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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变成了地瓜,洋芋则变成了土豆。洋芋就是马铃薯,也是原产南美洲,传入中国比甘薯还晚,所以叫洋番薯(温州)、番仔番薯(厦门),也有叫荷兰薯(广州、潮州、梅县)的,更普遍的叫法则是洋芋。洋芋也就是洋山芋,和洋番薯是一个意思。反正先入为主,后来为客。甘薯先来,便是"土";马铃薯后到,便是"洋"。等到"洋芋"也变成了"土豆",则已是"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了。
二、胡番与西洋
汉语中用来指"老外"或"舶来品"的词,有胡、番、西、洋。胡,大约是用得最早的。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即"胡人"。所以,但凡叫做"胡什么"的,多半来自所谓"西域"。西域的概念,近一点的,在天山以南,昆仑以北,王门以西,葱岭以东(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远一点,则可到克什米尔和伊朗了。
中国和西域交通很早。两千一百多年前,张骞便通了西域,以后又有丝绸之路,中亚文化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除了胡麻、胡葱、胡桃、胡豆、胡椒、胡萝卜,还有胡食(抓饭)、胡饼(烧饼)、胡茄、胡琴、胡箜篌(也是一种乐器)。还有一些东西,虽然并不叫胡什么,也是从西域来的,比如苜蓿、葡萄、石榴、琥珀、狮子。据周振鹤、游汝杰两先生云,它们很可能是当时外来语的音译。比如苜蓿和葡萄源自古大宛语,琥珀源自突厥语,狮子源自伊兰语,或波斯语,或粟特语。石榴原本叫安石榴。安石,很可能是安息(在今伊朗),也可能是安息帕提亚王朝名Arshak的谐音。
石榴现在已经是"国货"了,也不再叫安石榴,就像罗汉不再叫阿罗汉一样,也是省掉了头一个字。它还被老百姓用来做多子多福的象征。中国民间用来祝愿多子多福的东西很多,鱼(年年有余)啦,莲子(连连得子)啦,枣和粟子(早早立子)啦。石榴既然"房中多子",自然也不妨"洋为中用"的。
还有一个"洋芋变土豆"的例子是唢呐。唢呐这玩艺,在一般人心目中要算土得掉渣的乐器,地地道道的"国乐"或"民乐",却原来也和胡琴一样,是从西域来的。唢呐原本流传于波斯、阿拉伯一带,金元时传入中国,其名则源自波斯语surna,所以又叫琐奈、苏尔奈。钹则比唢呐来得早一点,是南北朝时传入中国的。钹既然原本就是西域的东西,那西方的妖怪自然也能把孙悟空装在里面了。
琵琶也是从西域传入的,起先叫"批把",不知是音译,还是因为它弹奏起来噼噼啪啪的。汉代刘熙的《释名》说:"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弹奏)也。"他还解释说,琵琶演奏时,手往前推叫批,往后退叫把,所以叫批把。南北朝时,又有曲颈琵琶传人。曲颈琵琶源于乌特,是一种阿拉伯乐器,也流行于土耳其、伊朗、苏丹、摩洛哥、阿拉伯文叫ud。它传入欧洲,就变成了琉特,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传入中国,则变成了琵琶,隋唐年间盛极一时,有龟兹琵琶、五弦、忽雷(忽雷又分大忽雷、小忽雷)多种,大约也还在马上弹奏。"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西域情调是很浓的。
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都是西域拨弦乐器,当时统称胡琴。火不思是乌特的一种,突厥语叫qobuz,译名也五花八门,什么和必斯、虎拨思、琥珀词、吴拨四,比较好玩的则有胡不思和浑不似两种。火不思后来变成了拉弦乐器,也就是二胡。二胡是典型的"中外合资"产品。北方的马尾、松香,南方的蛇皮、竹子,中西合壁,北人南相,表现力极强,也就在民乐演奏中唱起了主角。
尽管西域的文化贡献如此之大,中原却并不怎么领情。喜欢胡食、胡服、胡乐、胡舞的当然大有人在,但"胡"这个字眼还是带有贬义。在中原之人看来,北方的胡,南方的越,都有些"非我族类"的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云"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但意合的时候有,意不合的时候也多。而且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刀兵相见。双方之间,心里面便难免有些别扭。
更重要的是,在中原华夏之人看来,胡人(也包括所有的"蛮夷")不懂礼义,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喜欢"胡来"。胡来也就是任意乱来。之所以叫"胡来",就因为胡人喜欢乱来(比如五胡乱华什么的),也叫"胡乱"。所以胡来便是"像胡人一样乱来",胡说便是"像胡人一样乱说",胡思乱想则是"像胡人一样思维混乱"。此外,胡扯、胡闹、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童思和来历都差不多。胡,不是和扯、闹相联系,便是和蛮、非相对应,反正没什么好词。至于把神志不清时说的话称为"胡话"(胡人说的话),则鄙夷之情更是跃然纸上。
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不利于民族团结的。但它们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也并非没有道理。胡思乱想一词最早见于南宋朱熹的《答潘文叔》,当时叫"胡思乱量"。胡说和胡来则分别见于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和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南宋与金,那可是中原汉人最仇恨胡人的一个时代。
胡的本义是兽肉(颔下垂肉),番的本义则是兽足。番,也是用来指外族和外国的,叫番邦;而且主要指西方诸族、诸国,叫西番。用兽肉、兽足来指称外族、外国,毕竟不太友好,也不文明礼貌,因此胡、番便渐渐为西、洋所替代,比如西点、西服、西医、西学,或洋货、洋装、洋人、洋场。其中当然有一个过渡阶段,比如西餐先前就叫番菜;也不是所有的胡、番都能改成西、洋,比如番瓜(南瓜)就不能改叫西瓜。叫西、洋的也不一定就不带贬义,比如西崽、洋相。但毕竟西、洋只是说出了一个客观事实,不像胡、番那样带有主观色彩,要好得多了。这说明民族偏见虽然在所难免,时代和社会也毕竟在进步,语言也不会一成不变的。
三、佛国梵音
从西土来的,不光是葡萄、石榴、唢呐、琵琶、胡豆、胡椒、胡萝卜,还有佛。
佛也是"舶来品"。中国本土有鬼,有神,有仙,没有佛。鬼神都是死人。一个普通人死了,就变成鬼;如果死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于国于民有大功劳的人,比如夏禹什么的,就变成神。鬼之与神,不过是灵魂的两种不同待遇,或两种不同存在方式。鬼投胎,神附体;鬼作祟,神降福。至于仙,则是活人。只因为得了道术,或服了丹药,变得长生不老,或者可以肉体飞升,平步青云,也就成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