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啪嗒”一下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一双手了么?”
周翡摇摇头。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
她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捅的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罗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那双手洁白如羊脂,皮肉比吴楚楚还细,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那小白脸随着他的动作脸都扭曲了,长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撂,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利’,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令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乃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已经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第47章 断水缠丝
那九龙叟一声令下之后,好似破罐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着九张豁牙的短剑,径直冲那小白脸胸口捅去。
掌柜的方才听见他管这小白脸叫“少主”,料想此人也许是青龙主子侄一类的人,这么个麻烦精,真死在这里,以后恐怕永无宁日了,当下便挟持着那小白脸往后退去。
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九龙叟要杀自己人,掌柜的玩命护着,还颇为束手束脚。小白脸自带倒霉之气,谁跟他一拨谁吃亏,胖掌柜虽然深藏不露,带着这么个大累赘,几回合下来,也是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活人死人山青龙座下一干教众冲入客栈中,逮谁砍谁。
谢允四下一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这种场合我可不大擅长应对……”
周翡:“知道就别碍事。”
她话没说完,已经纵身冲向九龙叟,长刀裹着风雷之声便呼啸而至。
方才在楼上,她虽然和九龙叟动过手,但那时周翡不知对方深浅,也不知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找事的来龙去脉,不好不由分说地站在哪边,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这会一看,什么青龙朱雀灰泥鳅糊家雀,闹了半天都是一路货色,她无端被“连坐”,冤得一肚子火,顿时将木小乔的仇一起记在了这伙人身上,周翡再动手,仅仅是声势便与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龙叟悚然一惊,低喝一声,短剑荡开周翡的刀,两人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龙叟凶名已久,内功自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破雪刀虽冠绝天下,但几次三番下来,手腕也不由得发麻。
殊不知九龙叟也在暗自惊骇——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这女孩子的刀法极凛冽,竟有几分熟悉,而且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少年人与人动手时的犹豫与迟疑。
九龙叟爆喝一声,加了十成力,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狠狠地压住了周翡的刀背,两人一时间僵持,这时,那厨子却突然在旁边轻轻地说道:“姑娘这难道是……破雪刀吗?”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龙叟神色立刻变了,只见他手中短剑“喀”一下转了个角度,剑柄上一条小龙从一个十分隐蔽的角度飞向谢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错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来,九龙叟却借机运力于掌,一把拍向她后心。
蜉蝣阵千变万化,以万物为遮、万物为挡,周翡去追那飞箭的时候,本能地伸脚一踢旁边的长凳子,那长凳子跳了起来,正替她挡了半掌。
木条分崩离析,周翡只觉一股阴寒的掌力自她肩颈大穴涌入,内府巨震,嗓子眼里顿时冒出了腥甜气息,然而与此同时,身上另一股内息突然自行转流。
周翡当时没细想,含怒回手一刀,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使得中规中矩,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带出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比她以往动刀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龙叟本就是欺负她年幼真气浅薄,不料这一掌扫过去,非但没能伤她,却仿佛逼出了长刀的凶性,他愣是没敢硬抗,仓皇退开两步,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如临大敌地盯着周翡。
原来周翡虽然从段九娘那里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荣真气,却到底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两股真气虽然相安无事了,却并未合而为一,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这种古怪的情况,哪怕段九娘还在,恐怕也教不了她。
这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枯荣真气一直沉在她的经脉中,方才意外被九龙叟一掌激发出来。周翡筋骨稍显细弱,不止一个人断言她练破雪刀会事倍功半,可枯荣真气却又极暴虐,正好补了她的短。
枯荣真气和破雪刀曾经相争相斗,而后阴阳两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为一。
周翡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龙叟神色闪烁片刻,收了短剑,冲她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与姑娘无关,那么便多有打扰了,我们这里大动干戈,这许多人,刀剑无眼的,难免误伤。姑娘可以带着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来日有缘再见,老朽再给你赔罪。”
周翡:“……”
九龙叟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住了店的就得连坐,这会又变成了“恩怨与姑娘无关”,听见“破雪刀”三个字之后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见一时半会杀不不动,又变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
“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沉默了半晌的那厨子却开了口,说道:“既然九龙叟发了话,小姑娘,你们能走就走吧,你们本就是无端被我牵连,实在抱歉。”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没吭声,倒先笑了起来。
周翡却不留情面地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来还是愿意走,用不着蚯蚓来指挥。”
谢允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我妹妹虽然没大没小,时常殴打兄长,但听她说话还是很顺耳的。”
九龙脸颊绷了绷,随即皮笑肉不笑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闯进来,既然二位给脸不要——今日南北双刀齐聚在此,我青龙一脉的要好好领教,请,请。”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活人死人山教众立刻训练有素地堵上了客栈的门,飞快地结了阵。
青龙主和那将属下当羊放的朱雀主木小乔不同,不爱自己动手,最擅长群殴,他创了一种人多势众的“翻山捣海”大阵,打仗不见得行,对付落单的高手却是极佳。
周翡却不知厉害,她的心神被“南北双刀”四个字占去了大半,震惊地看了看圆滚滚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厨子,不知道这个“北”指的是谁。
当年南北双刀并称双绝,南刀李徵在蜀,北刀关锋在关外。
蜀中一年到头连个雪渣都看不见,南刀却是冰冷凛冽,如北风卷雪之势,塞外除了风沙就是牛羊,刀法却极柔,人称“断水缠丝”。
李徵交游极广,后来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举世闻名,相比而言,那位关锋关老前辈就不太爱问世事了,他比李徵还要年长十来岁,早年还有些传说,自从旧都叛乱之后,他便再没有入过关,逐渐成了个传说,到如今,想必已经作为一个普通的牧羊老人终老荒原了。
谢允正色起来,对那厨子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北刀传人——纪云沉纪大侠?”
那“厨子”没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语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惭愧,在下确实姓纪,如今已是废人,不敢污了先师名声,‘北刀传人’万万不敢领。”
那被胖掌柜挟持的小白脸却在旁边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没脸领,你且问问他,还敢不敢动刀?”
纪云沉低头道:“不错,我发过重誓,自废了武功,终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动武。”
周翡惊呆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都不跟人动武,那倘若别人要杀你呢?”
纪云沉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带着披块白布就能哭灵嚎丧的愁苦,轻声细语地对周翡说道:“让他杀就是了。”
他话音没落,小白脸已经一脸恶毒地叫出声来:“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死?这一客栈的人,今日在此丧命,都是受你牵连,你为什么不死?”
纪云沉听了,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些,他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周翡击落的小箭。
谢允总觉得他脸上有种“活够了”的气色,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咙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龙叟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活人死人山何时讲过道理?”
那小白脸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自然,要论武功,九龙叟未见得排得上,可要论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敌手,别说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耽误他老人家由着性子杀人!”
周翡一头雾水听他吠了这许多废话,愣是没听明白这小白脸是想要纪云沉死还是想要他活。她怀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脑子都有问题——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从一而终,没事老是自己说嘴打脸玩!
九龙叟凉凉地看了那小白脸一眼,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号子,他身后的人阵骤然动了,扑向客栈中的众人。
要论打架,周翡从来都不看别人的动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当即抽刀迎了上去。
这一动手,她才发现这些人的棘手之处,这些青龙教众明显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像一张缠人的大网,破阵一般是逐个击破,可是对上这些人,一旦深入一点,那“网”便会顺着力道缩下去,杀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补上,不多不少,有条不紊,像一伙组织严谨的蚂蚁,而且客栈外面还等着不少人,随时准备按顺序入阵,他们个个武功庸常,可是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巨人”,每个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头发,死多少都不伤筋动骨。
这客栈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让这张“人网”给网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过稍一迟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压在了她的刀上,身后一边两个人立刻补上同伴的位置,分别从四个角度扑向她。
只听谢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闻声手腕一别,逆转枯荣真气,猛地将长刀往前一送,当场捅死了一个青龙教众,随后以“风”字一式,眨眼功夫连出十四刀,将那人网逼退了一瞬,整个人骤然窜起,脚尖在一个青龙众肩上一点,便攀上了二楼木阶,挣脱了那纠缠不休的翻山捣海大阵。
她低头一看下面人数众多的青龙教众,头皮有些发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料一回头,却见谢允那厮早早找了个“风水宝地”——木阶选在半空的一个夹缝里,前后有木头柱子挡着,可躲可藏,十分逍遥,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谢允露出个头来,对她呲牙一笑,说道:“破阵不难,你听我说,先把门窗封住,不让他们补人,然后记住唯快不破四个字,再密的网也怕火烧,不足为惧。”
周翡听他说得好轻松,全然是胡说八道,想要封住门窗,首先得有个人深入阵中,切开一条长口子,在内外两波人夹击时强行封门,隔开里外两伙青龙教众,再和客栈里的人里应外合才行。
周翡怒道:“什么馊主意,你行你上!”
谢允全无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时的英雄气概,当即一缩头道:“我不行。”
周翡:“……”
姓谢的可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头一看,胖掌柜点了那小白脸的穴道,将他扔给纪云沉看管,全力应对九龙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强挣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马当火马医吧。”
她将不周风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将青龙教众的大网撕开一条口子。然而几次接近门口,却总是被人海填回来。
人网在她身后不住收缩,周翡心里发急,手上刀已经快成一道残影,却总觉得越反抗越无力。
这时,那纪云沉突然开口说道:“姑娘,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辈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于前人绝学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气本来就大,听了这大而无当的一句话,心道:“瞎扯什么淡?”
作者有话要说:胖掌柜不是师兄啊,段九娘那么个刺头,怎么会有这么和气的师兄?
第48章 破阵
纪云沉说话有一点中气不足,语气却非常平静,好像旁边这些大侠与魔头们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动摇不了他这心如死灰的平静。
这位传说中的北刀传人说道:“破雪刀共九式,从前往后,分别是‘山’、‘海’、‘风’、‘破’、‘断’、‘斩’、‘无匹’、‘无常’、‘无锋’,我年幼的时候,有幸见过李前辈一面,以为他的刀,精华在‘无锋’,而破雪刀到了李大当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见过一次,她的刀,精华在‘无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刚开始觉得这个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连累了这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便看他有点来气,不想听他唠叨,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听进去了,及至听到“无锋”“无匹”那一段,周翡便觉得好像有一根铁楔子凿开了她的脑壳,就算不是‘醍醐’灌顶,起码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顶。
她手上不由得顿了一下,险些被包围过来的青龙中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对啊,我外公没的时候,我娘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学成了什么熊样呢,她说破雪刀就是‘无坚不摧’,到底是祖传的还是自己编的都不一定,我为什么就奉为圭臬了?”
周翡自从下山后,长得不光是心眼和见识。
曾经,她将李瑾容当成自己做梦都想超越的目标,一方面,周翡觉得李大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她能毫不费力地夺下她娘手里地长鞭,另一方面,周翡又隐隐地对李瑾容有种说不出的依赖——她潜意识里相信,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李大当家还在,四十八寨就不会被埋在里面,因此她说的话一定是无可辩驳、无可争议的,她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权威的,周翡非常在意她的评价。
可是此时,好像都反过来了。
周翡亲眼见了人间无数她想都想不到的艰辛,亲身承担过一点……跟李瑾容当年比起来微不足道的责任和压力,才知道李大当家其人,确乎是了不起的。
反倒是李瑾容的功夫,虽然也属于一流,但这世上还有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北斗贪狼甚至枯荣手这样的绝顶高手,李大当家也未必就能一枝独秀。
周翡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仿佛突然在她心里分崩离析,周翡想也不想,横出刀背,压住一个青龙众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用力往上顶,周翡顺势就着刀锋滑了过去——像她无数次用一根柳条滑过牵机线一样!
滑到尽头,周翡手中刀锋陡然一立,“破”字诀已经蓄势待发,她面前的人来不及反应,已被那如毒蛇吐信似的刀捅了个对穿。
周翡一脚将那尸体从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随后伸手一抄,拎起尸体的领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补阵的人顿时被撞飞了。
天下阵法,虽然千差万别,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虽然从未曾系统地学过,但对打架……特别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极高,一套“蜉蝣”就已经足够给她如虎添翼了。
她撞开补阵人,不往前走,反而回退一步,手肘一吊,点在一个青龙教众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边的人忙要上前,一剑刺来,周翡用刀背一顶,顺着他的力道侧身掠出去,将密集的阵法豁开一条小口。
有五六个青龙教众见状,忙上前来截,周翡就像练了缩骨功一样,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极灵巧地钻了过去,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却又骤然翻脸,周翡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决狠辣真值得记下一笔,一个青龙教众难以当其锐,来不及回撤,后背上已经挨了一刀,他剧痛之下往前一扑,正好扑到几个同伴的兵刃上,当场成了一块被穿了好几根签子的腊肉。
整个翻山蹈海阵中立刻被周翡这一冲一豁,开出了一个窟窿。而她转眼已经到了门口。
这时,只听梁上谢允一声大叫道:“你的‘销骨散’呢?”
他话音没落,周翡已经会意地一扬袖子,堵在门口的一干青龙教众听了这等恐吓,预感到有种见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
周翡一刀将退的慢的人脚踝斩下,“哐”一下甩上了客栈的门,回手长刀横扫,逼退想要靠近门的青龙教众,接着又自己将客栈木门拉开,方才上了当的一帮傻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往门里撞,一下没刹住,当当怔怔地撞在了迎面一捧“不周风”上,血泼在门口,一下多了好几具尸体,成了天然的门挡。
谢允当即喝道:“都愣着干什么,阵已破,不足为惧,你们怎么还不反击?”
其实翻山蹈海阵没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将整个阵给牵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错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挥得当,这阵眨眼就能归位,可惜九龙叟正跟胖掌柜斗得难舍难分,无暇他顾,谢允这一句妖言惑众当即落地生根,立竿见影地将青龙教的翻山蹈海阵给吓乱了。
客栈中原来没有招架之力的人一听,立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堵在门口的周翡两面夹击,这样一来,那阵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谢允抽时间冲周翡挤了挤眼,比了个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锋之利,我有三寸长舌之绝,天衣无缝,合作无间。
周翡心说:“呸。”
她扭过头去,懒得看这不要脸的东西手脚并用地扒在楼梯夹缝里散德行。
场中情形登时逆转,胖掌柜一声大喝,双手一合,那对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将九龙叟的短剑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枪不入的意思,然后他一脚横踢,正中九龙叟的侧腰,所谓“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龙叟挨了个正着,横着便飞了出去,一头撞在木阶旁边的立柱上。
他倘若是个瓷人,此刻恐怕已经给踢碎了半边。
九龙叟抽着气无意中一抬头,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阶夹缝里的谢允目光撞上。
谢允:“啊哟,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龙叟一见这小白脸,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来,只恨不能把谢允碎尸万段剁馅喂狗,一剑向他刺去。
谢允就像一片纸,几乎不着力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脚尖刚一沾上地面便顺势滑开。
密封的客栈中好像无端卷来一阵秋风——谢公子就是那片随风而动的落叶。
“落叶”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嘴上不歇气地说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软的捏啊,多损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他说话间已经飞身上了二楼,回头冲九龙叟呲牙一笑,又从九龙叟方才踩出来的洞口往下落去,只将九龙叟气得七窍生烟,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柜却正好在洞口底下等着,当即狞笑道:“你下来吧!”
九龙叟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胖掌柜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将他拽下来抡在了地上。
此时,一干青龙教众没有了翻山蹈海阵,就仿佛一帮没脑袋的乌合之众,门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里面的人已经给愤而反击的住客们杀了个七七八八。
胖掌柜便低笑了一声,冲那九龙叟道:“老哥,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说完,他大手一拧,便要将九龙叟的脚腕拧断。
可是就在这时,“咔”一声极轻的动静响起,客栈太嘈杂了,连胖掌柜自己都没听见,纪云沉和谢允却同时抬起头,异口同声道:“小心!”
那九龙叟的脚踝处竟然还有一处机簧,外力一拉一拧,一根巴掌长的小铁箭便直冲着胖掌柜的面门飞去,胖掌柜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将九龙叟一条腿生生撅折,然后抬手护在面门前,那小铁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柜那双刀枪不入的手边仿佛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阵灼痛瞬间卷上全身,血流出来就是黑的——那铁箭上竟然有毒!
纪云沉的脸色陡然变了,蓦地站了起来,却见那胖掌柜满头冷汗地从旁边捡起一把不知谁掉落的板斧,大喝一声,将自己一只中箭的右手齐腕剁了下去。
纪云沉失声道:“花兄!”
从九龙叟暗算,到胖掌柜中箭断腕,统共不过一息的光景,谢允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已经呆了。
半晌,他才低声道:“花?难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柜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两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却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还有人记得我这老东西,幸……幸甚。”
九龙叟一条腿畸形地垂在一边,差点疼晕过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浑浊的双眼中竟又清明起来,闻听“花正隆”三个字,他目光闪烁,一只手便要探入怀中。
忽然,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闪,九龙叟的瞳孔只来得及一缩,还没缩到位,本人已经成了个“无头叟”,大好头颅叽里咕噜地滚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周翡微微一错身,避开溅出老高的血迹,皱着眉扫了谢允和纪云沉一眼,真是不知道这俩嘴炮玩意到底有什么用。
方才被周翡一个人堵在客栈外面的青龙教众终于破开木门,还没来得及往里冲,就跟九龙叟单飞的脑袋打了个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不留神,让门槛绊了个大马趴,然后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有这么个带头的,门外的青龙教众顿时鸟兽散,转眼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一堆血迹,自三春客栈门口绵延到了长街上。
方才被打斗声惊动,纷纷闭门关窗的商贩与人家又重新把窗户支了起来,往来过客没事人似的重新走动,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场面,仿佛地面上那一滩不是人血,是狗屎——除了小心别踩一脚,再没有别的值得留意之处了。
胖掌柜花正隆踉跄着往旁边一座,纪云沉连忙上前帮他止血包扎。那角落里被点了穴的小白脸见众人都十分繁忙,没人搭理他,便自行冷笑一声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传人,哪怕成了个废人,也有一帮狗腿子上赶着保你……”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一晃身就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倘若那小白脸的脖子再细一点,非得让她这一巴掌将脑袋周下来不可。那一边白白净净的脸顿时肿起老高,细条瓜子脸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轻不重地说道:“再喷粪就割了你的舌头。”
谢允忙道:“不错,这位兄台还是赶紧闭嘴吧,她真干得出来!”
那小白脸狠狠地盯着周翡,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纪云沉替花掌柜止了血,叹了口气,回头冲周翡一揖到地,又抬头在客栈中环视一圈,冲众人说道:“纪某人连累诸位了,实在百死莫赎。”
小白脸冷笑,橡子脸妨碍发挥,笑得嘴有点歪,然而此人真是一条天生的贱骨头,拼着挨割舌之刑也要说话讨人嫌,仍不肯消停,说道:“你们扣下我无所谓,我不过是青龙主座下一条会摇尾巴的狗,可你们杀他的九龙叟、破他的翻山蹈海阵,公开打了他老人家的颜面,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纪云沉转过头来看着他,叹道:“阿沛,你现在这样,要是给你双亲见了,心里不知要怎么难受,别再糟践自己了。”
那小白脸听见“双亲”二字,简直要当场犯病,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脖颈子上的青筋暴起好悬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约能跳起来咬人,大声道:“你还有脸提我爹娘!你……”
他话音没说完,地面突然无端震了起来。
满大街支起的门窗就跟排练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关了回去,方才还人来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没了人。
第49章 暴露
周翡掐指一算,感觉只要是有谢允在身边,她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实在忍不住,便又用刀柄捅了谢允一下:“你说,你是不是扫把星转世?”
谢允连忙蹦跶着躲开:“虽然此话确实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什么都赖我啊!”
客栈中方才死里逃生的一帮人又紧张起来,特别是还听了那小白脸危言耸听一番,当场就有人崩溃道:“难道真是青龙主来了?”
那齐刷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翡用刀柄勾住谢允的后脖颈子,将他往旁边一甩,说道:“闪开点。”
这一个客栈中,纪云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子,花掌柜又刚刚受了重伤,周翡目光一扫,见众人都是神色惨淡,个个顶着一脸等死的惶恐,只好自己提刀而出。
客栈的木门方才被仓皇逃窜的青龙教众合上了,周翡一脚踹开,抱定了“输人也不能输阵”的打算,一脸睥睨无双地走了出去……然后愣住了。
她前脚出去,谢允后脚也跟了上去,只看了一眼,这方才在九龙叟面前还大放厥词的谢公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来的这一众人马队伍整肃,几乎称得上是令行禁止、鸦雀无声,断然不可能是活人死人山这种邪门的江湖门派。
为首一个中年男子端坐在马上,周翡看了两眼,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个人。
正是当年亲自带人去四十八寨接周以棠的“飞卿将军”闻煜!
闻煜旁边还跟着个戴斗笠的人,到了近前,那人将斗笠往上一抬,冲周翡他们一笑,正是白先生。
周翡见这阵仗,满心纳闷,问谢允道:“你不是说,白先生会用行脚帮的暗线来送信?行脚帮现在都改行去当官兵了?”
谢允将声音压得极低,飞快地对周翡道:“妹子,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完,他扭头就要跑,不料尚未抬脚,那闻将军转眼间已经到了近前。
闻煜翻身下马,将座下高头大马往谢允面前一拉,挡住他去路,然后用一句话就给谢允施了个定身法。
闻煜低声道:“参见端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