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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北京人对待话语,就像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讲究用好用活用够用足。持这种态度的还有成都人。我在《读城记》一书中说过,成都人和北京人,大概是中国最爱说话的两个族群。他们都是一天不说活就设法过日子的"话篓子"。北京人管说话叫"侃",成都人管说话叫"摆"。北京人"侃大山",颇有些移山填梅的气派;成都人"摆龙门阵",讲究的是闹热,麻辣,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没完没了,必须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成都人说话,也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过头"的。比方说,红,要说"绯红";绿,要说"翠绿";白,要说"雪白";黑,要说"黢黑";香,要说"喷香";臭,要说"滂臭",总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觉得过瘾。
所以,成都人也有北京人那种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的本事。比方说,弄虛作假,在成都人那里叫"水";伪劣产品叫"水货",而一个人说话不算数,或做事不到位,便叫"水得很"。由此及彼,则又有"水客"、"水功"、"水垮垮"、"水漩儿"等说法。再比方说,一件事情没有办成就叫"黄"或"黄了",其他地方也这样说。但成都人则进而发展为"黄腔"、"黄棒"、"黄浑子"、"黄苏苏",甚至还有"黄师傅"和"黄手黄脚"等等。
不过北京话和成都话相比,也仍有雅俗之别。比如公共汽车上挤,成都人会嚷嚷:"挤啥子挤啥子,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的么,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门出不倒门?"北京人却会说:"别挤了,再挤就成相片啦!"北京人比成都人幽默。
幽默是一种人生状态和人生境界。惟其如此,才能在大俗中见大雅。北京人是从来就不怕"俗"的。即便有"雅"的说法,他们也要换成"俗"的。比如惹是生非,在北京就叫"招猫逗狗儿";班门弄斧,则叫"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你不能不承认这些俚语比成语更有味道。鲁班门前弄斧头固然有点可笑,但要是真有三板斧呢?而最最"小儿科"的三字经居然拿到圣人门前去卖,那就实打实地可笑到家了。更可笑的是"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意思是要尊重人,别小看人,不要把人不当人。这就奇怪。要说"别拿吕洞宾不当神仙"还像回事,武大郎算哪路神仙呢?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特别有道理。你想吧,要是连武大郎都被当成了神仙.还有谁不是神仙?
同样,"八拜都拜了,就差一哆嗦",就比"事情只差一步,不要功亏一篑"有趣味;"他不把我当干粮,我也不把他当咸菜",也比"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有嚼头。民间话语从来就是最生动、最鲜活的,难的是用其俗而不至于粗俗、庸俗。北京人就能做到这一点。北京是不乏粗鄙粗俗的,比如丫挺、傻逼之类的市骂,母猪胡同、灌肠胡同之类的地名,但并不让人觉得俗气。因为北京是中国最高贵最大气的城市,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贵族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北京虽有粗俗粗鄙却不至于沉沦。实际上,所谓北京的贵族精神,指的是一种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贵的精神气质和高雅的审美情趣。它们只可能在北京这个千年古都的特殊环境中熏陶培养出来的。因此,尽管方言俚语都难免"俗",却惟有北京,能够化臭腐为神奇,用土得掉渣的话说出最具有艺术性的名言来。
六、再说雅俗
南京则又是一番风味。
如果说北京有贵族气,那么南京就更多文人气。南京是一个文人倜傥名士风流的城市。因此尽管南京也曾有过辉煌时代和英雄业绩,却"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人们记得住的只有"六朝金粉,秦淮风月",只有乌衣巷的故事和桃花扇的传说。略带女人味的文人气使南京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却也使南京平添了不少儒雅。
儒雅的证明之一,是南京的俚语俗话竟然可以对对联,或者说竟被人编成了对联,比如"桃干"对"杏核","皮脸"对"肉头","捣鬼"对"出神"。杏核,指小孩高兴(得意忘形则叫"兴得一头核子");桃干,指儿童逃学;皮脸,指不知羞耻;肉头,指没有决断。兴杏谐音,逃桃谐音。桃干杏核,不过"指桑骂槐"。但桃对杏,干对核,皮对肉,脸对头,捣对出,鬼对神,无论字面,还是内涵,都对得上,不能不承认是"工对"。
冯桂林主编的《中国名城汉俗大观》中收集了不少这样的对子,比如"坐冷板凳"对"钻热被窝"。一个人不被重用,就叫"坐冷板凳";而要想改变处境,就得"钻热被窝"(巴结上司)。一冷一热,一动一静,一硬一软,全对上了。又如"眼睛会说话"对"拳头不认人"也很妙。一个六亲不认,一个八面玲珑,一个愣得不能再愣,一个精得不能再精,放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此外,如"脚面上支锅"(暂时安定)对"眼睛里出火"(看人眼红),"屁股上戴眼镜"(背光)对"喉咙里挂灯笼"(贪吃),都堪称绝妙;"推开窗子说亮话"对"站在楼上唱高腔","巧姐难炊无米粥"对"老娘不是省油灯",也很好玩。俏皮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是俗而是雅了。
事实上雅与俗,不过一步之遥。问题是要有那份雅兴。如果有雅兴,其他方言也可以对出对子来的。比如广州话"丢眼角"就可以对上海活"吊膀子",广州话"卖生藕"也可以对上诲话"吃豆腐"。"丟眼角"就是飞媚眼,送秋波。"吊膀子"则是调情,骗女人,可不正好是一对?"卖生藕"对"吃豆腐"也很妙。前者是女人卖弄风情,后者是男人心怀不轨。女人把自己白搬的肉体当生藕卖,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体当豆腐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配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不过上海人和广州人大约都没有这份雅兴。这是两个商业气很浓的城市,更看重的是经济实惠,而不是诗情画意。有一些词,虽然并无什么诗意,但在广州和上海使用频率却很高,比如"捞"和"轧"。广州人喜欢说"捞"。谋生、混日子、闯江湖叫"捞世界";从别人不注意的地方下手,或者从不起眼的事情中获得很大的好处或利益,叫"捞静水";得到了好处或利益,或者获得了成功,完成了任务,叫"捞鸡";发迹、高升、飞黄腾达,叫"捞起";没什么正当职业,专靠坑蒙拐骗过日子的人叫"捞家";而出卖色相的女人就叫做"捞女"。反正世界是只大砂煲,就看你会"捞"不会"捞"。
上海人喜欢说"轧"。交朋友叫"轧朋友",凑熱闹叫"轧闹猛",看风头叫"轧苗头",插一手叫"轧一脚",婚外同居叫"轧姘头",而受气吃瘪则叫"吃轧头"。"轧"也好,"捞"也好,在我们看来都不怎么好听,也不怎么雅,--一个让人想到伸出手去抓,一个让人想到开着车去碾,但广州人和上海人似乎无所谓。
广州话中还有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揾和抵。揾是找的意思。觅食、谋生、找活路,叫揾食、揾钱、揾米路;宰客、骗人、讨便宜则叫揾丁、揾笨、揾老衬。抵指有价值的意思。到酒楼美餐,吃得大快朵颐,叫"抵食";到商场购物,买得称心如意,叫"抵买";到歌舞厅夜总会娱乐中心潇洒一回,玩得兴高采烈,叫"抵玩"。顾客满意,老板开心,看着大把的票子进账,心里暗叫"抵赚"。会赚钱的也会花钱,会花钱的多半也会赚钱,这就叫"抵手"(能干、有本事)。如果没有赚钱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大约也就只好叫"抵穷"(活该受穷)乃至"抵死"(该死)了。反正一件事情做不做,要看"抵唔抵"(值不值)。抵,就做;唔抵,就不做。像北京人那样"侃"(侃大山),像成都人那样"摆"(摆龙门阵),大约"唔抵",那就算了吧!
当然,广州人也要"倾"(倾偈),也要"叹"(叹世界)。否则,就不会有"一盅两件叹早茶"的说法。叹,在粤语中是"享受"的意思。清早起来,在街上溜达溜达,然后走进酒楼,挑一张桌子坐定,即有小姐来上茶。再随便要一两样点心,便可以边吃边聊直到早茶收档,可真的称得上是"叹世界"(享清福)啊!
广州人要"叹早茶",上海人要"孵茶馆",但他们不会像成都人那样把茶馆当作"民间政协",也不会像北京人那样把侃大山当作一种"事业"甚至"职业"(比如说相声)。他们的"叹世界"也好,"小乐惠"也好,也比北京人的"找乐子"更多物质生活享受的成分。北京人的"找乐",更多的是因物质生活不足而到精神领域去"找补",因此很容易发展为"贫嘴"。可见同为"世俗",各地也不完全相同。说起话来,自然就风格各异。关于这一点,我在《读城记》一书中已讲得够多,再写就成"捣糨糊"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后记
我不是专门研究方言的,只能算是一个对方言感兴趣的人。打小我就爱琢磨方言。先是随父母离开家乡,住在一个九省通衢的城市里,后来又外出谋生,居无定所,学无恒业,走南闯北的,也就有了些"积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想猜人家是哪里人。猜对了自然洋洋得意,有时还要冒充人家的老乡。猜错和露馅的时候也多。为了改正错误,提高命中率,就得更加留意。久而久之,也就知道了一些方言的事。
就凭这么一点本钱,也要写方言的书,那叫自不量力。如果不是林爱莲文士的再三敦促,这本书是写不出来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指望它能有多深的研究和多新的见解。我所做和能做的,只不过帮语言学家们做一点普及工作,捎带着发表些许一孔之见。如果诸君觉得它还算有趣,可以聊供休闲度日打发时光,就很不错。倘若间或还能有点收获,那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本书的主要参考文献有:王力《汉语史稿》,陈原《社会语言学》,詹伯慧《现代汉语方言》,李如龙《福建方言》,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以及各类方言词典。谨此向各位前辈先贤致谢,并感谢上海文化出版社各位同仁的信任和支持。
此记。
易中天
2001年2月20日
本书付梓之前,承蒙李如龙先生百忙之中拨冗看过,多有指导和正谬,谨此再致谢忱!
易中天
2001年l0月8日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