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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账需要算清
还是先说美国人。
美国人是把账算清楚了的。他们是商业民族,天生就会算账。在他们那里,所有权(产权)和经营权(治权)是分开的。一家公司,如果股东很多,他们就不参与经营,也不能参与经营,而是通过股东大会授权董事会,再由董事会授权总经理。这就叫“投资者不理财”。除非是小公司或个体户,所有权人才直接进行管理。国家当然不是小公司或个体户,反倒像一家股东很多的公司。它的股东就是公民,公民的集合体就是人民。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他们拥有主权。但是,正因为人民拥有主权,他们也就不能行使治权,即不能直接治理国家,而应该授权政府。政府得到授权,有治权无主权;人民授权政府,有主权无治权。主权与治权分离,主权在民,治权民授。这就是民主。这是第一笔账。
其次,他们认为,在人民将权力授予政府之前,应该先签一个合同,规定政府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以保证政府在获得了这些权力以后,不会利用到手的权力损害人民的利益。这种合同不能授权一次签一次(那样太麻烦,也靠不住),应该在建立政府之前就签好,至少要签一个总的合同。这个总合同就叫宪法,草拟这个合同的事情就叫立宪。宪法制定出来并得到人民批准和认可以后,就可以依照合同(依法)进行授权了,包括授予国会立法权,授予总统行政权,授予法院司法权。国会、总统、法院,是根据这个总合同(宪法)得到人民授权的,他们也只能按照这个总合同(宪法)的规定来行使权力,即依法立法,依法行政,依法司法。所以,只有执法权的总统和行政机构不用说,就连有立法权的国会和有司法权的法院,在本质上都不过只是执法者(宪法和法律的执行者);治理国家的也不是人(议员、官员、法官),而是法。这就是法治。这是第二笔账。
最后,国会、总统、法院既然都不过是人民授权的执法者,那么,他们的权力就是有限度的,也是必须受到限制的。这种限制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宪法对政府权力的限制,即“限政”;二是政府各部门之间的相互制约,即“制衡”;三是政府各部门的自我约束,即“自律”。但不论哪一种限制和约束,都是针对治权的,因此应将其区分为权力和权重。权力越多,权重就越小,反之亦然。这就是宪政。这是第三笔账。
美国政府三大机构的关系就是这样。总统为首的行政机构个头最大,权力最多,权重就应该最小。国会次之。最高法院权重最大,可以否决总统行政国会立法,因此个头就应该最小,权力就应该最少。大家看看,这笔账是不是算得很清楚?
中国古代国家的账就不那么清楚了。首先第一个问题,主权在谁那里,就不清楚。传统的说法是主权在君。秦以前,在周天子,然后再由周天子分封下去。秦以后,就只属于皇帝了。辛亥革命以前,大家都这么想,这么说,这么认为,倒也未尝不可。问题是周王和皇帝的主权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说不清楚,只好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即上天垂爱,授命天子,这就是“天命说”。但是,皇天上帝可以授命,也就能够收回。收回授命就叫“革除天命”,简称“革命”。“革命”的结果,则是“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也有两种方式,一是巧取(宫廷政变),二是豪夺(武装夺权)。审之于历史,则巧取的少,豪夺的多,而且总是伴随着民族的灾难,饿殍遍地,烽火连天。这也是君主制和民主制的重要区别。民主制国家主权在民,国家主权的拥有者──人民,永远不会缺位,也永远无可更换。所以,真正的民主制国家只有“换届”,没有“换代”。换届是和平的,换代则不一定。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国家主权既然在君,那就用不着跟谁签合同了,要签也是跟皇天上帝签。这就等于不签,故中国古代无法。如果说有,也只有“律”。法和律是不同的,尽管有法必有律。法是约法,即合同;律是律条,即条款。合同必须由平等的双方或各方来签订,条款却可以由一方定了交另一方执行。中国古代的所谓“法”就是如此,是帝王制定了交由臣民执行的,所以叫“王法”。王法既然是王定之法,帝王就可执行可不执行。同样,天命既然是天授之命,帝王就可认命可不认命。结果是什么呢?是“无法无天”。
这就引出了第三个问题:帝王既然可以“无法无天”,他的权力就是没有限度的,也是无法受到限制的。因为能够限制他的只有天,这就等于没有限制。所以,尽管中国古代的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也曾设法限制皇帝的权力,却每每不能成功。相反,从秦汉到明清,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寄希望于皇帝的“敬畏天命,自我约束”。这个其实靠不住。结果是,权重原本就大的皇帝,权力越来越多,分量越来越重,秤砣也就变成了钟摆。
实际上,只要主权在君,就不存在主权与治权分离的问题。民主制国家之所以要将主权和治权分开,是因为人民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不可能直接治理国家,只能授权民选政府代行治权。君主制国家则不然,其主权只属于君主一人,你又凭什么要他把治权转让出去?如果他有兴趣也有能力,完全可以乾纲独断,实行君临天下的一人政治,这就是“人治”。当然,如果他不想大权独揽,也可以和文武百官共治天下,实行官员代理的官僚政治,这就是“官治”。究竟应该实行“人治”,还是应该实行“官治”,则从来就没有说清楚过。何况即便是“官治”,官员也只是皇权的代理人,自己并不真正拥有治权。治权仍然是皇帝的。皇帝想放一点,就放一点;想收回来,就收回来。皇帝手中的治权究竟应该放,还是应该收;应该放多少,收多少;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收,统统都是一笔糊涂账。这个问题搞不清楚,则权力应该怎样分配,怎样监督,怎样约束,怎样制衡,也统统都是一笔糊涂账。好在我们现在已经是人民共和国了,主权已经属于人民,人民通过人民代表大会授权人民政府代行治权,因此前面那笔糊涂账不算也罢。
第40章 有话你就直说——读薛涌《直话直说的政治》
牛仔总统愣头青
薛涌先生把他的“美国政治笔记”名之曰《直话直说的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版),是很准确的,也是有深意的。去年美国选总统,许多欧洲人和中国人都看好克里,认为他会胜出,也希望他能胜出。抛开政治倾向不说,单说形象,双方就没得一比。布什一口土腔一脸傻相,切尼老态龙钟并无魅力。克里呢?高大英俊堪称王者气派,他的副手爱德华兹也风度翩翩十分绅士,两个都是很有文化的样子。有文化的人总是同情有文化的人。于是大家就想,上一回美国人看走了眼,或者算错了票,这回难道还会犯同样的错误?然而选举的结果,是克里和爱德华兹败北,布什和切尼连任,让这些有文化的人跌破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