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英雄主义精神。这主要表现在对传统男性职业的挑战和对女性生理极限的超越。因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要照样能干才行。于是,女拖拉机手、女司机、女飞行员、女子高空带电作业等“英雄形象”便层出不穷。这实际上是女性英雄主义的一种表现。它甚至超过了“男女都一样”的要求,而向“女子胜过男子”的目标进军,并战果辉煌。比如在体育方面,继中国女排的崛起之后,女子足球、女子摔跤、女子举重、女子柔道、女子竞走、女子长跑等项目都令她们的男性同行汗颜。女子在体格体力上原本不如男子,那么,体育界的“阴盛阳衰”,还不足以证明中国女性的英雄主义精神吗?

 

三、积极向上精神。这主要表现在学习上。有资料证明,新中国女性的学习热情要普遍高于男性。其原因有三:一是学习机会来之不易而倍感珍惜,二是意识到旧社会妇女地位低下与不识字有关,三是前述女革命家多为知识妇女。这种精神从建国初期一直贯穿到现在。近几年频频出现的女生高考平均分数高于男生,或“女状元”多于“男状元”的现象,便是证明。看来,女性不但在体力方面“大出风头”,而且在智力方面也要“压倒须眉”了。

 

这些现象确实很能令人鼓舞。因为它们证明中国妇女确实成了国家的主人,证明中国女性的内在潜力确实得到了开发,优良品质确实得到了体现,自身素质确实得到了提高,同时也证明“妇女的解放”确实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然而忧虑也不是没有的。

 

最令人忧虑的,就是与此而同时产生的女性的“无性化”和“男性化”倾向。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妇女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条件下迎来自己的解放的。她们并不知道解放以后的自己,该是个什么模样(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于是,她们就只能为自己的形象塑造设定两个参照系和一个标准。这两个参照系分别是女英雄和男同志,而这一个标准则是革命化。

 

新中国女性以革命化为标准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没有革命就没有妇女的解放。然而革命本身是没有性别的。它关心的主要不是两性之间的关系和男女各自性别角色之类的问题,而是社会政治问题。在这些问题上,革命对男人和女人都 “一视同仁”。它要讲的,只是社会性、人民性、阶级性和党性。也就是说,它只区分阶级、敌我、党派等等,不区分男女。所以,在革命斗争中,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往往会被“抹平”而变得“无性化”起来。

 

其次,革命毕竟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它更我地需要男性的阳刚之气,而不是女性的阴柔之美。事实上,在革命队伍中,也总是男同志的人数大幅度地多于女同志。而且为了革命的胜利,又总是要求女同志向男同志看齐,而女同志也乐意这样,因为这才能体现“男女都一样”的妇女解放精神。如前所说,这确能给女性带来不少好处,比如增强自信心,提高战斗力,变得有进取精神和会做社会工作等,但女性的某些性别特征的无意流失甚至“男性化”,也是一个事实。

 

因此,当一场被标榜为“革命”的动乱席卷全国时,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女性形象也就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这就是“文革”中的女红卫兵。

 

女红卫兵是以这样一种形象登台亮相的:剪短发,着军装,两眼圆睁,双脚叉开,一手咔腰,一手挥舞着武装带,一开口就是“他妈的”。这副模样很能代表她们的性格特征:尚武、好斗、粗野、蛮横,没有一条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

 

这类形象以北京的女红卫兵最为典型和标准,而其始作俑者则是所谓“联动”。“联动”的女红卫兵们原本是生活在大院里的“假小子”和“疯丫头”。她们的童年不乏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斗争精神和造反精神的熏陶,却少有所谓“女性养成”的教育。因此,一旦“尚武”成为当时社会所要提倡的精神,便不难得风气之先,在当时那种普遍的男性倾向中脱颖而出,以一种走在时代潮流前列的姿态,作为最能体现时代精神的形象而领袖群伦。在六十年代末,这种形象一时间风靡全国,在各地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出现了一大批造老师和老子的反、自以为是“小姑奶奶”的“英雄”。其风头之健,真可谓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就连南方的“嗲妹妹”们,也一个个自惭形秽,争相摹仿,尽管学得不像。

 

从历史的角度看,女红卫兵形象不过昙花一现。其所领风骚,大约也就二三年光景,正所谓“弹指一挥间”,但其意义却不因时间的短暂而微小。从某种意义上讲,女红卫兵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彻底反叛,里里外外都掉了一个个儿,确实能让人痛快一阵子的。可惜,这种痛快的背景,却是一个民族历史性的时代悲剧,其形象本身也明显地带有“做戏”和“表演”的性质(而且是中国式的程式化的表演),以至于让后人看来未免滑稽。当然,公平地说,这些“表演者”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是真心热爱革命向往革命的。她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表演是表演。不少女红卫兵在武斗中“壮烈牺牲”或“从容就义”,就是证明。这是一种真实的悲剧、严肃的荒谬和疯狂的理性。它留下的课题,至今还值得深思。

 

但不管怎么说,女红卫兵的形象实在并不可爱。起先是冷静下来的男同学们不觉得有什么可爱,后来是她们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最后是全国人民宣布与之告别。其过程大体如此:开始是随着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这种表演性极强的形象一下子失去了自己的舞台(广大贫下中农不需要也不欣赏这种形象)。后来,则是“四人帮”控制下的上海,“小资产阶级情调”开始抬头,“奇装异服”在南京路和淮海路上悄然走悄(这曾使“四人帮”大为恼怒,并莫名其妙地把它算作是邓小平的一条“罪状”)。最后,随着“四人帮”的一朝覆灭,也几乎在一夜之间,女红卫兵形象便永久地销声匿迹了。

 

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多样化的年代。

 

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几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开放和活跃的时期。在这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各类女性形象的纷纷粉墨登场,可以说是不足为奇。

 

最先让人耳目一新并引起愉悦的,是那些全无红卫兵尚武好斗色彩的女性形象,比如《苦恼人的笑》、《甜蜜的事业》、《小街》、《大桥下面》等影片中由潘虹、李秀明、张瑜、龚雪、殷这如等人扮演的那些角色。这些“正面人物”因其已开始展示女性独有的美而大受观众的欢迎,其中又尤以龚雪、殷亭如等人的楚楚动人而招人疼爱,而这几位恰好正是“正宗”的上海姑娘。刘晓庆虽然“辣”了一点,却也还有川妹子的可人之处。她和陈冲联合主演的《小花》,至今仍为不少人所津津乐道。“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曲,当然也风行一时。

 

后来则是“北地胭脂”巩俐等的走红,而银幕上的形象也越来越“不像话”:不是歌女、舞女、吧女,便是女匪、女谍、女贼,连妓女也不甘寂寞,卷土重来,频频亮相。甚至连“性感明星”这样的“头衔”,也居然被启用,而且颇为“看好”。与之相对应,九十年代女孩子们的言谈举止和社会交往也越来越“胆大妄为”。出入舞场已不足为奇,衣着入时更不在话下;笑不露齿固然早成历史,口出狂言差不多也是家常便饭。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九十年代的女孩子们,对于性、爱情、婚姻等问题似乎都不大当回事。五六十年代女孩子们羞于启齿的那些词,比如“恋爱”、“结婚”等,她们都能满不在乎地脱口而出,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像说吃饭喝水洗衣服一样说到诸如“做爱样的词,令老一辈人瞠目结舌大摇其头。问题并不在于她们说了什么,而在于她们在说这些时的那种无所谓和不动声色,那种坦然、淡然、超然和随意。看来,新一代的女性真是大不同于前,而近一二十年的变化也决不小于世纪之初。随便举个例,据说,有一种观点在九十年代的女孩子们之间颇为流行:最好找两个男人,一个当丈夫,给自己做饭;一个当情人,和自己做爱。这可真是“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了,只不过其内容与形式都和女红卫兵大相径庭罢了。

 

然而传统的力量依然存在。在一个人们似乎不大有思想准备的夜晚,凯丽扮演的刘慧芳忽然大爆冷门,又几乎在一夜之间占领了全国的电视频道。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弄了半天,似乎还是咱们中国那些贤惠、温柔、善良、忍让的传统女性好。

 

几乎与此同时或稍后不久,一股“女红热”也在大学校园里悄然兴起,并成为当前讨论的一个热点。历史转了一个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地。这才真让人哭笑不得呐!

 

看来,要对这一系列的风云变幻作结论,显然还为时太早。

 

的确,要描述和评说这将近一百年间中国妇女的变化,无疑是太复杂的事情;而前面的述说,当然也难免粗疏或偏漏,甚或有荒谬错误之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毕竟是一个妇女解放的世纪,也毕竟是一个充满着艰难困苦、反复曲折,因而风波迭起、险象环生的世纪。在这样一个世纪探索前行,什么问题都可能遇到,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因此一切现象都属正常,一切变化都有道理,既无庸大惊小怪,也不必“觉今是而昨非”。重要的是对此持一种客观、冷静、理智、科学的态度,则对于我们今后的事业,必有所裨益。

 

更何况,我们还应该看到,较之旧中国,新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应该说是更像男人和女人了。他们无论在体格上,还是在心理上,较之“东亚病夫”和“王朝顺民”,都有了质的变化和飞跃,尤其是有了对自身进行认识和反思的能力,这才提出了“女人越来越不像女人”或“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的问题。要言之,这些问题的提出,并非意味着我们的状况有多么糟糕,而只意味着我们对自身人格塑造的要求越来越高,这才表现出对现状的满。无疑,这是一种进步的表现。

 

同样的,要展望中国女性的未来,也是一个太复杂的问题。我们将留到本书的最后再去讲它。这里要说的是,“女人越来越不像女人”,决不单方面的只是女人的事,正如“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不是男人单方面的事一样。作为矛盾对立统一的双方,男人和女人形象的重塑都既有赖于自己,也有赖于对方。没有健全的男性,就没有健全的女性。同理,没有健全的女性,也就不会有健全的男性。当然,没有健全的男性和女性,也就没有健全的人性,而没有健全的人性,就不会有健全的社会。在大力提倡精神文明的今天,这无疑又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课题。

 

问题看来已经比较明朗了:既然男性和女性都只有在对方那里才能展现自己的特征,也只有在对方那里才能得到自己的生成,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先来考查一下中国社会的男女关系,考查一下它的历史及其得失。

 

显然,这就必须谈到中国社会中曾经有过的种种男女关系。

 

当然,也就不能不谈到性。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性之(一)神圣祭坛

性,是男女之间最自然的关系。

 

所谓“最自然的关系”,也就是最天然、最当然、最不勉强、最合乎天性因此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一种关系。因为性是男女之间最自然的关系,所以在中国,一说到“男女关系”,往往说的就是性,而性也往往被委婉地称之为“男女关系”,或者干脆简称为“男女”。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这个最自然的关系,又是最神秘、最隐蔽、最见不得人的关系。它不但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在“大雅之堂”外面,在穷街陋巷、田边陇上,也未必就那么“冠冕堂皇”,多半仍要通过俚词、俗话、民谣、小曲、暗号、谜语、歇后语等形式曲折地表现,至少也要拐个弯,不能那么赤裸裸。

 

 

至于正规的教育,更是没有性这一课。中国的传统历史重视教育,要求我们的下一代,要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但是,无论古代的教育,还是现代的教育,其所传授的文化知识,都不包括性。似乎性既不是文化,也不是知识,或者竟是可以“无师自通”的事情。结果,关于性的知识,只能靠父母(主要是母亲)在子女婚前语焉不详地私相授受,当然仍有不少人不得要领,以至闹出许多笑话来。

 

由于没有性教育这一课,而性本身无法禁止,不可压抑,则渴望得到性知识的青少年,便只好以黄色淫秽读物为“教材”,其影响之恶劣,后果之严重,自不言而喻。更严重的是,长期讳言性,会造成一个民族心理的反常。所以,不少的中国人,只要提到性,或与性有关联者,立即就会变得神秘兮兮,甚至神经兮兮:或格外严肃,脸板得不能再板;或高度警惕,弦绷得不能再绷;或神色怪异,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或鬼鬼祟祟,眼底放出幽深的光。至少也会立即岔开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但岔开话题以后又后悔。这实在很不正常。它表面上是在贬低性,实际上却是在抬举性。试问,如果性也和皇帝一样不能随便议论,那它岂非也有了“至尊地位”?结果当然是欲抑反扬,欲盖弥彰。

 

更何况,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止于性,还可以有其他关系。比方说还可以有朋友关系、同志关系等。但在中国,却似乎不承认性以外的男女关系。结果,男女之间的其他关系,便被莫名其妙地当做性的关系而予以禁止,从而造成了男女之间社会交往的极不正常。比方说,用制造“桃色新闻”的办法来制造混乱或攻击他人等等。这些手段之所以能够奏效,究其所以,也正是性之神秘化所使然。

 

那么,性在中国,为什么又会神秘化,成为一个敏感和忌讳的话题呢?这就必须从头说起了。

 

其实,在远古原始时代,性在中国,如同在世界各民族那里一样,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在那时,性既不神秘,也不忌讳,既不可怕,也不下流。人们谈起来不用含糊其词,做起来也不用偷偷摸摸。它和吃饭、睡眠、排泄等等一样,是一种很自然的生理行为。

 

但,也就在原始时代,准确地说,大约是在新石器时代早期,事情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性被当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而予以注意,性、性器官、性行为被推上了神圣的祭坛,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性崇拜”。不过,这种崇拜的目的并不是性,而是生育。因此,它准确的名称,不是“性崇拜”,而应该是“生殖崇拜”。

 

生殖崇拜在原始时代,是一件庄严神圣而又至关重要的事情。它的终极目的,是种族的延续;而它的直接起因,则是死亡的威胁。原始人的寿命很短而死亡率极高。据研究,尼它得特人平均寿命不到二十岁,山顶洞人的成年人没有超过三十岁的,而死亡率则可能高达50%。自然的灾害,意外的事故,野兽的伤害,敌人的攻击,随时随地都可能夺去人的生命;而医药又尚未发明,一场瘟疫和一次战争,便可能给整个族群带来灭顶之灾。事实上,高达50%的死亡率,便等于告诉我们:“传种”的可能,仅仅只有一半;而灭族的可能,也差不多同样有一半。这可真是生死攸关,危乎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