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也可能是庄子后学)甚至还编了一个故事来批判儒家的仁义。《庄子·天道》说,孔子编写了很多书,希望周王室的图书馆能够收藏。子路就出主意说,老聃不是周王室图书馆退休的馆长吗?何不找他试一试?孔子觉得有道理,就去找老聃。老聃却不同意。于是孔子便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自己的著作。老聃说,这样讲,太慢了,请讲要点!孔子就说“要在仁义”。老聃说,请问,你说的这个“仁义”,它符合人的本性吗?孔子说,当然!一个君子,如果不仁,就站不住脚(不仁则不成);不义,就活不下去(不义则不生)。仁义,当然是真正的人性(仁义,真人之性也),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又将奚为矣)?老聃又说,请问,什么叫“仁义”?孔子说,怀着一颗爱心,愿万物安乐;爱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中心物恺,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老聃说,噫呀!你们这是存心要搞乱人性啊(夫子乱人之性也)!太自私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老聃(其实是庄子)看来,天地、万物、人,都有自己的天性。按照各自的天性去生存,去生活,就很好,就是幸福,甚至就是最高境界(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犯不着人为地再去制定什么规则。人为地、强制性地去规定,去规范,反倒乱了真性情。儒家这样做,无非是自以为是,妄想充当救世主。因此,讲仁义,不但是“乱性”,而且是“自私”(无私焉,乃私也)。
四 道之谜(2)
这里说的老聃,是否就是老子,或者说,是否就是写《老子》的老子?不好说。但老子反对仁义,则可以肯定。老子为什么反对仁义呢?因为在他看来,仁义是道德堕落的结果。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也就是说,只有当社会出了问题,比方说,六亲不认了,天下大乱了,才会有孝子贤孙、忠臣良将之类的人物出来,人们也才需要他们来做榜样、做典型,以便矫正时弊。相反,如果大家都是孝子,还有孝子吗?如果大家都是忠臣,还有忠臣吗?如果天下太平,“其政闷闷”而“其民淳淳”,还需要仁义道德吗?显然,社会需要孝子,是因为没有了孝;需要忠臣,是因为没有了忠;需要道德,是因为没有了道德。
这是有道理的,也是很深刻的。的确,一个社会,如果个个都是好人,人人都有道德,就不需要特别提倡道德。请大家想想,什么时候最喜欢嚷嚷要道德?礼坏乐崩的时候。什么人最喜欢嚷嚷要道德?装模作样的人。李零先生说:“满嘴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人,一般都很缺德。”(《人往低处走》)这话我很赞成,也深有体会。至于老子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也不奇怪,因为符合他的辩证法。按照老子“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的逻辑,最高的道德,一定看起来不是道德,是“不德之德”。
实际上老子也是这么说的。在什么地方?第三十八章。这是《老子》的《德经》第一章,也是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第一章,极其重要。在我看来,它就是道家的“批儒总宣言”。在这一章,老子把为什么不要仁义礼乐的道理讲透了。所以,我们要重点分析这一章,看看老子究竟怎么说(下引不注者均见此章)。
第三十八章一开始就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什么意思呢?意思很清楚:最高的道德,就是用不着道德(上德不德)。正因为用不着,反倒有(是以有德)。下等的道德,是生怕失去道德(下德不失德)。正因为怕失去,反倒没有(是以无德)。也就是说,你越怕没有,就越是没有。你不怕没有,反倒不会没有。那么,大家又为什么生怕没有呢?因为它已经没有了。没有了又怎么办?找回来。怎么找?一靠仁,二靠义,三靠礼乐。显然,仁义礼乐,都是道德堕落以后才冒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能是好东西吗?不能。这就好比一个人,被毁了容。你再做手术,做得再漂亮,也无法恢复真容了。
所以,最好的仁义礼乐,也只能算是“下德”,不是“上德”。上德与下德有什么区别?上德的特点,是“无为而无以为”。下德的特点,是“为之而有以为”。什么叫为?就是人为,也就是做。什么叫以为?就是心里想做,而且刻意去做。所以,上德,就是彻底的无为,不做,也不想做。下德呢?或者做,或者想做,或者既想又做,还刻意去做。因此,下德也分三个层次:仁、义、礼。仁、义、礼,也分上下等。上等的仁,是“为之而无以为”,即行动有为,思想无为。上等的义,是“为之而有以为”,即行动有为,思想也有为。上等的礼,则是“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什么意思呢?应,就是回应、呼应、跟着做、照着办。攘臂,就是卷袖子、伸胳膊。扔之,就是拉扯。所谓“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就是不但行动有为,思想也有为,并刻意为之;而且,如果别人不回应,不呼应,不跟着做,不照着办,还要卷起袖子伸出胳膊生拉硬拽,强迫别人做。这还是“上礼”!如果是“下礼”,就不知糟糕到什么程度了!
四 道之谜(3)
显然,在老子这里,德、仁、义、礼,是由高到低、从好到坏的四个层次。德最好,仁次之,义再次,礼最坏。老子说,礼,是“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就是忠信的淡化,祸乱的开端。社会一旦必须讲礼,那就势必天下大乱。礼乐制度,岂能不批判?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有了两个问题。第一,礼,为什么就这么坏呢?第二,如此之坏的礼,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第一个问题,只要列出表来,便一看就明白了:
上德 思想和行动都无为
下德 上仁 行动有为,思想无为
上义 行动有为,思想也有为
上礼 自己思想、行动都有为,还强迫别人有为
由此可见,在老子看来,无为才有德,有为必失德。越是有为,就越是失德。礼最有为,所以最失德,也最坏。
那么,这个最坏的“礼”,又是怎么回事?老子认为,是道德沦丧的结果。而且归根结底,是最高道德沦丧的结果。最高道德是什么?是彻底无为的“不德之德”,也就是“上德之德”。可惜,它后来没有了。失去了德,就只好讲仁,这就叫“失德而后仁”。后来,仁也没有了。失去了仁,就只好讲义,这就叫“失仁而后义”。再后来,义也没有了。失去了义,就只好讲礼,这就叫“失义而后礼”。到了讲“礼”的时候,就很糟糕,就不可收拾了。这可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不丢掉“德”,多好!
这就有了第三个问题:德,又是怎么丢掉的呢?老子的说法,是因为失去了“道”。失去了道,就只好讲德。这就叫“失道而后德”。后面的事情,就是不可遏制地滑坡: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最后是礼坏乐崩,天下大乱。看来,说到底,根本的原因,还是“失道”。因此,解救道德沦丧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道”。
那么,什么是“道”?
要弄清楚什么是“道”,先得说清楚什么是“德”。因为道与德是相对的。没有德,也就无所谓道。德,甲骨文的字形,是一只眼睛在看路。看路,当然是直直地看过去。所以,德有“直”的意思,也读如直。它也可以写作双人旁加直,即路走得正;或者上面一个直字,下面一个心字,即内心正直。还有一种写法,是上直下心再加双人旁。无论哪种写法,都从直得声。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就因为德与直有关系,可以玩这个文字游戏(请参看李零《丧家狗》)。
德的第二个意思是“得”,得到的得。德,有两个读音。一是读如直,意思也是直;二是读如得,意思也是得。从哪里得来的呢?路上。德的字形,就是一只眼睛在看路么!路,也就是道,合起来叫“道路”,只不过大的叫道(大道),小的叫路(小路)。这就是道。德,则是看路的眼睛,以及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德,就是从“道”那里得到的东西;道,则是能够让“德”有所得的东西。老子从“道”那里得到的东西(德)是什么呢?无为。由此推论,道,也是无为。所谓“回到道”,就是回到“无为”。
这一点,老子自己说得也很清楚,比如《三十七章》就说“道常无为”。而且,道不仅无为,甚至根本就是“无”:无名,无欲,无声,无形。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是:回到无为,就是回到哪里去?无为的社会,又是什么社会?
四 道之谜(4)
这就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前面说过,老子的“德”,是从“道”那里来的。那么,老子的“道”,又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是想象出来的,我不太同意。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想出一个“道”来,还说得头头是道呢?陈鼓应先生说,老子的“道”,其实是“他在经验世界中所体悟的道理”(《老子哲学系统的形成》),这个我同意。比如“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就可以在经验世界得到证明。怎么证明?西周初年,周公讲德;春秋晚期,孔子讲仁;战国中期,孟子讲义;战国晚期,荀子讲礼。这不正好就是一个由德而仁、由仁而义、由义而礼的过程吗?所以有人据此认为,《老子》一书是战国末年的作品,要不然怎么讲得这么准?岂不真成了神?这就暂不讨论了。反正,历史上既然真实地存在着德的时代,仁的时代,义的时代,礼的时代,那么,道的时代,也应该是曾经有过的。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社会,就是老子“道”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