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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发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徒劳无益。他就像一只肥囊囊的大尾巴羊,当了皇帝跟陷入狼群没有两样。之所以没被吃掉,是因为所有的狼都盯着这唯一的羊。狼们也需要留着他这颗羊头,以便贩卖自己的狗肉。李治完全没有办法从狼群突围,只能听天由命,当一天皇帝坐一天朝。
何况他的健康状况也越来越差。三十三岁时,李治得了风眩病,目不能视,部分政务只好交给皇后处理。三十五岁又患风痹,四十六岁患疟疾。总之李治的后半生,大体上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他实在已经管不了许多。[38]
武则天却越活越年轻,越干越红火。废后阴谋破产的两年后,她与李治同往泰山,首开皇后参与封禅的先例。八年后又宣布今上改称天皇,自己改称天后,并发布厉行改革的十二条施政纲领。也就是说,她实际上已是大唐的核心人物和政治领袖。因此,当李治在五十六岁那年病逝时,武皇后几乎没费多少气力就轻而易举地接管了政权。
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整整当了二十八年皇后。这二十八年间,武皇后可没有闲着,也没有虚度,一直活跃在大唐政治舞台,而且一直在洗牌。洗一回,赢一把。
进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头十年为“皇后时期”,主政的基本上是李治,武后临朝不过偶一为之。中间十年为“二圣时期”,两人同时临朝,武后公开参政。到“天后时期”那会儿,高宗基本上不能临朝,皇权其实由武后行使。[39]
◎十二条施政纲领(建言十二事)
一 劝农桑 , 薄赋徭 。
二 给复三辅地 。
三 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四 南北中尚禁浮巧。
五 省功费力役。
六 广言路 。
七 杜谗口。
八 王公以降皆习《老子》 。
九 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 。
十 上元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 。
十一 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
十二 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
据《新唐书》。
前前后后,正好掉了个儿。
武后能够走到这一步,完全因为她的深谋远虑,也因为大家都小看了这女人。人们以为,她要求参加封禅,不过是爱出风头;上书谈论改革,不过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前者是在造舆论,后者是在讲政治,都有良苦用心。
女人往往被小看,这让武后心中窃喜。
因此,当她提出要召集文学之士编撰书籍时,也没引起特别的注意。李治甚至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放手让她去抓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尽管皇后特地提到了“以史为镜”的名言,还是没人想到与当前政治有什么关系,更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那么大的政治兴趣和野心。
直到有一天,北门学士出现在朝堂。
北门是皇宫的后门,依法只有皇帝、后妃、太子和王公才可以出入。武后却奏请高宗批准,特许这些撰稿人从北门进宫。看看地图就知道,皇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绕过宰相和百官办公的南衙。因此,这些人的任务绝不仅仅只是编写《列女传》之类的玩意,他们还有参决政事权。
只不过,是秘密的。
秘密总要公开,北门学士当中也终于有人不再只是悄悄待命于玄武门,而是堂皇地走进政事堂,成为参加国务会议的宰相。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后不但要研究历史,还要改写历史;不但要组织写作班子,还要组织顾问班子和行政班子。天后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40]
这是不流血的“玄武门之变”。
变革早就在慢慢进行。显庆四年(659)六月,以《姓氏录》替代《氏族志》的诏令从宫中发出。贞观时代的《氏族志》是一部家世门第的排行榜,明确标出了各家各户的社会地位。因此这一目录的修订,便有着类似修宪的意义。
许敬宗和李义府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后者甚至将已经流行的《氏族志》统统收缴上来予以销毁,因为书中没有他们家的地位。许敬宗却是要拍武则天的马屁,而且他提出的改版理由,就是前书将武后的家族视为寒门小姓。[41]
结果,新编《姓氏录》便取代了《氏族志》。武氏家族跟李唐皇室并列为一等,许敬宗和李义府由于是宰相也列为二等,五品以上官员的家族全部榜上有名,没有一官半职的旧士族则被淘汰出局。如此以官本位批判血统论,对于传统观念当然是颠覆。因此《姓氏录》一出,舆论哗然。
武则天却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此后她还要用科举制度进一步摧毁门第观念。实际上《姓氏录》的出笼时间十分值得注意:两个月前,长孙无忌被诬谋反;三个月后,无忌被逼自尽。关陇勋贵倒下,寒门庶族起来,绝非偶然。
此时,距离她封后才三年多。
由此可见,武则天从一开始就在做准备。她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足,积累的政治资本也不少——就在她垂帘听政三年多以后,李绩攻陷平壤,高句丽灭亡。隋唐两代三位皇帝没能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这时恐怕就连其政敌,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大唐实际上的皇帝,而且称职。
那么,她能得到皇帝的名分吗?
能。只不过要流血。
[35]见两《唐书》之李义府传。但两《唐书》对高宗之后的反应记载不同,《旧唐书》称“上亦优容之”,《新唐书》称“帝由是不悦”,本书认为《新唐书》是。
[36]以上均见《新唐书·上官仪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所记略同。
[37]这段历史真相不明。《旧唐书·郝处俊传》称“高宗以风疹欲逊位,令天后摄知国事”,但系年于上元三年。《新唐书·郝处俊传》称“帝多疾,欲逊位武后”,未系年。本书所述两事均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二上元二年及《考异》。
[38]李治患病的时间先后是显庆五年(660),龙朔二年(662),咸亨四年(673)。
[39]见《旧唐书·高宗纪》上元二年三月。
[40]请参看两《唐书》刘祎之传。
[41]见《新唐书·李义府传》,《资治通鉴》卷二百显庆四年六月条。
第三章
血洗
李弘之死
上元二年(675)春夏之交的大内,气氛相当压抑、紧张和诡异。因为就在一个月内,接连有两位皇室成员死得不明不白。而且四月二十五日去世的,竟是武皇后的亲儿子和唐高宗的嫡长子,二十四岁的太子李弘。
当时就有人说,李弘是母后毒死的。[1]
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以前就有人“吃错东西”。那起谋杀案的时间在九年前,场合是武皇后的家宴,在场的也都是皇后的亲戚:堂兄武惟良和武怀运,以及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也许,还有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
食物中毒的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氏的母亲是武皇后的姐姐,诰封韩国夫人。由于妹妹是皇后,这个风韵犹存的寡妇便常常带着年轻貌美的女儿出入后宫,终于都上了高宗的龙床。韩国夫人死后,皇帝又打算正式收编魏国夫人,只不过一直没敢开口。
这当然突破了武后的底线,正好她母亲也对武惟良和武怀运颇为不满。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魏国夫人不幸吃了两个舅舅献上的食品而当场暴毙,惟良和怀运则因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一切看起来都严丝合缝,皇后的大义灭亲也体现了帝国的司法公正,尽管此案根本经不起推敲。[2]
高宗皇帝就不相信。
魏国夫人死后,她的兄弟贺兰敏之入宫吊唁。高宗皇帝哭着说:朕上朝前人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没救了?
敏之只是哭,什么都不说。
武则天立即明白:这小子怀疑我。四年半以后,贺兰敏之被判流放,接着被杀或自杀。罪名则骇人听闻:与外祖母荣国夫人通奸,逼奸太子李弘的未婚妻,强奸武后之女太平公主的随行人员等等。此事同样真伪难辨。如果是真,敏之未免过于胆大;是假,武后又似乎不必如此作伪。[3]
说起来这也是武皇后的自作自受。由于痛恨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和两个堂兄,她排斥武家人,让贺兰敏之继承了父亲武士彟的爵位。因此,后来要扳倒这位国公,便不得不大费周章,甚至赔上母亲和未来儿媳妇的名誉。
真相究竟如何,大约只能存疑。
但,另一个儿媳之死,武后难逃罪责。
这个无辜的女人姓赵,是武后之子李显的王妃,同时也是高祖之女常乐公主的女儿。问题的关键也在这里:常乐公主身份特殊。论血缘,她是太宗皇帝的姐妹;论辈分,是高宗皇帝的姑姑。所以李治与她,关系十分密切。
武后却不能容忍。实际上,她不允许任何女人与皇帝过从甚密,无论他们是否有性的关系。于是,常乐公主和她的丈夫被打发到千里之外,他们的女儿则被软禁,尽管这女人同时是天后的儿媳,李显的正妻。
跟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一样,赵妃的日子过得可怜兮兮暗无天日。她甚至必须自己给自己做饭吃。因此,当卫士注意到赵妃的住处好几天都没有炊烟升起时,这才想起打开门锁进去看看,也才发现她的尸体已经腐烂。
此案照例不了了之。他杀?自杀?意外死亡?既没有结论也无人过问。我们只知道,发现赵妃尸体的那天是上元二年(675)的四月七日,十八天之后李弘死亡。[4]
没有证据表明两案有什么关联。但,命案的发生也未免太密集了一点,宫里宫外难免飞短流长。当然,赵妃应该不是“吃错东西”。准确地说,她是死于武后的冷暴力。李弘的事就不好说了。太子与皇后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而且就在李弘监国之时,母子两人还发生了严重冲突。
冲突与另外两位公主有关。
两位公主是萧淑妃的女儿。萧妃被害之后,她们倒是保全了性命,却既无母爱也无父爱。没人关心的公主直到三四十岁仍然待字闺中,成为不折不扣的剩女。李弘听说后大为吃惊,悲从中来的他决定为姐姐讨回公道。
统领六宫的武后无法拒绝这样的正当要求,处理办法则是将两位公主嫁给了当天值班的卫士。尽管如此,她对太子仍然充满怨恨。因为李弘的人道主义关怀,至少反衬出她的残忍和冷漠。更可恨的是,李弘不是向中宫请旨,而是直接上奏父皇,这让她如何母仪天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后绝不允许挑战她的权威,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要知道,就连皇帝在她面前也得服服帖帖,何况其他?于是朝野上下纷纷传言,太子殿下也“吃错了东西”。[5]
显然,要侦破此案,必须回答两个问题:李弘有没有可能为两个姐姐主张权利?武后有没有必要毒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