘飘地落在了水边的一小块砂石边上。
牵机安静得好似睡着了。
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冲离地不到三尺,手脚并用抓着藤条的李妍道:“下来。”
李妍简直像只怕水的猫,玩命摇头。
周翡也不跟她废话,便要直接动手,李妍放开嗓子嚎叫道:“救命!救命!鱼、鱼太师叔!救……”
她叫到这里,突然自己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对了,鱼太师叔呢?
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里吗,怎么让牵机停了,把那些外人放进来了呢?
李妍骤然一松手,兜在她身上的藤条倏地缩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水边泥土上,鞋尖踩进了江水中,细碎的水花溅在了她脸上,李妍没顾上擦,猛地扭过头去,见周翡倚着月光无法逾越的山岩而立,显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缩脚站起来。
几个跟着下到江面的弟子纷纷落在水边,周翡看了她一眼,几乎不停留,纵身掠出,她像个水上的精怪,脚尖在涟漪中心轻轻一点,根本不需要低头看,便能准确地踩到水面下牵机的石身——几个起落,便将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谨的弟子们带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独而寂静地笼着一层水汽,单薄的旧门虚掩,被周翡裹挟在身边的风一吹,那门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开,便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门前的鱼老来。
周翡呼吸一滞。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鱼老看起来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懒闭目养神而已,随时可能一脸不耐烦地睁开眼,吹胡子瞪眼冲她嚷嚷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张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们这些老人,从李徵的时代开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厌恶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风挤压在一起,见证了四十八寨的崛起与繁荣,相依为命地各司其职多年,几乎已经长成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亲身至此,大概除了杀出去报仇之外,心里很难装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侧,哪有那么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机会呢?
周翡听见赶上来的李妍极恐惧地抽了口气。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过神来,她挪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鱼老面前,手在袖子里晃了几次,没敢抬手去试鱼老的鼻息,最后只好软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边的手。
然而握住那只苍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温热的!
她脑子里“嗡”一声,即使是蜀中之地,这个季节的江边也绝对称不上暖和了,而从寇丹在洗墨江兴风作浪关掉牵机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死人的手怎么还会是热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来,一时差点喜极而泣,她也不顾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鱼老的鼻息——没有……
这也没什么,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轻轻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强按捺住自己心虚,又按住鱼老颈侧、心口、脉门……可是一路摸下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周翡简直要破口大骂起来,这老王八到底练的是哪门子的龟息功!怎么这么逼真?
“好像还有气!叫赵长老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
这时,一个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头,见那来无影去无踪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僵硬,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谢允一只手轻轻拉住在鱼老身上四处乱摸的周翡,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声道,“相传只有‘归阳丹’能解此毒,虽然随着大药谷分崩离析,归阳丹的配方已经失传,但说不定‘海天一色’还有留存吧。我听说归阳丹虽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极易缺水,终身必须生活在水气丰沛的地方——”
他隔着几步远,望向鱼老的神色非常复杂。
周翡急着追问道:“所以呢?”
谢允微微低下头,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脸上蹭了一块污迹,嘴唇上有一道干裂的痕迹。
谢允手指微动,几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不然也不会心心念念记着她那把断刀。
后来在光怪陆离的山中黑牢中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闹闹,更是难得投缘。谢允总是习惯性地招惹她、照顾她。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能看见她无声地露出一点有些吝啬的笑意,替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温柔,耗不尽的风流。
可是这会,谢允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透过周翡隐隐带着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触碰到了一段被冗长的光阴分割开的过去,一时间,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来,只是十分残忍地实话实说道:“……以及人死后,尸身不僵不冷,持续数日,触碰与活人无异,要好几天后才会开始腐烂,所以你会发现他的手还是热的。”
他一句话如凉水,跟着周翡闯进来的一干弟子都被泼了一头,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为巨大的惊喜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谢允却好似突然换上了一副铁石心肠,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又接着说道:“另外你最好尽快料理好这边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实并没有处于劣势,但他一击不中,立刻撤走,这不像北斗死缠烂打的风格,说明他多半有恃无恐。”
周翡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设毒计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动摇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后,他们会觉得区区一个鸣风楼叛变,就能成什么事吗?”谢允摇摇头,“今非昔比了,那时曹仲昆觉得四十八寨不过是个不怎么规矩的江湖门派而已,他正忙着跟南朝后昭打仗,也无暇分神太多,因此派来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团,这回却不一样,数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你明白吗?那可不是区区一帮来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弟子有些狼狈的涉水而来,周翡猝然回头。
“周师妹!”那弟子大叫道,“赵师叔令你速去长老堂!”
第83章 琢玉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着鱼老尚且温暖的手掌,问道:“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其实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
那闯进来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鱼老端坐正中的尸体打了个照面,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下,急忙踉跄着抓了一把旁边的门框,这使得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周翡的异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泪,抓住那报讯人的袖子,急道:“师兄,怎么了?”
那弟子一边愣愣地看着鱼老,一边无意识地开口说道:“林长老逼退山下大军第一波攻势,也切断了咱们同山下的大部分往来,镇上暗桩方才传来消息,说伪朝的人退去以后,围了咱们山下的几个镇子……”
这话不需要解释,李妍都听得懂——那伙北斗仗着人多,将他们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场众人不少发出惊呼。
那弟子激灵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将慌乱的目光从鱼老身上撕下来,用强压恐惧的目光望向周翡,接着说道:“山下暗桩传信,说带头的是北斗‘破军’陆摇光,但此人手下却只有一帮攻寨时打前战的黑衣人,主事者并不是他,而是一个伪朝的大官,陆摇光待他毕恭毕敬。”
谢允听到这里,便沉声问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无耻,那领兵之人除了包围镇子,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事?”
弟子惊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语中的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命人在镇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还在镇上落脚,因为四十八寨地异常动静才跨马加鞭地赶回来,相当于正好跟围攻四十八寨的伪朝大军走了个擦肩而过。
镇上茶楼里闹哄哄磕牙打屁的声音依稀仍在耳畔,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夹杂其中,能传出去老远,百姓们一个个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脸懵懂,问道:“镇上?镇上不都是老百姓,他们在那剿什么匪?”
“通敌的、叛国的,”不等那弟子说话,谢允便径自将话接了过去,“鼓吹过匪寨匪首,算妄议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来往、输送物资……算‘资助匪寨’;依靠匪寨庇护,拒向朝廷交税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么?只要大人愿意,大可以说整个四十八寨周遭数十村锅城镇全是匪徒,连飞进来的虫子都不干净,而且能说得有理有据、断然不会无中生有。”
谢允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他分明是个带着几分潇洒不羁的公子哥,此时口中言辞,却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洗墨江的阴冷萧疏。
他的目光扫过周翡、李妍与下江的一干弟子,轻声道:“没听过么?‘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这位大人显然来者不善——当年北斗众人几乎倾巢而出,围攻四十八寨未果,在伪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来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将江湖事与朝堂事一锅烩了。”
周翡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好似生了锈,得努力的想、努力地扒开眼前迷雾横行的水雾森森,才能听懂谢允在说些什么。
对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达的暗桩,有长老堂,有林浩……还有无数外人不知关卡的岗哨机关,纵然鸣风叛变,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伪朝那边,谷天璇一击败退,阴谋败露,立刻便上了后招“围魏救赵”。
蜀中的村锅小镇,这二十年来与四十八寨比邻而居,与寨中互相照应,李瑾容经营得当,此地逐渐从穷乡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闲适的去处,这里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难民全然不同,这里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压境,人们恐怕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给这些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们扣上一个“匪徒”的罪名着实方便,这样,就算围城数载,还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线,北斗和伪军回去交差也不必“两手空空”,自然会有个漂亮的剿匪人数。
而在这件事里,四十八寨当然能紧闭山门、对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义匪”之名立足,真让无辜百姓背了这口黑锅,且不说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往后他们又该如何在南北夹缝中自处?
那前来报讯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谢允一眼,尽管对他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冲周翡点头道:“不错,周师妹,赵长老说照这样下去,咱们必不能紧闭山门、消极抵抗,恐怕这是一场硬仗,令你速去长老堂,他有要紧的话要交待给你,托你立刻带人离开蜀中,去给大当家报讯。”
周翡忍不住抓紧了鱼老那只异乎寻常的死人手。
她听懂了,这是让她临阵脱逃的意思。
赵长老刚还说让她“当个人用”,这么快又改变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势极不乐观。
周翡孤身一人的时候,可以以身犯险,也可以浑水摸鱼,身边有需要照顾救助的朋友时,可以一诺千金,为了别人学会隐忍,然而当她身后是整个四十八寨、是默无声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闲散的茶楼棋馆、集市人家时……她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层牵机牢牢地绑了起来,吹一口气都很可能从身上割下点什么。
“我……”周翡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个死人,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鱼老软绵绵地坍了下来,一头往地面载去。
周翡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对了,她甚至连这洗墨江中的牵机都不知能不能顺利打开。
在那一瞬间,周翡鼻子一酸,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如鲠在喉一般的无力和委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谢允看见了她骤然开始泛红的眼圈。
一瞬间,谢允的心就软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该架在这个单薄的肩膀上,太荒谬了。
谢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这懦夫,自己当年无能为力的事,还指望能从别人那得到一点慰藉吗?”
他摇摇头,见周翡侧脸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越发无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称的。
谢允忽然只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痛哭一场,捋平她柔软的长发,按她长辈们的想法,带她离开这里。
至于往后……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家破人亡过呢?
周翡弯腰去扶鱼老,她低下头的时候,洗墨江的涛声汇成一股,沉重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担起鱼老沉重的身体,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鱼老第一次逼着她坐在骇人的江心闭上眼“练刀”。
“一味的瞎比划是没用的,外面老艺人领的猴翻的跟头比你还多,它会轻功吗?你只有静下来,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后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还指望能成什么大器?我看哪,满江的牵机线,至多能把你培养成一只上蹿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周翡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这句话,她弯着腰,在鱼老身边站了好一会,眉目低垂,看起来就像是在聆听死者的耳语一样。
不错,她还没死到临头呢!
周翡毫无预兆地站直了,刚好错过谢允来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没怎么准备好的细竹,还不如木柴棍粗,随便来一阵风也能压弯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余地,她又总能自己站好。
谢允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来两个师兄,”周翡吩咐道,“把鱼太师叔抬上去——有人会操纵牵机吗——算了,都不会我试试,等我打开牵机,抬着鱼老跟我一起去长老堂。”
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把鱼老抬到长老堂?”
周翡:“不错等讨回了凶手的脑袋,回来一起下葬。”
一帮年轻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无主,听她一字一顿十分坚决,本能地顺从了这个命令,立刻找了几个人上前,轻手轻脚地将鱼老的尸体抬走,顺着来时的藤条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冲李妍道:“叫你下来,本想让你给鱼太师叔磕个头,来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时,周翡对于李妍来说,虽然厉害,但只是个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时,李妍突然觉得她变成了林浩师兄、赵长老……甚至李大当家,成了某种危难时候可以躲在她身后的人。
李妍本能地顺从了她的话,再怕高,也没敢啰嗦,一咬牙一跺脚,她深吸一口气,牵住一根藤条,闭着眼爬了上去。
周翡见她已经上了半空,这才循着记忆,推开了鱼老控制牵机的机关墙。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站在错综复杂的机关面前,没贸然动手,好像仔细回忆着什么似的,来回确认了几遍,周翡才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墙面的机关,洗墨江中传来一声巨响,平静的波涛声陡然加剧,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颤了起来。
周翡立刻意识到自己动错了——鱼老说过,牵机乱窜的时候都是闹着玩的,平静无声地潜伏水底,等着一击必杀才是全开的状态——她连忙又把推开的机关扣了回去,那热闹的“隆隆声”这才告一段落。
谢允在旁边看了一眼,插话道:“不对吧,艮宫为‘生’,我猜你这是让牵机‘退下’的意思。”
鱼老曾经多次在她面前演示过怎么操控牵机,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当了过眼烟云,没往心里去过,这会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和连蒙带猜试探着来,听了谢允煞有介事的点评,她便回头问道:“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