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日本人的这种本事也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过去的。当年中国人翻译西域和佛教名词,用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办法。比如过去、现在、未来,就是佛教名词。过去即前世,现在即现世,未来即来世。合起来叫"三世",也叫"三际"(前际、中际、后际)。俗话说一个人嘴馋,就说"前世没吃过";说活该,就说"现世现报";说感恩戴德,就说"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这都是受佛教的影响。中国原先也有过去、现在、未来,但那是词组,不是单词,意思也不一样。现在是此刻存在,未来是尚未到来,过去则是从某一时空点移到另一时空点。不过,"过"和"去"都有不再存在的意思,比如事过境迁、去年今日等等。所以,把"过"和"去"合成"过去",用来翻译"前世",也还"过得去"。
"世界"也是。中国古代有世有界,没有世界。我们现在说的世界,上古时叫"天下"。"世界"是佛教的概念。其中三际为世,十方为界。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十方就是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和上、下。可见世是一个时间概念,界则是一个空间概念。佛教的所谓"世界",也就相当于汉语中原有的"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但汉语的宇宙和佛教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古人宁肯用作为时间概念的"世"(世代)和作为空间概念的"界"(界限)合成一个新词,也不愿意照搬"宇宙"这个现成的老词。
不过佛法虽然无边,菩萨们也都神通广大,却是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也管不了人们怎么说话。所以"世界"一词,后来意思也变了,成了"国际社会"或"全球"的意思。在方言中,则又不一样。北京人说"满世界",是"到处"的意思。粤语中的"世界"则指生活。好世界,是好生活;倾世界,是谈生活;叹世界,是享受生活;捞世界,则是谋取生活,和佛教的所谓"世界"也满不是一回事了。
六、引进与发明
的确,外国的词汇一旦翻译为中文,往往就会变成中国的东西,比如天堂和地狱就是。
天堂和地狱,就像历史、现实一样,是专门为了翻译外文造出来的新词,而且译得满是那么回事。地狱是地下的监狱,天堂是天上的殿堂。地有狱,天有堂,正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地狱是梵文Naraka的意译,天堂则是基督教的概念。佛教没有天堂,只有净土(Sukhavati),也叫极乐世界。其中属于阿弥陀佛的叫西方净土,也叫西天。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能往生西方净土,自然是幸甚至哉,然而说一个人"上了西天",却不是什么好词。这大约也是发明"西天"一词的人始料未及的吧!
又比如魔,是梵文Mara的音译,也译为魔罗,意为扰乱身心、破坏好事、障碍善法者。它最早写作磨,后来被梁武帝改为"魔"。这一改不要紧,魔王、魔鬼、魔怪纷纷出笼,建魔窟,伸魔爪,施魔法,设魔障,弄得人们颇有些难逃魔掌的感觉。可见语言这东西是有生命力的。一旦换了存在环境,就会变种,甚至生儿育女,衍生出新的词汇来。
就说罗汉吧,原本是梵文Arhat的音译,全文是阿罗汉,意思指断绝了一切嗜欲,解脱了所有烦恼的修成正果者。罗汉比菩萨要低一等,因此人数很多,没有八百,也有五百,一排一排地坐在庙里,当然是"罗汉"(罗列的汉子)了。在中国人的眼里,他们既然解脱了一切烦恼,自然应该是一脸的福相,胖墩墩的。于是那些胖墩墩的人或东西,便也被称作罗汉,比如罗汉豆或罗汉肚。罗汉豆就是蚕豆,罗汉肚则是发福之人的腹部,也叫将军肚或老板肚。其实叫将军肚是不对的。将军们如果一个个都腆着个大肚皮,怎么打仗?叫老板肚也有问题。现在大老板都懂得养身和健美了,挺着肚子的是小老板。叫罗汉肚就更不对头。出家人四大皆空,清心寡欲,怎么会吃出个大肚皮来。也许叫宰相肚还合适。"将军额上跑马,宰相肚里撑船",宰相的肚子应该是很大的,只可惜能当宰相的人又太少。
能当宰相的人少,能坐出租车的人多。出租车在台湾叫计程车,在香港和广州叫的士。的士是taxi的音译。公共汽车(bus)则叫巴士。如果这公共汽车是小型或微型的,就叫"小巴"。但minibus叫小巴,miniskirt(超短裙)却不叫"小裙"或"微型裙",而叫"迷你裙"。迷你,是mini的音译;裙,则是skirt的意译。这也是港用粤语的翻译。粤人港人翻译外文,喜欢音译,更喜欢音意双佳。"迷你裙"就是。事实上女孩子穿上这种超短裙,确实比较性感,也多少有点"迷你"的味道。可惜并非所有小型和微型的东西都性感,"迷你"一词的使用范围也就有限,比如minibus就只能叫小巴,不能叫"迷你巴"。
小巴和中巴都是面包车。面包车其实是旅行车。只因为外形像只长方形的面包,便被叫做面包车。面包车如果用来做公共汽车,当然得叫"巴"。如果用来做出租车,就不能叫"巴"了,只能叫"的",北京人管它叫"面的"。昵称"小面"。北京人喜欢"小面",因为便宜,十块钱起步,能跑十公里,超过起步价每公里也只要一块钱,坐的人还多。不过现在北京已经没有"小面"了。再过若干年,人们将不知"面的"为何物。
北京人的另一项发明是"板的"。"板的"其实就是平板三轮车,拉这车的则叫"板儿爷"。北京人爱用"爷"这个字,因此有钱的叫"款爷",能说的叫"侃爷",拉板车的当然就是"板儿爷"了。其实板儿爷并不是什么"爷",正如"网虫"并不是什么"虫"。网虫就是迷恋因特网的人。北京人管着迷的人叫"虫"(比如"书虫")。整天想着上网,一上去就不肯下来的当然是"网虫"。于是,一个外来的"网络"加一个本地的"虫",就构成了"网虫"。这就像一个外来的"的士"加一个本地的"板车"就构成了"板的"一样,都是北京人创造的当代方言。
北京人创造了"面的"和"板的",武汉人和成都人则发明了"麻的"和"[火巴]的"。"麻的"其实就是三轮车。因为在武汉,驾三轮车的多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汉子,俗称"酒麻木",因此他们驾驶的三轮车如果出租,便叫"麻的"。"[火巴]的"则是自行车旁加一个车斗,原本应该叫"偏斗车"的。只因为这种偏斗车的发明,原本是为了让那些心疼老婆的老公载了太太们去上班、购物、兜风,而成都人管怕老婆的人叫"[火巴]耳朵",于是一致公认应该将此车美其名曰"[火巴]耳朵车"。这种车,如果也拉客、出租,当然就是"[火巴]的"了。
其实最爱搞"组装"的还是粤语方言区中人(主要是广州人和香港人)。粤人引进外来词汇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音译,二是喜欢组装。比方说,内地人很少会把干酪(cheese)叫"芝士",把奶油(cream)叫"忌廉",把烤面包(toast)叫"多士"。广州人和香港人就会。他们也管足球、篮球、排球一类的球(ball)叫"波"。于是,打球便叫打波,看球便叫睇波,球王便叫波霸,而球衣则叫波恤。恤,是shirt的音译,意思是衬衣和衬衣一类的东西,也叫恤衫。波恤既然是"打波"时穿的"恤衫",电就是运动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