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呢?其实,我把儒释道三家,看作是我们生命的不同层面。儒家永远是作用于社会的、公众的,因为它让我们在一个世界上要进入和承担。为什么儒家能够在中国风行最广?因为它可以作为统治术,它也可以作为精神依托,它还可以作为日常生活的准则。儒家教给我们的,是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和而不同,达到一种制衡。但是道教,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上,也就是说,它有哲学意味,它作用于个人的生命内心。而佛就在更高的层面上,它在灵魂层面,它是非常个人化的一种生命反省和仪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儒道释三家,我认为不矛盾,它们有不同逻辑起点、不同生命层面。
弘一大师曾经说过,人的生命是三个层面,也就是说,真、善、美不在同一层面上。物质生活在最下层,是主真的;再往上一个层面,是精神生活,是主美的;最高一个层次是灵魂生活,是主善的。宗教感是在最高的,在金字塔塔尖上,它也许占掉我们的生命时光最少,但是它质量很大,它并不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遵从宗教的仪式,但我们内心都要有一种叩问灵魂的觉醒。从这个意义来讲,儒、释、道,其实可以打通来看,互为表里,成为我们人心的一种托付。
在我看来,天地人三才,我们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遇呢?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作为一个圣贤去行走,更多地奉行儒家的原则;而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作为神仙去遨游,更多地奉行道家的精神宗旨。
什么是佛?佛祖曾经回答他的弟子,说“无忧是佛”。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欢喜、宁静、宽广,没有那么多的忧思恐惧,那你就是佛。这个和孔子说的“不忧不惧,是为君子”,其实殊途同归。也就是说,天地人三才,儒道释的生命气概是能够打通的。我们不必过于拘泥,也不必说我一定信奉某一种宗教。我相信,人的生命是一个最大的化合反应,每一时每一刻,皆可进入生命深层。
我在《〈庄子〉心得》的序言里面讲了一个故事,是我自己十九岁时的亲身经历。
我当时读大三,中文系的孩子嘛,有一次老师要带我们去。在我看来,中国的文人,有两个地方不可不到,一个是东临泰山,一是西向入蜀。入蜀,自古文人皆入蜀,那是一种奇山异水的生命陶冶;而东临泰山,、汉武帝,封天禅地之地,五岳之尊,那是中国文人的人格成人礼。所以在我们大三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登泰山。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夏天,我们是在凌晨开始登山的,从中路拾级而上。因为要去看日出,夏天大概早上五点多钟就可以看日出了,所以我们走得很辛苦;而且还相信一个词,叫做“登高必自”,结果谁都不拿拐杖,年轻嘛,背着水壶拾级而上。那一路上,中路两边都是碑刻铭文,古圣先贤那些教诲全都肃穆宁静,铺陈其上。那一路上,你觉得圣贤的光芒一直都笼罩着,自己的生命受着一种责任的托举。越走越疲惫,越走越沧桑,但越走生命越有负载,心中越有向往。就这样,一路上晨光熹微,逐渐逐渐,朗日东升,走到山顶。你觉得这真是一番洗礼啊,人文的教化、道德的托付,让自己变得沉甸甸的了,但是在那一刻,你的生命终被成全。站在南天门之上,那个时候是真的可以懂得什么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真是任重而道远啊!其实这一条路,在我看来,就是儒家的践行之路,它教给我们怎么去行走,去接受思想的痛楚。
后来我们就下山了,决定在泰安休整一天,再过一天,我们要去曲阜。我那时候体力特别好,我听说泰山还有一条后山的路,所以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家都不起来,我早上大概七点多就一个人起来了,自己去找后山的那条路。


千刀万剐,终于成佛(2)
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是独自攀岩。上世纪八十年代,泰山后山的路经常是断的,没有修好。一路上,除了挑夫,基本上见不到游人。我在那条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攀爬上去的,而且也没有经验,穿短袖T-shirt、短裤,结果弄得四肢鲜血淋淋,全是口子。这样一路上去,路上鲜有碑铭,也没有别人的陪伴,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我看见的,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样一座夏天的碧山,苍松翠柏,蓊蓊郁郁,山花烂漫,开得不计成本,生命恣情,那样的一种放纵豪奢,从来没有人修剪。那个时候就觉得,四时万物,千年百代,就是这样一座葱茏碧山。一路走上去,结果发现,前山一条路,后山一条路,最终交会在一点。在南天门,一副对联写着“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其实,儒是一条路,道是一条路,释是一条路,我们走哪条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到最后不丢了自己。看到大海有涯,仍然苍天作岸,延伸出去;山登绝顶,不是你征服了山峦,而是各种山峦终于把你托起来,融铸成山上的巅峰。其实这就是人格,这就是我对儒道释的解释,它在我的心里,不是一时,而是一个笃定的生命信仰。
有人说我们现在是思想真空,要用儒家的理念来构建一个思想体系。如何构筑一个体系,这个命题太大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管理好自己的生命资源,建设好自己的内心,也许我们整个社会就自有一种梦想,自有一种和谐。体系的东西,不用太信任。诸子百家从先秦的时代,有一统的体系吗?大汉、大唐的盛世中,思想体系建立了吗?
今天的中国,站在一个多元化的关口上,多元的共生共存给了我们最活跃、最肥沃的土壤。关键是每一个人都要找到一个坐标。我们能做到的是,见微知著,从脚下做起,去建立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这样的内心世界,可能就如同孔子所说,“君子不忧不惧”,内心没有忧思、没有恐惧。为什么那么简单?孔子的回答是:“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一个人叩问内心,不忧不惧,没有自己的歉疚,这就够了。所以,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在于它的多元化,就是每一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但是穿越之后,仍然保持着一种永不妥协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容易么?关键是我们脚下的艰难穿越,我们如何去看待?
有一个小故事说得好,说有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一个精致的花岗岩的佛像。通往它的台阶,就是和它采自同一块山体的很多块花岗岩。善男信女都走过这些台阶去膜拜那尊佛,它的弟兄们就越来越愤怒,心里越来越不平衡,最后它们联合质疑那尊佛像,说我们大家本是兄弟,凭什么人们都踩着我们去膜拜你呢?那个佛像就很平和地讲了一句话:“因为你们各位,都只经过四刀就有了今天的岗位;而我,是千刀万剐,终于成佛。”其实这句话,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一种参照。
在一个多元的世界里,我们内心也许有过忧惧、惶恐,我们也许穿越苦难,历练沧桑,但是如果佛在心中,你就是自己最大的信仰,终其一生,无需向世界证明。我们的生命无非是向岁月借来的一段光阴,冠以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时候,其实也就拥有了天下。所以,一个真君子,永远从内心出发,推己及人,最后推行天下,成就一个社会。我们与其去操心整个道德体系的构建,不如就在今天,给自己一个快乐的理由。
我们扪心自问,我们的内心欣慰吗?能给自己三个快乐的理由吗?我想一天如果有三个理由,就足够了,足够让你这一天有所憧憬。如果这样的快乐理由多一点,那么,一个人是原点,接下来受益的是他的亲人,再接下来是他的朋友,再往外围是他的同事,最外围是家国、人民。其实,这样的一个体系是由内而外的,所以我们最终应该回到内心,祝福生命,每一个人终其一生做最好的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