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当上了,也可以说没当上。孔子做过官的国家,一共三个:鲁、卫、陈。鲁国的官做得最大,一度以大司寇(公安部长)的身份摄行相事,但时间很短。从做中都宰算起,前后只有四年。在卫国做官时间最长,先后两次,加起来七年(卫灵公三年,卫出公四年)。在陈国就只有三年。做什么官,也不清楚。这样算下来,孔子做官的时间,共十四年,占他成年后生命的四分之一。孔子到过的国家,除了鲁、卫、陈,还有周、齐、宋、曹、郑、蔡、楚。他做过官的国家,约占他所到国家的三分之一。看来,他是做官的时间少,碰钉子的时候多。更何况,即便做了官,他做官的三个目的(实施政治蓝图,实践学术主张,实现人生价值),也一个都没达到。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地离开。在鲁国,在他国,都如此。
这样一路钉子碰下来,结果是子路发脾气,孔子发牢骚。孔子六十一岁那年(公元前491年)曾经到陈国做官,六十三岁那年(公元前489年)离开陈国去蔡国,半路上被人围困,断了粮,一行数人都饿得爬不起来,当时子路就发脾气了。据《论语·卫灵公》,子路“愠见”,对孔子说:“君子亦有穷乎?”这里要说明一下。穷,是没路走,不是没钱用。在古代,没钱用叫“贫”,有钱用叫“富”;没地位叫“贱”,有地位叫“贵”;没出路叫“穷”,有出路叫“达”。达,就是通畅;穷,就是困窘。穷与达相对应,贫与富相对应,贱与贵相对应。贵贱、贫富、穷达,是三组概念。愠见,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把“见”解释为见面的见,则“愠见”就是气冲冲地去见孔子。一种是把“见”解释为表现的现,则“愠见”就是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总之,子路怨恨地对孔子说:君子也会走投无路吗?
子路发脾气,孔子怎么说?孔子说,君子当然也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君子固穷),但君子不像小人,一遇到这种情况,就歇斯底里,胡作非为(小人穷斯滥矣)。很显然,孔子这话是批评子路,也是给自己和学生们打气。是啊,君子任重道远,岂能指望一帆风顺?因此“君子固穷”。问题是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也不能自甘堕落,不能没了君子风度。这叫什么?这叫倒驴不倒架。
其实孔子也是有怨气的,而且还被别人看出。那是孔子在卫国时的事情。据《论语·宪问》,有一天孔子在室内击磬,门外有个挑草筐的汉子听见了。汉子说,击磬的这个人有心事呀(有心哉,击磬乎)!听了一会又说,你这样乒乒乓乓地敲,也太俗气了吧(鄙哉,硁硁乎)!你那点心思,不就是抱怨人家不了解你吗(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水深,就穿着衣服过河;水浅,就撩起衣服过河嘛(深则厉,浅则揭)!这话什么意思?李零先生的解释是:世事的深浅,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得死乞白赖要别人理解你?孔子听了,只好说,他说得如此果决,我就无话可说了。是啊,说什么呢?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啊!
孔子有怨气,也发过牢骚。据《论语·公冶长》,有一天孔子忽然大发感慨:我的主张行不通呀(道不行)!真想坐只木筏子,到海上去漂泊(乘桴浮于海)。跟着我走的,也就是阿由吧(从我者,其由与)?子路听说,喜出望外,心想自己真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漂洋过海,不带别人,就带我。没想到孔子接着又泼了一瓢冷水,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这句话也有多种解释。一种解释是:子路这人也太勇敢了,这就不可取(杨伯峻的解释)。另一种解释是:子路倒是比我还勇敢,可惜找不到做木筏子的材料(李零的解释)。我比较倾向于李说。前面说过,子路和孔子的关系,有点像李逵和宋江。他口无遮拦,常常挨骂,很像李逵。忠心耿耿,近于盲从,也像李逵。老师说到哪里去,他连想都不会想,就会跟着走。孔子说“从我者,其由与”,是事出有因的。可惜“乘桴浮于海”,只不过说说而已。子路当了真,孔子哭笑不得,又不能说穿,就只好打圆场,说是“无所取材”(找不到做木筏子的材料)。
海外,其实是去不得的;海内,则徒然让人伤心。这就是孔子的状况。
那么,他该怎么办?

四 头号教书匠(1)
好在孔子想得通。不能“从政”,那就“为政”。
什么叫“从政”,什么叫“为政”?从政,就是实际做官;为政,就是影响政治。其实“为政”一词的本义,是从事政治。据《论语·为政》,有人曾经问过孔子:“子奚不为政?”这话直译过来,就是“先生为什么不从事政治”。其实他的意思,是“先生为什么不出来做官”。孔子怎么回答呢?孔子说,《尚书》不是说了吗?要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把这风气推行到政治上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这就是从事政治呀(是亦为政),还要怎样才算从事政治(奚其为为政)?于是,“为政”这个词,在《论语》中就有了特定的含义,即不但是“参与政治”,也包括“影响政治”。只要能够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就是从事政治,也就是“为政”。做不做官,倒不一定。
实际上孔子一天都没离开过政治。前面说过,朝廷有什么事,那些在朝的学生是会报告孔子的。比如季康子打算攻打颛臾,冉有和子路就到孔子那里去请示汇报。这可能是规矩,可能是习惯,也可能是要向先生讨教,或者希望得到先生的支持。总之,做官的学生经常会向不做官的先生汇报工作。据《论语·子路》,有一次,还是冉有,也就是当季孙氏大管家(季氏宰)的那个,下班回来见孔子。孔子问他:怎么这样晚(何晏也)?冉有说,有政务(有政)。孔子说,是事务吧(其事也)!如果有政务,我虽然不在朝(虽不吾以),也会知道的(吾其与闻之)。可见,孔子即便不从政,也能为政。
这就好像有点问题,因为孔子还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这话在《论语》中记载了两处,一处在《泰伯》,一处在《宪问》,好像与“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矛盾。其实“不谋其政”的关键词,是“谋”。谋,就是谋划,即进入操作层面。不谋其政,就是不越位操作,也不超出自己的权限来考虑政事的处理,但不等于不“思”(关心政治),不“施”(影响政治),不“为”(参与政治)。所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怎样才能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呢?
也有两个办法,一是游说君主,二是教书育人。游说的对象,包括国君,也包括执政的大夫。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和李零先生《丧家狗》,公元前517年,即孔子三十五岁那年,他到过齐国。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岁),到公元前484年(孔子六十八岁),周游列国十四年。出国的目的,一是“从政”,二是“为政”。也就是说,如果有可能,孔子希望能在某个国家做官,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如果做不了官,则希望能够游说执政者,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我说,孔子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会上“百家讲坛”,或者在网上开博客。这实在比东奔西走到处游说效率高多了。
孔子第一次出国,见了齐景公;第二次出国,在卫灵公、陈涽公、卫出公那里做过官,见过楚国的叶公,还打算见赵简子和楚昭王。但孔子的官做得并不开心,事也办得不顺。据《史记·孔子世家》,齐景公想用他,被晏婴拆台;楚昭王想用他,被子西拆台。齐景公原本是要把尼谿(尼溪)之田封给孔子的,晏婴如此这般一说,齐景公就变了卦,对孔子就敬而远之了(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后来干脆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回去。齐景公的做法也很绝。他先是谈待遇,说季孙氏那样的薪水寡人可是开不了。然后是找借口,说寡人老朽,没法用先生(此事《论语·微子》也有记载)。孔子只好回国。同样,楚昭王原本是要封给孔子七百里地的,子西头头是道一说,楚昭王就变了卦,孔子也只好离开楚国。晏婴和子西为什么要挡横呢?兹事体大,我们以后再说(见本书第五章第一节)。总之,孔子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出路。这可真是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难怪有个郑国人要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本国让他痛心,别国让他伤心,孔子岂非丧家?

四 头号教书匠(2)
从政不如意,为政碰钉子,孔子还有路吗?
有。什么路?育人。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的学生培养出来,让他们去从政、为政,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仍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孔子授徒设教,应该是在他三十岁那年(公元前522年);而据李零先生的研究,孔子招收的学生,可以分为三批。第一批是在他三十五岁之前,住在鲁国的时候。第二批是在他五十四岁之前,自齐返鲁后。第三批是在孔子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之间,周游列国之时。这三批学生,我分别称之为“黄埔一期”、“黄埔二期”和“黄埔三期”。此外还有年代不可考和不见于书传的,一大堆。
这样算下来,孔子的学生一共有多少?很多。历史上的说法,是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等于一个人又办北大又办清华。这还是在册的,此外还有编制外的。比如陈亢(音刚),我怀疑就是“编外粉丝”。陈亢,字子禽,生于公元前511年,比孔子小四十岁,陈国人。他在《论语》中出现三次,三次都是提问题,一次问孔子的儿子孔鲤,两次问孔子的学生子贡。问子贡的两次,一次记载在《子张》,是他问子贡:先生对仲尼恭恭敬敬(子为恭也),难道他老人家真比先生您强吗(仲尼岂贤于子乎)?这口气,很不像孔子自己的学生。其结果,当然是被子贡驳回,说他老人家生得光荣,死得可惜(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得上的(如之何其可及也)?还有一次记载在《学而》,是他问子贡:孔夫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知道这个国家的政治状况(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是他自己问来的(求之与),还是别人告诉他的(抑与之与)?子贡说,这些情况,是靠他老人家的温和、善良、恭敬、简朴和谦让得来的(夫子温良恭俭让得之)。也就是说,正因为我们老师为人好,所以大家都乐意把情况告诉他。至于是他老人家主动问,还是别人主动说,并不重要。从这段对话看,陈亢也不像孔子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