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诗意,而这种诗意是老子没有也不会有的。因为老子的工具是逻辑,老子的结论是推理。推理是冷静的,靠理智;感悟是体验的,靠慧根。所以我个人的体会,是读老可以得智,读庄可以得慧。这是把智与慧拆开了讲。其实这两个字原本就有细微差别。比如智力、智商、智术、智囊,这些词里面的“智”,就不能换成“慧”。同样,慧心、慧性、慧眼、慧根,这些词里面的“慧”,也不能换成“智”。可见智慧云云,智与慧并不相同。从“智育”、“智谋”这些词看,智,是可以通过教育来学习、传授、掌握的东西,是能力(智力)、方法(智术),属于社会。慧,则是气质(慧性)、天赋(慧根),或者非同一般的特殊能力(慧眼、慧心),属于个人。它不能授受,只能启迪。老庄之别,即在于此。所以读《老子》可以治国,读《庄子》只能修身。

五 老庄之别(3)
的确,《老子》一书中不乏权谋,《庄子》一书中则充满灵慧。这就是老庄的第三个区别,即“老子多权谋,庄子多灵慧”。权谋用于政治,灵慧用于逍遥。当然,庄子是不是真逍遥,比方说,饿得要向别人借米的时候,逍遥不逍遥,我们不知道。但他内心深处是向往逍遥的,也浪漫的。有一次,惠子跟他讲:魏王送给我大葫芦种子,我种了下去,结果长出能装五石米那么大的葫芦。这东西可没什么用。用它来盛水吧,皮薄,盛不住;做瓢吧,要那么大的瓢干什么?我就把它砸了。庄子说,你也真是!你就不能用它做“腰舟”(相当于现在的救生圈),把它绑在身上在江湖之上飘?
前面这个故事,记载在《逍遥游》。《逍遥游》属“内篇”,一般都认为是庄子本人所作。所以这故事反映的,就应该是庄子的真实心态了。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在《逍遥游》,也是惠子和庄子的故事。这故事说:惠子对庄子讲:我有一棵大树,主干木瘤太多不合绳墨,支干弯弯曲曲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木匠们都不屑一顾。这就像你的言论,大而无当!庄子说,哈!这还不好办?你把那棵树移栽到无人之乡,旷野之处,然后无所事事地在它旁边转悠(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自在地在它下面睡觉(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就行了吗?看来,庄子是连自己的学说有什么用都不在乎的,能不逍遥吗?
老子就没有那么逍遥了。他其实很关心政治,总在为统治者出谋划策,讲圣人应该这样,圣人应该那样。比如“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比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第二十二章》,比如“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老子·第四十七章》),等等。我们知道,老子所谓“圣人”,并不是孔子、孟子那样的“道德先生”,而是“圣明的统治者”或“英明的领导人”。所以,老子讲的这些话,便都是“为君主谋”,甚至是“权谋”。
老子的“权谋”,说来简单,无非三条:一是“无为而治”,二是“后发制人”,三是“以弱胜强”。《老子·第七十八章》说,天底下,没有一种东西比水更柔弱(天下莫柔弱于水)。但要说攻击坚强,也没有什么能够超过水(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再坚固的城池,洪水漫过来,也没有了。再坚硬的石头,水不停地滴,也能滴穿。这叫什么?这就叫“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最柔弱的,就是最坚强,也最有力的。相反,最坚强的,则是最脆弱的,最没有力量的。所以《老子·第七十六章》说,军队太强大,就会失败;树木太茂盛,就会遭殃。为什么?树木太茂盛,大家都来砍伐;军队太强大,所有人都与你为敌。这就叫“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用老百姓的话说,就叫“树大招风”,或者“出头的椽子先烂”。
最后的胜利既然永远属于柔弱的一方,那又该怎么办?装傻充愣,后发制人。《老子·第六十八章》说,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为士者不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战者不怒);善于胜敌的,不与敌人交锋(善胜敌者不与)。这是有道理的。别人还没动手,你先跳起来,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浑身的毛都竖起来,做不可一世状。这是什么?是刚出道的小公鸡。相反,会打仗的,遇到真正的对手,一定不会示威、示强,只会示怯、示弱。比如战国时齐魏马陵之战,孙膑战胜庞涓,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当时孙膑对齐国的统帅田忌说,魏国的军队,一向瞧不起我们齐国,说我们齐国的军队是胆小鬼。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好了。请将军下令:进入魏国后,第一天挖十万人吃饭的灶,第二天挖五万人吃饭的灶,第三天挖三万人吃饭的灶。果然,庞涓追过来,看见这些一天比一天少的灶,哈哈大笑说,说我早就知道齐国人贪生怕死,却没想到他们进来才三天,就逃跑了一大半!于是抛开大部队,自己率领小股精锐部队深入敌后。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庞涓在马陵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自己也自杀身亡。而且,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膑还事先在设埋伏的地方写下了一行字:庞涓死于此树之下。请问,孙膑和庞涓,谁是高手?

五 老庄之别(4)
看来,老子所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其实就是“兵道”了。实际上,所谓“敌进我退”,所谓“以逸待劳”,所谓“以退为进”,所谓“以守为攻”,都是这个理儿。尤其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必须这样。曹刿说得对:“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庄公十年》)一个人的气是有限的,总共就那么多。鼓完了,也就没有了。所以,要让敌人“泄气”,就得先让他“鼓气”。这也是老子的主张。《老子·三十六章》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也就是说,你要想让对方收敛,就先让他张扬;你要想让对方削弱,就先让他加强;你要想废除对方,就先让他兴起;你要想剥夺对方,就先暂且给予。总之,必须先让对方扩张(张之)、强势(强之)、兴起(兴之)、得到(与之),然后才能收敛、削弱、废除、夺取。这,难道不是权谋?
当然,《老子》一书虽然多有权谋,那也是高级权谋。比如“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老子·第五十七章》),就很有道理。兵不厌诈,故“兵以诈立”,这就是“奇”。国有常法,故“国因法治”,这就是“正”。若要天下归心,则还得清心寡欲,清净无为,这就是“无事”。这也是道家的一贯主张。但无论怎样取天下,总归还是要取。所以,老子的无为,其实是假无为。他嘴巴上讲“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第六十三章》),骨子里却是“为有为,事有事,味有味”。只不过在老子看来,要想“有所为”,必先“无所为”,或者装着“无所为”。因为按照老子的辩证法,矛盾对立的双方,总是相互转化的。你越是想得,就越是没有;越是不想,就越能得到。“没有”到什么程度,就能“占有”到什么程度。“后退”到什么程度,就能“前进”到什么程度。如果什么都不去想,那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得,什么都能有。这一点,老子倒不避讳。《老子·第三十四章》说:圣人“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二十二章》说:“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三章》更干脆说:“为无为,则无不为矣!”据说,这就叫“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可见老子的“无为”,其实是“有为”,甚至是“大有作为”。它甚至不过是重拳出击之前的收回胳膊,难怪有那么多的“有为者”会喜欢《老子》了。
这就是老庄的第四个区别,即“老子假无为,庄子真无为”。庄子一生,不知把多少送上门来的功名利禄拒之门外,我们前面已经讲过。这件事,一般都理解为庄子的清高。其实庄子不是清高,而是透彻。也就是说,作为哲学家,庄子想明白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人活着,为什么?是为了有名吗?不是。在《天道》篇,庄子曾经假借老子的话说,你管我叫牛,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做牛;你管我叫马,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做马(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是为了有用吗?也不是。在《人间世》,庄子讲:有一棵树,奇大无比,许多人都去看它(观者如市),只有一位大木匠不屑一顾,说这是没有用的东西。晚上,树就来跟他说话,说我要是有用,岂不早就被你们砍掉了?正因为我什么用都没有,这才活到今天。这正是我的大用啊!

五 老庄之别(5)
显然,在庄子看来,有名有用,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们都不是生命的目的,也不是人生的价值。前面说过,庄子是主张逍遥的。《庄子》的第一篇,就是《逍遥游》。所谓“逍遥游”,也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个问题,我们将在后面再说(请参看本书第六章第三节)。这里要说的是,正因为庄子主张逍遥游,主张真实而自由地活着,所以,他向往的生活,是旷野之处有一棵没有用的大树,却能够“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是腰上绑一只没有用的葫芦,在江湖之上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钓不钓得到无所谓。我相信,当庄子这样逍遥的时候,他也一定想明白了另外两个问题:世界上什么最可宝贵,什么最有价值。什么最可宝贵呢?生命。什么最有价值呢?自由。这两个问题合起来,就可以表述为这样一句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
我认为,这就是庄子哲学的核心。庄子一生,也在实践着他的哲学。为了生命和自由,庄子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很开,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比方说,在孔子那里极为重要的“名”,在庄子这里就无所谓。他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用,甚至没有用更好。相反,如果为了生命之外的东西去死,在庄子看来,那就可悲了。为此,他连儒家极其推崇的“以身殉国”、“舍生取义”也予以否定。在《骈拇》篇,庄子说,历来就有人为了生命以外的事情去死。小人为了利益,士人为了名誉,大夫为了家国,圣人为了天下。这些人,事业不同,名声也不同,但在违背天性伤害生命这一点上,是一样的,都不可取。由此可见,庄子把个体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它甚至高于道德追求、民族大义、国家利益、社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