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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升之只好出来打圆场:察院不必这样。
张戬却不领情:相公你也跑不掉。
王安石当然不能让他笑下去,很快奏请皇帝将张戬贬到湖北公安去做知县。至于李常,王安石的办法是要求他说出无本贷款州县的名字。此人打死不说,结果丢官。[48]
靠着诸如此类的办法,王安石横扫千军如卷席,只用几个月时间就让御史台和谏院为之一空,朝廷也变得安静。于是他对皇帝说:陛下现在知道为什么天下纷纷了吧?
神宗说:是朕用人不当。[49]
王安石说:也不尽然,恐怕根本就不该让人开口。陛下立法,宰相动摇于上,御史动摇于下,藩镇动摇于外,又没人替陛下保驾护航,怎么能不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神宗以为是。[50]
王安石的好朋友范镇却被激怒了。[51]
范镇的职务是翰林学士、知通进银台司,也就是通进司和银台司的长官。这两个部门负责传递文件,郑侠的难民图就是谎称机密快件通过银台司送达御前的。皇帝的旨意能不能下达,民间的实情能不能上传,通进银台司很关键。
更重要的是两司有封驳权,也就是拒绝传递他们认为不合格或者不合理的文件。范镇就这样做过。比如命令李常说出无本贷款州县名字的诏书,就五次被他封还;撤销司马光枢密副使任命的诏书,也被他封还。神宗无奈,只好同意他辞去通进银台司职务,留任翰林学士。[52]
这样一个人,当然不能容忍对舆论的钳制。在不懈努力终归失败之后,他连上五道奏折,直言不讳地指出“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据说,王安石看了以后,气得浑身发抖。
范镇很快就被安排以户部侍郎的身份退休,应有的待遇都被剥夺,只有声望越来越高。苏轼听说,前往祝贺,范镇痛心地说:天下受其苦,我却享其名,我是什么心肝![53]
但,这已经不关王安石的事。
两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三年十二月,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王安石,跟韩绛一起被任命为宰相。
现在王安石面前已经没什么像样的对手。韩绛对他从来就是忠心耿耿的,两位副宰相冯京和王珪则被他和他的手下看作橡皮图章和签字机器。有人曾经对他一个名叫曾布的马仔说:某些事是不是也该请示一下参知政事?曾布居然这样回答:为什么要请示?敕令完稿后叫他们画押就是。[54]
王安石俨然成为独裁者。
结果是熙宁四年变得相当乏味,就连欧阳修告老和富弼被贬都波澜不惊。新法的推行也顺风顺水。尽管发生了上访群众突入王安石私邸的事件,但很快就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多嘴多舌令人讨厌的监察官员当然还有,比如御史中丞杨绘和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但都在七月份清除出局,刘挚还被远远地贬到湖南衡阳去看守盐仓。[55]
眼见反对派溃不成军纷纷落马,王安石笑了。
不过,他很快就会笑不起来。
[44]见《宋史·王安石传》、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六熙宁二年六月丁巳日条。
[45]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十熙宁三年四月戊辰日条。
[46]事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四年六月甲子日条及甲戌日条,王安石与富弼、欧阳修的关系见《宋史·王安石传》。
[47]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十四熙宁三年八月乙丑日条。
[48]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七熙宁三年四月壬午日条。
[49]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七熙宁三年四月癸未日条、黄以周等《拾补》卷七熙宁三年四月戊申日条。
[50]见黄以周等《拾补》卷七熙宁三年三月甲辰日条。
[51]《宋史·王安石传》称: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
[52]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七熙宁三年三月戊申日条。
[53]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十六熙宁三年十月己卯日条、《宋史·范镇传》、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三年十月乙酉日条。
[54]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四年二月甲子日条。
[55]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四年七月丁酉日条。
积怨爆发
熙宁五年(1072)八月二十六日,神宗驾临紫宸殿。[56]
紫宸殿在大庆殿的北面,是举行常朝的地方。这一次的御前会议应该是例会,在京官员都要参加的。因此文武百官行礼如仪之后,就准备退下。剩下的时间,将由“二府”也就是最高行政机关中书省和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的正副长官向皇帝陛下汇报工作,请示圣旨。
一个名叫唐坰(读如窘阴平)的却突然冲出队列。
唐坰的职务说起来很长,叫太子中允、同知谏院、权同判吏部流内铨。第一个是官衔,是用来定级别、领俸禄、穿衣服和算资历的。后面两个是差遣,即实际工作。但第三个其实是兼职,未必当真管事。所以,唐坰真正的职务是同知谏院,也就是谏院的佐官,位在长官“知谏院”之下。
北宋谏院是负责纠正朝廷错误的机关,因此唐坰其实是有发言权的。但,提意见也要守规矩、讲程序。在御前会议上不打招呼就冲出来说话,是严重的失礼和犯规。于是神宗皇帝在惊愕之余,便让礼仪官通知他隔日再说。
唐坰却不肯。
皇帝只好吩咐:那就到后殿等着吧!
唐坰回答:臣今天的话,要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
说完,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皇帝只好将他召到御座前,唐坰则不慌不忙掏出一个大卷轴,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宣读他的长篇大论。
神宗赶紧打住:奏折留在这里,爱卿可以退下了。
唐坰却说:臣今天要弹劾的是朝中大臣,必须为陛下当面陈述,当面核实,当面论个是非。然后,这位谏官居然回过头来大吼一声:王安石,到御座前面来听参!
王安石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唐坰说: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在外面不知有多跋扈!
王安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
于是,唐坰放开嗓门,滔滔不绝历数王安石的种种不法和罪过,一共六十多条。而且,每说到一件事,他就要对皇帝说:请陛下宣谕王安石,问他臣说的到底是假是真?
王安石狼狈不堪。
其他人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神宗皇帝则不得不多次打断唐坰,唐坰却越讲越是精神抖擞慷慨激昂。最后,竟忘乎所以地指着御座说:陛下如果不听臣的忠言,这个位子只怕坐不久了。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吓白了脸。
唐坰却恢复了平静。他从御座前退下,郑重其事地趴下来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跑到东门外待罪。
紫宸殿內,依然鸦雀无声。
神宗半天才缓过劲来,问:这人怎么胆敢如此?
王安石只能苦笑:他疯了。
唐坰当然没有疯。此人甚至原本是王安石的党羽,也是宋神宗喜欢的人。因为他曾经对神宗说,秦二世受制于赵高不是因为太强,而是太弱。他又曾经对王安石说:推行新法没什么可犯难的,只要杀几个像韩琦那样的就行了。
这样的人,怎么也反王安石?
实际上唐坰后来并未受到严重处分,只不过被贬到广州去做军需官。官修史书无法解释唐坰的反目为仇,只好说他是因为对职务的安排心怀不满。但,此人三月到谏院就已经屡屡上书,八月发难竟能洋洋万言,说明什么呢?说明不但他自己满怀深仇大恨,朝中对王安石也是怨气冲天。[57]
积怨总是要爆发的,只看什么时间,什么方式。
果然,五个月后,王安石再次成为风暴中心。
起因是一件小事。熙宁六年(1073)正月十四,王安石随同皇帝一起观赏花灯,之后又应邀进宫观赏百戏。然而当他骑着高头大马进入宣德门时,却被宦官头子张茂则喝令拦下。在张茂则的示意下,卫士还把马夫痛打了一顿。
马夫跳起来: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这是谁的马?
张茂则怒斥:宰相也是臣子,难道想做王莽?
位极人臣又是逢年过节,却居然受此羞辱,王安石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向神宗皇帝投诉,要求将卫士送开封府法办。开封府的法官(一个判官,一个推官)为了讨好王安石,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卫士们各打十七大板。结果可想而知,就像一滴水掉进沸腾的油里,舆论顿时炸了锅。
一个名叫蔡确的人站了出来。[58]
蔡确也不寻常。他是福建晋江人,与后来赫赫有名的蔡京同族,此刻的职务则是监察御史里行。前面说过,唐宋两代非常重视监察和言谏。言谏官员叫谏官,唐坰就是。监察官员叫台官,蔡确就是。台官和谏官都有权提意见,何况这位御史言之有理。他说:卫士的本职工作是保卫皇上,马入宣德门当然要呵斥,开封府显然是溜须拍马徇情枉法。如不严惩,从今往后,还能指望卫士们忠于职守吗?
这当然很严重,神宗不禁为之动容。
据说,皇帝甚至还对蔡确另眼相看,准备重用。
王安石却必须为自己辩护。他的说法是:宰相在宣德门内下马是惯例,以前也从来就没有人管过这件事,怎么今年就出了新规矩?宦官和卫士是什么人,为什么胆敢对宰相如此无礼?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因此,王安石请求皇帝查出幕后黑手。而且他断言,那一定是破坏变法的“反革命”。
这就是典型的“阴谋论”了,也是传统社会官场斗争的惯用伎俩。似乎只要“动机不良”的帽子扣过去,无理也能变成有理。好在神宗皇帝并不糊涂,决定先弄清楚宰相下马是应该在宣德门内还是门外。此事虽然看起来小,崇尚礼治却是中华帝国的传统。破坏了礼法,也是会动摇国本的。
查询的结果莫衷一是。有人说门内,有人说门外,还有人说不记得了。只有三朝元老枢密使文彦博话中有话冷冷地说了一句:老臣我从来就是在宣德门外下马。
神宗无奈,只好将开封府那两个法官罚款了事。
王安石也只好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
其实本案很可能是偶发事件,奇怪的不是宦官张茂则和宣德门卫士,而是蔡确。跟唐坰一样,蔡确原本也是王安石的党羽,而且在王安石罢相之后仍然坚持新法。他以台官的身份出来说话,背后应该没有什么“反革命”指使。
那么,蔡确为什么要弹劾开封府?
据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
据说,是因为他看出皇帝已经反感王安石。[59]
但这是不准确的。事实上,王安石受辱之后,就向神宗提出辞职,神宗的挽留则几近低三下四,甚至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爱卿每次请辞,朕都寝食不安。朕一定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难道还在为宣德门的事耿耿于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