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贬官,“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就算这种短发萧疏、一腔清冷又有什么呢?我还可以稳稳地泛舟,生命还是稳健的。所以他说只此一刻,即使天地都没有光明了,我还能做到“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是什么样的心?我会想到儒家所谓的“君子”,生命坦荡而没有戚戚之怀,这不就是君子之襟怀?张孝祥所表现出来的天地坦然,不就是这样吗?


寻找自我救赎的力量(2)
这种境界在道家思想中,“孤光自照”转换为庄子的话,就是两个字——“葆光”。他说,我们的心为一个府库,养心最后是为了葆有心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一定来自外界,你心里就一直带着的。而光芒的境界,我最喜欢老子的表述,四个字,“光而不耀”,内心有光芒但不耀眼,它不刺伤别人,它不张扬,若要我形容,我认为“光而不耀”是“哑光”的那种光泽,它不是那种亮亮的光泽,而是一种优雅、节制、含蓄、内敛并且是永不中断的光泽。
像张孝祥在那样的困顿之中,你说他是儒家之境,还是道家之境?总而言之,他葆有生命光芒。所以他不是在隐忍,而是在欢乐。想到所有人都在中秋团圆的时候,他看到山川万物皆为我的嘉宾。大家都在喝酒,我有什么?“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我抬头看见北斗之星是勺子形,我用这勺子舀尽西江水,遍宴山川万物。这是什么?我不把它当作诗词来读,我把这对苦难的穿越看成人生豪奢的一场审美。
中国知识分子,还有一个很杰出的代表——苏东坡。这个人,你说他是儒是道?作为儒家,他当过翰林大学士,在北宋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以自己敏锐的政治禀赋和知识分子的良知,看出新党过于激进、旧党过于保守,一生挣扎于党争之间,两党都不把他当自己人,他一直做着文化学者的担当,这说明他入世很深。另一方面,在生命遭遇困顿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态度?他如果在好地方当官,比如在苏杭,他可以写一写淡抹浓妆总相宜的西子湖,可以参禅修道、修桥修堤、赏赏风景,还可以研究东坡肘子这样的。但是,一旦贬官了,“若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贬到天涯海角,贬到今天的海南这个地方,你说他沮丧吗?但他却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我平生未到的奇观丽景,纵使再有千百次的贬谪,心中都不会有遗恨,因为这里的景观太美了。
到那里没有东坡肘子了,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我可以吃鲜荔枝啊,吃得多高兴啊。到那里不做高官,没人成天给他送礼,他抬头见月,低头看花,“菊花开时乃重阳,良天佳月即中秋”,有月就叫中秋,菊花一开就喝酒过重阳,我想过节就天天过节。这样一个被贬官的人,处处欢乐。他到那么老,在密州出猎的时候,“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这样一种生命豪情,你说他的心不悠游吗?你说这不是沉浮由心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大家都在追问家贯何在的时候,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一颗心可以安顿的地方就是故乡。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物理上的故乡,今天所谓的故乡就是祖辈的他乡。我们只有此心安处,才是生命可以托付的归属。以这样的态度来看道家,就是生命的潇洒狂放。因此我喜欢林语堂对苏东坡作的评价,叫做“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乐观主义是一种生命态度,当一个乐观主义者去担当重任时,他才不会被沉重压垮,所以我说,我们要担承重任,但要举重若轻。我不喜欢忍辱负重,同样是重,为何不能担当得轻盈?我觉得家国责任,加在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身上,他会永不妥协。


你成就世界,世界才会成就你(1)
在生活中,可能很多人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诠释态度却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我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一个故事。一个15世纪的宗教改革家,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路过一个巨大的石料场,他看到很多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在搬石料,但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就问第一个人,你在做什么?第一人说:“你看不见啊?我服苦役呢!”然后他问第二个人,你在做什么?那人比较平和一点,说:“我在砌一堵墙”。接着,他再去问第三个人,你在做什么?那人脸上显出安详的光彩,他擦了一把汗,说:“你问我吗?我在盖一座教堂。”其实,这三个人手中搬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石料,他们是一模一样的累,天上是一样的太阳,地下掉的是一样的汗珠子,为什么解释不同?这是三种态度。
在社会上,我们每个人手上或轻或重都有一块石料,我们都在尽着公民的责任,我们都在完成职业的任务,但是对于这块石料的解释却大不一样。
第一种人,我称之为悲观主义者。我们做任何一种职业都有各自的沉重,都有各自的付出和委屈,其实你有理由认为生活就是一场苦役,但是当你不断抱怨的时候,你的人生会流失掉许多的快乐年华。
第二种人,我称为职业主义者。你永远只知道一堵墙一堵墙地砌下去,你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薪水,有老板给你的职称,所有这一切你不能辜负,你可以完成保底,但你永远没有提升。
第三种人,我称为理想主义者。这种人有憧憬,有达观、快乐的理想,他会努力去完成眼下每一块砖的搬运与堆砌,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未来的远景——一座神圣的教堂。
君子的力量永远是行动的力量,而不是语言的力量,但是真正的君子在融会贯通之后还有一个很高的标准,就是君子从来不是作为一个固定的职业、一个小角色被摆在那里的,他们是变通的,是与时俱进的,是在这个社会的大变革里面随时调整自我的人,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君子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作为一个容器而存在的。容器是什么呢?你是合格的,中规中矩地摆在那儿做一份职业而已,这种人就是我刚才说的职业主义者。比职业主义更高一层的境界是理想主义,一个君子重要的不在于他的所为,而在于他的所为背后的动机。其实人很奇怪,我们是思维决定行动的动物,也就是说态度决定一切。
我们今天的社会,有太多太多的不尽如人意,但恰好是这些地方需要我们去做。心怀梦想,有快乐飞扬的力量,才能从困难中超越而去。也许因为我们今天的社会太沉重了,我才不希望我们的心困顿于此。我们正需要用这种乐观的精神与达观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的自我才必须坚强。
我想,一个现实主义者去做事,他可能会被现实中太多的困难击垮而妥协;而一个永不妥协的理想主义者,他行走于现实之中,也许正是由于他的坚忍,再坚忍一点,下一步就是奇迹的发生。从这一点来说,如果我们真正对家国有所忧患,我希望在忧患之外,我们能以一种坚强、理想的态度去改变这个社会,在完成这个社会使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生命宽度能够因此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