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下了一场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洼洼的,一辆马车辘辘走过,车轮上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弄得车身上也多了几重狼狈,马车前后有几匹高头大马开路随行,一水的都是练家子,个个目不斜视地赶路。
那车里坐着个一脸富贵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上扎了一对双平髻,穿一条鹅黄裙,不施粉黛,额上几根碎发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似乎是老夫人身边的娇俏小丫头。
可是倘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少女的坐姿极为端正,任凭马车左右乱晃,她自端坐如钟。她微微闭着眼,不知在凝神细思些什么,眉宇间有种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
实在是梳了“丫头”也不像丫头。
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连周翡李晟在内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踪的儿子最后一封信曾说他们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阳城里。
霍家老家主霍善临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独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着那会,俩人曾有八拜之谊。
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随行,也是想借着两家这点薄面,在寻人的时候请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镇上接头的当铺里早早给他们备下了车马,这一路山林匪盗虽多,但穷乡僻壤,大抵是欺软怕硬之徒,见他们似乎不好惹,不敢贸然下手。再者棺椁在侧,打劫打到一半,再翻出个死人来,未免不吉利,因此一路少有人打扰,走得顺顺当当的。
等一离开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渐渐对沿途风光失去了兴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萧条,有时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官道上越来越颠簸,沿途驿站都鬼宅一般,唯有偶尔经过大城大关的时候,能多见些人气,可人气也不是好人气,城关小吏层层盘剥,进出都得反复打点,坐在马车里,常能听见进不得城的百姓与那些城守争执哭闹,一阵阵地叫人心烦。
周翡干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子里反复演练那日李瑾容传她的九式破雪刀——这是鱼老教她的,佛家有“闭口禅”,他老人家不要脸地抄来,给自己这古怪练功法也起了个名,叫做“闭眼禅”。
鱼老事儿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过的东西不放回原处,还不肯让她在江里舞刀弄枪,说是怕被她笨着,看多了周翡这等庸才,容易伤害他老人家的脑筋……
所以周翡每每碰到瓶颈被牵机困在江心,鱼老就让她坐在一边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
可功夫是一招一式练出来的,没听说谁家的功夫是想出来的,周翡跟他商量过、讲过理也跳过脚,一概被无视。
鱼老缺德带冒烟,每每趁着饭点抱着俩鸡腿,一边吧唧着大嘴啃,一边跟饥肠辘辘的周翡隔水对骂。
久而久之,周翡无计可施,只好摒除杂念使劲想。渐渐的,她发现一个人内外无扰,心无旁骛的时候,会进入一个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时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亲自在练功,还只是在脑子里想。而用闭眼禅修来的招式,试手的时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来,并不比亲自练的差。
刚开始,周翡只能在洗墨江心这种远近无人打扰的地方才能静心进入这种状态,慢慢习惯了,她已经可以随时分出心神来修这闭眼禅了。
就在她脑子里一片狂风暴雪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车夫“吁”一声长啸,马车骤停。
周翡蓦地睁开眼睛,眉间利刃似的刀光一闪,旋即没入了眉宇中。接着,她回过神来,一伸手将车帘挑起一点,只见前面多出了一条拦路的绊马索。
领路的乃是潇/湘派的大师兄邓甄,骑术高超……当然,不高超也没事,那绊马索十分粗糙,一根里两尺来高的大粗麻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悬在半空,跟闹着玩似的,能被这玩意绊住的指定是瞎。
邓师兄一拽缰绳,还来不及下马查看,两侧路边便冲出了五六条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着眼冲他们咆哮,紧接着,后面跟出了好几个村民,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还有两个壮硕的健妇,拎着菜刀木棍,还有一个扛着一条长板凳,仇恨地瞪着他们一行人。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邓甄回过神来,下马一抱拳,说道:“我等护卫我家老夫人回乡,途径贵宝地,不知可是犯了诸位哪条忌讳?”
为首的一个汉子看了看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很冲地问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来看看!”
邓甄皱眉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数!”
那汉子大声道:“我怎知你们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贼人?”
邓甄等人虽是江湖人,然而潇/湘派是个剑派,特产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没丢了自己的风雅,怎么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会给人当成打家劫舍的,邓甄简直要气乐了,怀疑这群刁民是专门来讹人的。
李晟却微微皱起眉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破败的村子。
周翡回头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见她摩挲着拐杖低声道:“此地与岳阳不过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会有贼盗横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几个村民只见面前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开两边,后面有个小姑娘扶着个老太太缓缓走出来,那姑娘又干净又秀气,雪团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惭形秽,她目光一扫过来,扛板凳的妇人顿时讪讪地将那瘸腿的长凳放了下来。
老妇人约莫有古稀之年了,长着一张让人想扑到她膝头委屈地哭一场的慈面,她一步一顿地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仿佛还有点喘,问道:“几位乡亲,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强人?”
半个时辰后,王老夫人靠脸,带周翡他们一行人平平安安地进了村。
几条大狼狗都被拴起来了,方才那领头的汉子原是村里的里正,后来几经动乱,里正已经不知归谁管了,带着众人勉强度日谋生而已。
那里正边走边道:“我们这现在是草木皆兵了,这几天那些贼人来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实在也是没办法。”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哭声,周翡抬头一看,只见一家门口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里面裹着一个青年,那人长手长脚,生得人高马大,草席裹不住,他头脚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经看不出了,脑袋被钝器拍得变了形,沾满了干涸的血,一片狼藉,一个老太太一边大声嚎哭,一边用木盆里的水冲洗死者身上的血迹。
王老夫人这把年纪了还亲自出山,也是因为儿子,见了此情景,几乎要触景生情,半晌挪不动脚步,站在旁边跟着抹眼泪。
“光是拿东西,倒也算了,可他们连人也不放过,”里正看着地上的尸体,本想劝慰那老妇人两句,然而他心里也知道那老妇人是没什么活着的指望了,说什么都是废话,便把话都咽了,对旁边的邓甄道,“他那媳妇还是我主的婚,成亲不过半年,叫那贼人看上,便要抢,他……唉!这位老夫人,我们耽误了诸位的行程,现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脚的地方,不如便先在我们这歇一天,明日再启程,傍晚就能进岳阳城了。”
王老夫人没什么意见,让弟子给了他们这一帮人食宿的钱,那里正接了,嘴里说太多,不好就这么收下,手上却又不舍得放,村里人实在是太穷,死了的连口薄棺材也买不起,他哪还有力气讲什么志气?
里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想想自己这样人穷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从中来,站在那掉下眼泪来。
周翡他们当晚就在村里住下了,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一众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里。
邓甄大师兄说道:“师娘,我看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尸体您可瞧见了么?人头上有骨头,又不是面瓜,没那么容易烂,寻常人力未必能将他的脑袋拍成那样,必得练家子才行,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真有这么一伙武艺高强的歹人在卧榻之侧,那霍家堡为什么不管?”
王老夫人一双苍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点火光烤着手,闻言缓缓点了个头,又见李晟欲言又止,便问道:“晟儿想说什么?”
李晟皱了皱眉:“我在想,咱们这些人,再怎么风尘仆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拦路打劫的吧?为什么他们刚开始那样戒备,若不是……”
周翡看了他一眼,她其实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出头鸟的习惯,别人不提,便也没吭声,这会听李晟说了,才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
王老夫人温声对李晟道:“不妨,你说。”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气息虚浮,说话间悲愤神色也不似作伪,”李晟道,“要不是他们扯谎,那些所谓‘贼盗’会不会……不是普通的强盗,会不会跟我们有相似之处?”
李晟说得已经很委婉,可他一句话落下,众弟子还是一时鸦雀无声。
不是普通的强盗,还跟他们有相似之处,那便是江湖门派了,这一带,方圆百里,只有霍家堡。
霍家堡与李老寨主八拜之交,李晟的怀疑其实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当着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时被他主动说破,才纷纷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声道:“我想想吧,你们连日赶路,早点休息,只是夜间要警醒些。”
众弟子正应是,正这当,外面忽然有个人问道:“小周姑娘睡了吗?”
周翡一愣,推门迎了出去,见来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开始扛着长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杰。
她原来并非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见周翡一个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边也不怎么说话,觉得她怪可怜的,晚间特意给她找了一床干净的厚被子送来。
周翡从小到大受过什么特殊照顾,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忙冲她道谢。
这村里,连小孩都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里正娘子难得见个模样齐整的女孩子,心里十分喜欢,临走伸手在周翡脸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周翡:“……”
夜里,周翡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因为被褥破旧娇气得慌,她突然觉得山外一点也不好。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里时时有强人经过,穷得叮当响,怎么人还不肯迁往别处呢?
正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狗叫声与人声一同响起来,周翡一翻身坐起,轻声道:“王婆婆?”
与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语,喧哗声已经越来越近,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里正娘子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说道:“又来了,你们快躲一躲!”
说完,她目光往周翡脸上一扫,胡乱拿起一条男人的破旧外衫,从头到脚将她裹在里头:“小妹不要露脸,那些畜……”
她一句话没说完,背后一左一右地闯进两个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马车就是停在这个院的,人必然在这!”
里正娘子倒抽了口气,转身用自己堵住门。
开刃
王老夫人他们一路走过来,沿途都是无惊无险,偶尔有个把宵小尾随,邓甄随便点一两个弟子也就料理了。谁知靠近了岳阳,强盗们的胆子反而越发肥了。
这伙人好像一群百无聊赖的苍蝇,闻着点味就能叮上来——榨干的村寨是没有油水了,但王老夫人他们一行的车马却依然十分惹眼。
里正娘子随手捡起一根秃毛的扫把横在身前,她常年辛劳,想必挑水打柴、种地赶畜的内外活计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砺得很是粗壮泼辣,见那两个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过去,也不肯示弱乞怜,“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没有见天来的,你们人也杀了,钱也拿了,还他娘的想怎么样?”
周翡伸出去要拉她的手停在半空,眨巴了两下眼,总觉得这跟她想像得有点不一样。
那蒙面的强盗低笑了一声,刻意压着嗓子道:“割秃了一茬旧的,这不是又来一茬新的,这位娘子啊,你别欺负哥哥不识货,后院停的那些马匹匹膘肥体壮,比你金贵。今夜看来是吉星高照,合该我们发财,此事要给你们村记一功,日后再能将那些不长眼的过路羊诓来几群,咱们兄弟吃肉,也能管得了你们喝汤!”
里正娘子听他三言两语,居然把一干村民诬陷成与他们同流合污,顿时大怒,将腰一叉,她拿出了一身绝技,信口骂了个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庐的修为,堪堪也就能连蒙带猜地听懂一小半。
那蒙面强盗岂能容她这样放肆,其中一个提刀便要上前,就在这时,一条大黄狗猝不及防地从墙头上扑了下来,直扑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潜伏在那的,一纵一扑,堪称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应却奇快,电光石火间脚下一滑,来往已在两尺之外。大黄狗一下扑了个空,被那人一脚扫了出去。
村里穷,狗王也得跟着一天三顿地喝野菜粥,好威风的一条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声飞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闪,抽出一把剑来,当场便要将那狗头斩下来。
周翡一把抄起屋里的破碗掷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横着撞上了蒙面人的长剑,长剑猛烈的一哆嗦,顿时走偏,破碗“呛啷”一下落在,地上晃悠几下,愣是没碎。
随即,她一探身摸到枕侧藏在包裹里的长刀,迈步从屋里出来:“夜里打劫还蒙面,好像你们真要脸似的,脱裤子放屁么?”
周翡身上还裹着里正娘子胡乱盖的旧衣服,贴近了闻有股馊味,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见,下面却露出一角裙子。
拿剑的蒙面人眯了一下眼,不用细看也知道这姑娘肯定年纪不大,他似乎含着讥诮在周翡手中的长刀上扫了一圈,见那刀平平无奇,还颇新,便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低声笑道:“哦?有点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声,一句“宰了你炖汤是足够了”刚要掠过舌尖,一只鸡爪似的手便死死地按住了她。
王老夫人扶着门框从屋里出来,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丫头啊,人在外面,头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和气,你得讲道理、守规矩,不要动不动热血上头,惹起祸端来。”
周翡满腹脱口而出的火气,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点咽气。
王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周翡这才勉强想起李瑾容临走时候的吩咐,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不甘不愿道:“是。”
王老夫人扶着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门口,迈门槛就迈了半天。然而那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反而有些戒备她。
这时,四下传来兵戈交叠与喊杀声,大概是邓甄等人已经与趁夜偷袭的这货强盗们动上了手。
王老夫人侧耳听了听,吃力地提着衣摆从台阶上下来,客客气气地说道:“二位侠士,我一个老太婆,家里无官无爵,又没房没地,不过带着几个子侄回乡等死,实在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诸位权当是行行好,日做一善吧。不如这样,我身上有几件金器,尚且值些银两,跟着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侠士且拿去,当个酒钱也好。”
周翡:“……”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然而王老夫人已经哆哆嗦嗦地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了,塞到她手里道:“丫头,拿去给人家。”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一动不动。
王老夫人见支使不动她,便叹了口气,又回身递给里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说道:“宠坏了,女娃子娇气得很,叫我宠坏了。”
老夫人的金钗在里正娘子手中一闪,周翡眉头倏地一皱,她注意到那钗尾上刻着一节竹子,心里瞬间明白过来——王老夫人怀疑这几个蒙面强盗和霍家堡有关系,用这隐晦的法子自报家门,想让他们心照不宣地退去。
可是明白归明白,周翡心里一时更不舒服了。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没干过劫掠百姓的事,霍家堡这武林正统倒是好大的脸!
她盯着那摇摇晃晃的小斑竹,心里打自己的主意:“就算他们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领教领教不可。”
一个蒙面匪上前一步,夺过里正娘子手中的金钗,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闪动,然后他与同伴对视一眼,说道:“人年纪大了些,总归是不愿意多生干戈的。”
王老夫人丝毫不以为忤的点头称是。
谁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话音一转,便道:“既然您老人家这么通情达理,不如干脆将盘缠与车马也舍了给我们吧,哪处黄土不埋人呢,干什么非得回家乡?”
王老夫人微微闭了一下眼,仍是低声下气道:“老身奔波千里,就为了回乡见我那儿子一面,落叶归根,便没别的心愿了,车马实在给不得,求二位壮士垂怜。”
蒙面匪狞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了!”
他话音未落,与那同伴两人默契地同时蹂身而上,一刀一剑配合极为默契,直扑向王老夫人。
这时,有一人呼啸而至,喝道:“你敢!”
来人正是李晟,短剑在掌中转了个圈,便挑向那拿剑的人,瞬息间过了七八招,而后两人同时退了一步,各自暗暗为对方身手吃了一惊。
周翡长刀未出鞘,打架的事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横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两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个小女孩,内功想必也就练了一个瓶子底,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刀下劈,狞笑着往下压周翡手中的刀,劲力吹开了她头上的破布,露出周翡的脸来,那蒙面人笑道:“哎哟,这里还有个……”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极亮的刀光晃了眼,那蒙面人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只觉一股凉意擦着鼻尖而过,随即那长刀在空中不可思议地转了个角度,横切过来,分明是两刀,却快得仿佛并作了一起,当头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后一躲,还没站稳,就觉得脚下厉风袭来,他一跃而起,再次躲开,然而不过转瞬,那刀光又闪电似的到了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了脾气,强提一口气横刀接招,大喝一声别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长刀,谁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势不减,只稍一停顿,蒙面人便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力量从不过四指宽的刀身上压了过来,睥睨无双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脚踢飞的大黄狗好不容易爬起来,呲牙咧嘴刚准备“汪”,就跟里正娘子一起惊呆了。
蒙面人大惊,脱口道:“破……”
王老夫人却忽然咳嗽了两声,也没有多大声音,却轻而易举地打断了那蒙面匪道破周翡的刀法。她扶着拐杖在刀剑起落的小院中说道:“丫头啊,方才婆婆告诉你,闯荡江湖要和气讲道理,还要守人家的规矩,可若是碰见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的人,那也没办法。”
里正娘子先前只当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见她想息事宁人,也很理解,此时见那王老夫人手下,连个小丫鬟都身怀绝技,她却还在絮叨什么“道理”“规矩”,活像个披坚执锐的受气包,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开口理论:“你这……”
谁知王老夫人停顿了一下后,快断气似的接着说道:“唉,只好杀了。”
里正娘子:“……”
黄狗“呜”了一声,夹着尾巴站好了。
王老夫人早看出这两个少年名门之后,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则李瑾容也不会放心把他们放出来,可毕竟刚下山,没见过血,逞勇斗狠或许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时候却多有犹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溅三尺了,根本不容他再蹦跶。
果然,老夫人话音刚落,与李晟缠斗的那蒙面人见势不妙,大喝一声,竟刺出了要同归于尽似的一剑,李晟本/能地退了,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纵身跃向屋顶,眼看要离开小院。
他前脚刚刚腾空,整个人便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毫无意识地横飞了出去,一头撞上茅屋屋顶,缓缓地滑落——李晟抽了口气,只见那蒙面人背后插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剑,露在外面的柄上刻着一截小竹。
二十年没重现过江湖的“潇/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捻了捻鬓角,神色不变,只说道:“阿翡!怎么还耽搁?走了贼人,这村里的人往后还有命在么?”
周翡听到后半句,脸色登时一变,窄背长刀忽然倒了个手,她骤然一改方才的大开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了半圈,而后双手扣住刀柄,借着这绝佳的位置,全力将她在脑子里锤炼了一路破雪刀推了出去。
无坚不摧。
墙头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从下巴往上掀了盖,面纱飞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尚且难以置信的脸。
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后,其刃下第一道亡魂。
出走
周翡头一次使出真正的破雪刀,自己都被那刀法中绵延无尽的寒意与戾气惊骇,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然后低头一看地上死相凶残的尸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呆愣。
“这么就死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地想。
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周翡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饿了有人管饭,她没事不会往厨房钻,也没有师兄们打野味的爱好,鸡都没宰过一只。除了不小心踩死的蚂蚁,也就李妍小时候捅马蜂窝的时候,她帮忙闷死过一群大马蜂。
周翡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无意识地伸手一抹,抹了一手血。
她说不上怕,更说不上有什么愧疚,就是很想洗把脸。
王老夫人在旁边说道:“晟儿,你掀开这两人的裤腿,瞧瞧他们的腿。”
李晟心里正有两重不是滋味,一重是他一时怯懦,差点放跑一个蒙面人,另一重则是周翡的刀——他自然看得出,周翡这天使出来的破雪刀跟那日在摘花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大当家传了她破雪刀。
破雪刀乃是李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姑姑最后传给了周翡,却什么都没和他说。
李晟心头仿佛长出了两根梗,硬邦邦地钻到了他喉咙里,又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卡着这么两根倒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隔着短剑撩起一个人的裤腿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恹恹地问道:“老夫人,腿怎么了?”
王老夫人伸手一指:“再看看那个。”
李晟低着头走到周翡面前,没去看她,只盯着那可怖的尸体看了片刻,然后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李晟想道:“我不回去了,以后要是没有做出一点让姑姑看得上的功绩,我就不回去了。”
他这样一心二用,一边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负,一边撩起那尸体的裤腿。
周翡忽然道:“这人腿好粗。”
李晟这才收回自己无处着落的目光,见这人一双腿长得十分奇异,小腿骨比寻常人宽出一倍有余,泛着一层石头似的光泽,光拿眼睛看都知道这腿会有多硬。幸亏周翡的刀快,没给他留使出腿功的余地,不然以她那“一个瓶子底”的内功,真被这腿扫一下,还真轻不了。
这时候,邓甄等弟子先后到了。
王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拐杖,若有所思地半垂着眼,然后问道:“有跑了的么?”
邓甄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轻重,应道:“不曾,有几个望风的想跑,都捉回来了,连人再马,一个不少,全留下了,弟子点过数,师娘放心。”
“嗯,收拾干净。”王老夫人道,“阿翡,把婆婆的钗子取回来,我们连夜走。”
她暂代一寨之主日久,众弟子早就习惯了听从她发号施令,立刻齐声应是,各自散去,不到片刻功夫,便训练有素地完成了一连串的毁尸灭迹。
村里的尸首、血迹、零落的兵刃等……包括他们这一行人留下的痕迹,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要村民自己不说漏嘴,就算有人来追查,也什么都找不出来。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她单知道潇/湘派剑法毒辣,善用暗器,不料还有这等“家学”。毁尸灭迹是一门细致活,她默默地在旁边跟着学了不少,见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自己跑到小河边把脸洗干净。然后见里正娘子给她披的外衣上面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不少血迹,便干脆扒下来,打算顺手搓两把。
这时,里正娘子去而复返,忙跑过来抢过周翡手里的旧衣服,口中道:“快给我,你可不是干这个的。”
周翡没跟她抢,往旁边让了让,方才那条死里逃生的大黄狗也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不远不近地停在周翡两尺之外,好像有点想亲近,又有点怕她。
周翡伸出一只手给大黄狗闻,它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身边卧了下来,眼睛湿漉漉的垂着,看上去一点也不凶了,还有点乖巧。
里正娘子见了,便道:“这是条好狗,通人性得很,也不吵闹。你要是喜欢,干脆牵着走吧。”
周翡一愣:“啊?”
里正娘子熟练地挽着袖子衣服,用胳膊把脸上的碎头发往一边抹去:“跟着我们也是受罪,一年到头,兔子吃什么它吃什么,我看它耳朵都快长了。”
大黄狗好像听懂了女主人要把自己送人,立刻从周翡身边站了起来,低眉顺目地蹭到里正娘子身边,趴下来,下巴搭在她的膝头,“呜呜”地叫唤。
里正娘子一愣,随后苦笑道:“蠢畜生,让你跟人家去吃香喝辣,你倒还不乐意了。”
周翡想了想,问道:“这些人都没人管吗?”
“自然是应该官府管的,”里正娘子语气十分习以为常,几乎是很平淡地回道,“有一阵子三天两头忙着打仗,也不知道谁跟谁打,死的人海了去,都来不及收,哪有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现在好啦,官府都快散台子了,咱们自己封自己个知府当都成,更没人管了。”
周翡皱眉道:“这里既然这么乱,为什么你们不搬到别的地方住?”
“搬?”里正娘子看了她一眼,只觉这凶残的小姑娘目光透亮,居然有点说不出的天真气,便叹道,“投奔谁去?在家好歹还有几间房几亩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就得要饭啦,咱们又不是有本事的人,不死到临头,是不敢走的。再说……哪还不都是一个样?”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师妹,”这时,邓甄牵马过来,示意了一下周翡,“咱们该走了。”
一行人连夜离开了这饱经蹂/躏的小村子,赶路离去。离开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寝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了脑壳那人,腿若割下来腌一腌,活脱脱就是一条能以假乱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家出品,别无他号。
王老夫人眼下对霍家堡疑虑重重,不敢信任,但寻子心切,也没心情节外生枝去查他们,便干脆带人直接绕开了岳阳城,一路往洞庭去了。
失踪的弟子们带着吴将军家眷,再怎么低调,也必定会有些声势,大不了顺路将沿途的客栈挨个打听。
这么临时一绕路,连着两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们风餐露宿惯了,都不娇气,轮流守夜。
第二天后半夜,正好轮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从那天夜里看见周翡的破雪刀之后,就跟魔怔了似的,没日没夜地惦记着要出走浪迹江湖,尤其王老夫人决定绕开霍家堡之后——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随行,本就是为了到霍家堡说话方便,偏偏如今他们又改了道。
李晟觉得自己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起起落落了两天两夜,此时终于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了一封信,夹在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的闲书里,趁着快要破晓、人马困乏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翡这天夜里守前半夜,好几个师兄过来想替她,但她想着,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马车,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顾,都婉拒了,只是他们一会一个过来说话,倒是啰嗦得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后半夜换了李晟回车里,她还是有点睡不着。
那厢李晟惦记着要去浪迹天涯,周翡却忽然很想回家。
可能是远香近臭,在家的时候,她娘叫住她说几句话,她都头皮发紧,跟娘一点都不亲,自从周以棠走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下山去金陵找爹。
可真下了山,才没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点想念她娘了。
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沿途的萧条,反复念及荒村的里正娘子那些话,心想:“要是在我们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虽然大当家总是不耐烦、不讲理,动辄棍棒伺候,但……天地间,东西南北漫无边际,唯有蜀中山水里,李家插旗的地方,能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她翻来覆去良久,感觉自己好像吵了王老夫人,便一个人悄悄下了车,在附近溜达,谁知刚溜了一圈回来,正看见一个人背着行囊骑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