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便把台北称之为“最说不清的城市”,也是不妥的。因为它的“说不清”,实际上还是“说得清”,只不过很难用一个两个词来概括罢 如果一定要概括,也许只能用“多样”两个字,称之为“最多样的城市”。我们知道,这个先前叫做“艋(舟用)”的小镇,成为名叫“台北”的大都会,是相当晚近的事情,而这个城市的文化,其实是由移民创造的。中国移民程度最高的城市,有北京、上海、深圳和台北,但移民成分却各不相同。台北的移民,主要有40年代东渡的政治移民,他们来自山东、湖南、四川、东北;有50年代和60年代进城的乡下移民,他们来自台南、花莲、宜兰、屏东;有70年代的国际移民,他们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和拉丁美洲;还有90年代来自中国大陆的经济移民,还有从日本和欧美学成回国的留学生以及他们带回的海外配偶。说得早一点、则还有明清时代的闽粤移民,也许还有日本统治时期留下的某些移民,不折不扣的一支“多国部队”。这些人都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观念,他们身上的“文化无意识”也都是根深蒂固的。但他们又都要在台北讨生活谋生存,他们也要通婚并生下第二代第三代。因此这些不同的文化便只能飞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既对立又交融,既冲突又整合,结果便呈现出新老并存、土洋结合、中西合壁的局面。比方说平剧、舞台剧、现代舞共聚一堂,歌仔戏、脱口秀、摇滚乐同台献艺,或者“早上坐飞机,中午冷气机,下午电算机,晚上找童乩(扶乩算命)”什么的。这种风格,我们不妨称之为“多样”或“驳杂”。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光怪陆离”或“面目模糊”。

  如果说,把台北称之为“最陌生的城市”尚有可取之处,那么,把香港称之为“最辛苦的城市”便未免匪夷所思。陌生也许是一种魅力,辛苦怎么也是魅力 谁又会把辛苦看作魅力 的确,香港是忙碌的。“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然而,在香港忙碌的背后,我们不但看到了辛苦,更看到了活力。
其实,与其把香港称之为“最辛苦的城市”,不如称作“最有活力的城市”。80年代,香港政府曾开展过“活力运动”,而“活力”,则恰恰是香港的魅力所在。谁都知道,香港最让世界瞩目的,就是创造了长期繁荣的经济奇迹。香港的经济自由度名列世界第一,人均外汇储备名列世界第二,贸易量仅次于欧盟、美国、日本,名列世界第四,人均年收入更早已跨过2万美元的全球富裕线,而香港不过是面积一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六百万的“弹丸之地”。如果没有自身的活力,怎么创造得出这样的奇迹?
香港的活力也确实是相当惊人。香港现在当然是财大气粗,然而它的发展却并非一帆风顺。先前有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占领,时下则有东南亚金融危机的风波所及,其他时候麻烦也不少。1973年,香港股市大泻,金融业房地产一片淡风,有人便预言香港将面临沉船之虞灭顶之灾。但是香港全都顶过来 除因为有祖国大陆作坚强后盾外,也因为香港这个城市充满了活力。显然,正因为有了这活力,东方之珠的风采,才会“浪漫依然”。
事实上香港也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城市。每天都有几十万人走进香港,也有几十万人走出香港。香港把来自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黄白黑棕肤色不同,贵贱贤愚身份不等的人吞进又吐出,留下成功的,送走失败的。但无论成功失败与否,他们都给香港注入了活力。于是小龙腾飞明珠璀璨,于是百业兴旺万象更新。
香港如此地充满活力,如此地吸引着四海移民八方来客,当然因为这里有太多的诱惑。这不仅是指那些美轮美免的建筑,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的设施,无微不至的服务,以及那些吃不完的美食和穿不尽的时装,更指那时时在你面前闪现、看起来人人均等的机会。这里每天都在制造着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而且,从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到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有时也许竟只要一夜工夫。比方说,每次赛马,便至少都要产生一名百万富翁。这种机会,从理论上讲,是人人有份的。于是香港便告诉我们,如果你有好运气,或者你很卖力,当然最好是兼而有之,那么,你就有可能在这个自由的港口跳了龙门。这可真是“挡不住的诱惑”。
正是因了这诱惑,也为了应付那没完没了的账单、信用卡、透支户口、供楼贷款,为了不至于在激烈的竞争中沦为“箩底橙”(垫脚石),一句话,为了生存也为了成功,香港人从小到大都在拼搏。总是在努力争取“搏出位”,而且不惜“搏到残”。在香港,一个人兼两份差是家常便饭,有的还会同时注册一家公司。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虽然累,却感到充实。相反,一旦哪天不忙了,反倒心里发虚,惶惶然不可终日,不知道是自己在老板眼里已无油水,要收到“大信封”(辞退信)了,还是自己服务的公司快垮台 的确,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必然是高节奏的。它容不得拖泥带水,更容不得无所事事。一旦出现空闲,也就意味着“出局”。忙,才有安全感,也才证明你还活蹦乱跳。
所以,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的香港人,为了不至于累得吐血或搏得无神而学会了“猫睡”(随时随地都能打盹)的香港人,就既活得辛苦,也活得充实。正是这成千上万努力拼搏的香港人,构成了生机勃勃而且能起死回生的“活力香港”。无疑,香港的活力是被逼出来的,就像被浪追赶的鹿不能不拼命飞跑一样。但,如果没了狼,鹿们岂不也要退化?与其退化,不如奔跑。
因此,“如果在香港成功了,在世界各地都能成功一(程乃珊《最辛苦的城市:香港》)。但不是因为太辛苦,而是因为有活力。

  我也不能同意把上海说成是“最奢华的城市”。上海怎么是“最奢华的城市” 或者说,上海的城市魅力,怎么能说就是“奢华” 不要说旧上海在纸醉金迷之外尚有着“流浪的三毛”,便是现如今,北京、广州、香港、台北等城市奢华起来,只怕也不让上海。只不过,上海的奢华,与北京、广州、香港等等不那么一样罢 北京的奢华更多地是“摆谱”,派头十足,牛气十足。这也不奇怪。北京,毕竟是“最大气的城市”嘛!一旦奢华,也一定是“大手笔”。广州和香港的奢华,则总让人觉得有点“暴发户”的味道,文化底蕴不足,怎么看怎么像“大金牙”。当然,这么说,也许多少带点偏见。不如说,北京的奢华是居高临下的,广州的奢华是生猛鲜活的,而上海的奢华则是不动声色的。因为上海是“最具绅士风度的城市”,而所谓“绅士风度”,讲究的就是不动声色。如果张牙舞爪,就不是绅士,也不是上海 事实上,在上海,越是高层次的人(他们往往也最有条件奢华),就越是绅士风度,也越是不动声色。只有小市民才咋咋呼呼。即便他们,在上海也是不敢咋呼的。他们只有到了外地,在不明底细的外地人面前,才咋呼个没完。
其实,即便“很久以来上海人一直在一些顶尖的享受上花费着他们的开销”,他们追求的也并不就是“奢华”。在上海,并非“贵的就是好的”。不要说节衣缩食讲实惠的上海小市民不这么看,一掷千金“掼派头”的“大市民”也不这么看。正如《最奢华的城市:上海》一文的作者自己所说,一件东西或一种享受要让上海人满意,并不是只要价钱昂贵、能显示身份炫耀财富就行的。它们还“必须好看、精美,有象征的价值,而且是在最小的日常生活细节上”。下面这句话也是对的:“这需要修养与品味,而这正是上海让其他城市难以望其项背之处。”
显然,这样一种追求,与其说是“奢华”,不如说是“雅致”,而上海,实在应该称之为“最雅致的城市”。关于上海和上海人的“雅致”,写得最淋漓尽致的,大约就是陈丹燕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一书。只要翻开第一页,读一读《时代咖啡馆》,就立即能感受到上海人那经过长期熏陶和修养形成的极有品味的“最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柔柔的外国轻音乐,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先锋;暖暖的进口咖啡香,也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刺激。领台小姐谦恭而不媚俗,男女客人体面而不骄人。点菜的时候,男人稍微派头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配合得恰到好处,也都不过分。“这就是上海的气息”,而这个气息就叫做“雅致”。
不要以为这份雅致只属于“资产阶级”。它也是那些住在弄堂里、睡在亭子间干干净净小木床上的女孩子们的作派。有着“女性养成”传统的上海母亲,总是能把她们的女儿调教得那么可人心意,既不乡气,又不张扬,穿着打扮举止言谈都那么得体。这就是雅致。实际上,雅致是上海的情调。它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大上海的上空,无孔不人。而这种雅致,尤其是上海小市民的“雅致”,则又是上海人的精明造就的。正是这种精明,使他们能够亦步亦趋地跟上上流社会的雅致,而不会或至少不会在外地人面前露出破绽。可以说,上海,是一个雅致的城市;上海人,则是精明的一族。
当然,上海人的生活是“两面”的。有雅致的一面,也有不那么雅致甚至俗气的一面。就像他们弄堂里的生活,既有邻里间互相关照守望相助的温馨和睦,也不乏“七十二家房客”寸土必争的“两伊战争”。但是,尽管前几年大多数上海人住得还很拥挤,日子过得也还很紧巴,然而一走到淮海路上,便一个个都很体面。精明的上海人,是能够把他们的俗气和窘迫深藏在雅致背后的。而且,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他们也仍然能保持和营造整个城市的雅致氛围;即便是走遍海角天涯,他们也能把那份雅致带到那些边远地方,不动声色地体现在自己每一个生活细节中。比方说,在那个流行黄军装和工作服的年代,上海姑娘在领头、袖口和裤脚上做的那些小手脚就是。

  上海的雅致其实是很明显的。
上海无疑是中国最大的城市。然而,上海虽然大,却不粗。在上海,无论你是站在摩天大楼下,还是走在逼仄里弄中,都不会有“粗”的感觉。因为上海是按照工业文明最雅致时代的理想模式打造出来的。(图二)如果你能比较细心地在外滩走一走,就一定能感受到上海那种雅致风格的气派。那些风格各异的西洋建筑,无论古典式的(如上海总会)也好,哥特式的(如通商银行)也好,巴洛克式的(如东方汇理银行)也好,文艺复兴式的(如字林西报馆)也好,都气派而雅致。尤其是如果你能到当年的汇丰银行、现在的浦东开发银行的大堂里去体会一下,则对于所谓“上海风格”,对于上海式的“雅致的气派”,便会有一个鲜明而深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