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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青岛和烟台的魅力也许正在于这种“刚柔相济”。正如“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被看作是“贵相”(成功之相)一样,这些北方的水边城市总是那么令人神往。老实说,连那里的人都很漂亮。北方人本来就比较高大,常常下海游泳,又使他们的身材匀称,结果自然是姑娘健美小伙帅气。青岛的年轻人,甚至是可以坦然地穿着泳衣穿过街市走向海滩的。那是一种美的展示,也是一种美的享受,而他们的城市,也像他们一样,健康美丽,落落大方。
相比较而言,贵阳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不管怎么努力,贵阳似乎都很难进入中国城市魅力的排行榜,尽管它也应该说是“南人北相”的。然而贵阳似乎运气不佳。这个建在大西南高山坝子上的城市,好像哪一头都沾不上:作为高原,它没有拉萨神秘;作为盆地,它没有成都富庶;作为民族地区,它又没有昆明那么多的风情。这使它很委屈地成为西南甚至整个西部地区的“灰姑娘”。但,作为一座典型的高原山城,贵阳其实有着它自己的风采和特色。耸立的山峦,不大的规模,使它颇有些南方精壮汉子的味道;灵秀的黔灵山,绮丽的花溪,又使它很有些山地俊俏姑娘的风情。
贵阳还是值得一去的,虽然它并不是最男性化的城市。
中国最男性化的城市只能在北方。
北方是男子汉们建功立业逐鹿问鼎的地方,也是中国最早建立城市的地方。伏羲的事情不好说。说涿鹿是黄帝建立的都邑,则多半有些可能。至少,夏商周三代的京都和主要都邑是建在北方的。这无疑是中国最古老的城市 事实上,北方的城市,大多有着悠久得令人咋舌的历史,而且不是帝王之都,就是圣人之乡。就连一些现在看来毫不起眼的县城和县级市,当年也是诸侯国,是威风八面的地方。如果不是“六王毕,四海一”,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咱们现在要到那些地方去,没准还得签证呢!
这些城市中,“男爷儿们”想必不少,而西安似乎算得上一个。
有句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西安,是“米脂的婆姨”还是“绥德的汉” 恐怕还是汉子吧?的确,西安这座城市,是很难被看作婆姨的。秦涌、碑林、大雁塔,钟楼、鼓楼、大差市,都和女人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骊山脚下的华清池,它记录了一个女人最风流浪漫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又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辉煌历史快要谢幕的时候,所以她的名声也就远不如杭州的白娘子那么好。当然,西安还有那位让日月都为之一空的则天皇帝。但她统治的,却又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她自己也因此有些男人作派。而且,到最后,她还不得不把政权向男人拱手相让。何况她并不喜欢西安,她喜欢的是洛阳。看来,西安只能是男性的。
把西安看作“最男性化的城市”之一,除了它曾经是男权政治的象征外,在民间这边,也还可以有三条理由:喝西凤,吃泡馍,吼秦腔。这是贾平凹总结出的“关中人的形象”,当然也是西安的风尚和习俗。西凤性烈,泡馍味重,最能表现男子汉的“吃风”。别的不说,光是盛泡馍的那只粗瓷大海碗,就能让南方人看得目瞪口呆,惊叹如果没有一只足够强大健壮的胃,怎么能容纳和消化那么多又那么硬朗的东西。
如果说,能吃能喝,乃是北方人的共性,那么,吼唱秦腔,便是西安人和关中人的特征 很少有什么地方,会对自己的地方戏像关中人对秦腔那样痴迷,也许只有河南人对豫剧的酷爱才能与之媲美。想想看吧!“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唱秦腔”,那是一种怎样恢弘的气势和场面,一点也不比世界杯足球赛逊色的。秦腔,就是关中人和西安人的足球。
事实上,秦腔和足球一样,是很雄性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阳刚之气。它实在是中国最男性化的剧种,就像越剧是最女性化的剧种一样。豫剧虽然也很硬朗(听听常香玉唱的“刘大哥说话理太偏”就知道),但好歹是“唱”出来的。秦腔却是“吼”出来的。民谚有云:“面条像腰带,泡馍大碗卖,辣子也是一道菜,唱戏打鼓吼起来。”这最后一句,说的便是秦腔。作家高亚平说得好:“秦腔的境界在于吼。”无论是谁唱秦腔,也无论是唱什么段子,以及在什么地方唱,“都要用生命的底音”。这声音经过阳光打磨、冷风揉搓,发自肺腑,磨烂喉咙,便有了一种“悲壮的肃杀的气势”(《秦腔》)。
这种肃杀之气也是属于西安的。依照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西方属金,本多肃杀之气,何况又是一座有着青砖高墙的“废都”!的确,提起西安,我们已不大会想到新蒲细柳,曲江丽人,而多半会想到夕阳残照,汉家陵阙。往日的繁华早已了无陈迹,在我们这些外地人心目中,似乎只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才是西安的正宗形象。西安和北京一样,都是属于秋天的。但,眼望香山红叶,我们想到的是秋阳;抚摸古城青砖,我们想到的是秋风。历史上的西安,当然有过嘹亮的号角,有过慷慨激越的塞上曲、凉州词、燕歌行,也有过轻歌曼舞,霓裳羽衣,如今,听着那喇叭声咽,我们感到了世事的苍凉。
然而,站在西安保存完好的城墙下,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巍峨的角楼,齐整的垛口,你仍会感到一股豪雄之气从岁月的谷底升起,霎时间便沸腾了你的热血。是啊,面对西安,你会觉得是在和一位老英雄对话,并深深感到那是我们民族的魂魄所系。
西安是很男性的,只是老了点。
中国北方的城市都有点老,很需要冒出个棒小伙子来,才能重振雄风。
中国最女性化的城市当然是在江南水乡。其中最典型的似乎又是杭州。
提起杭州,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女人,西施啦,白娘子啦,苏小小啦,冯小青啦。即便想到男人,这男人也是女人气的“小男人”,比如许仙。“湖山此地曾埋玉”,杭州这“天堂”似乎是由女人,而且是由“名女人”和“好女人”构筑的。
同样,提起杭州的景物,我们也会联想到女人:平湖秋月是女人的含情脉脉,苏堤春晓是女人的妩媚动人,曲院风荷是女人的风姿绰约,柳浪闻莺是女人的娇声嗲气。“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这难道不是女人的形象?的确,杭州的花情柳意、山容水貌,无不透出女人味儿。难怪晚明才子袁中郎要说见到西湖,就像曹植在梦中见到洛神 此外还有越剧,那个曾经只由女人来演的剧种,也不折不扣是女性化的。杭州,从风景到风俗,从风物到人物,都呈现出一种“东方女性美”。(图三)
于是我们明白了,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为什么只会发生在杭州,而那个会让别的地方的男人觉得丢脸的“小男人”,为什么不会让杭州人反感,反倒津津乐道。的确,杭州是女人的天下女人的世界。女人在这里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原本就天经地义,用不着大惊小怪。相反,谁要是出来挡横,或者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他就会像法海那样,受到人们普遍的仇恨和诅咒。当然,男人相对“窝囊”一点,也就可以“理解”而无需“同情”。谁让他生在杭州城里 再说,有这样好的女人爱着护着,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这样的故事只可能在杭州,在那西施般美丽的西湖上演。不要说把它搬到燕赵平原、秦晋高原、哈萨克草原或闽粤码头根本就不可能,便是放在与杭州齐名的苏州,也不合适。苏州当然也有水,也有桥,然而却没有西湖,也没有那“断桥”。苏州是水墨画,杭州才是仕女图。苏州那地方,不大可能有敢爱能爱为了爱不惜牺牲生命的白素贞,也不大可能有爱憎分明侠气冲天的小青蛇,顶多只会有“私定终身后花园”或“唐伯虎点秋香”。这大概因为虽然同为女性,也有大小不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杭州西湖虽然没有武昌东湖那么大,好歹也要比苏州山塘和园林大气。所以苏州的女人有好心肠,杭州的女人却有好身手。一出“水漫金山”,让多少女性扬眉吐气!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有这样一座尊崇女人的杭州城,是应该拍案叫绝的。难怪鲁迅先生要对雷峰塔的倒掉大喊“活该”
杭州让女人大出风头,南京却让女人背上恶名。这当然多半因为那条秦淮河。“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下子,南京和南京的女人,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事实上,由于南方的城市往往被看作是“女性的”,所以,六大古都中,南京和杭州的命运和名声,都远远不如在北方的西安、洛阳、开封、北京6北方的四大古都也有亡国的记录,然而却不会被看作是城市本身的罪孽,或被看作是女人带来的“晦气”所致。南京和杭州就不行 它们必须承担王朝覆灭和政权短命的责任,至少在民间是有这种说法的。就像我们惯常把亡国的责任推到女人身上一样,这些偏安王朝和短命政权的背时倒霉不走运,也被说成是不该在这两个女人气的城市建都。
只要比较一下南京、杭州和开封,就知道舆论有时是何等地不公;南京固然有“千寻铁链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杭州也固然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开封难道就没有“靖康之难”么?“靖康耻,犹未雪,巨子恨,何时灭”,可惜,这笔账,最后还是算到杭州头上去了,没开封什么事。好像徽钦二宗的被虏,不是在开封倒是在杭州;也好像问题的严重不是那两个昏君丢失了江山,而是他们的胆小鬼子弟躲在杭州不思进取不想报仇雪恨。杭州无端地替开封承担着罪责,而提起开封,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铁面无私的包大人,和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有这两位黑脸汉子在那里坐镇,开封是掉不了价的。只要凛然一声“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开封便豪气冲天了,谁还敢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