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此同时,帝国也走向衰朽。
衰朽是从统治者开始的。长时间的和平繁荣,使他们日趋骄奢淫逸,也更加没有执政能力。哈里发们自称“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却其实是波斯人文官政府的影子,后来还变成突厥禁卫军随意废立的傀儡。到公元9世纪中,也就是大唐皇帝接连被宦官谋杀,查理曼帝国也一分为三时,阿巴斯王朝的政府已经由波斯人的变成了突厥人的。
这就离亡国不远。公元1055年,也就是中国的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巴格达被塞尔柱(Seljuk)突厥人占领。突厥首领自封苏丹(Sultan)成为实际统治者,哈里发则变成徒有虚名的宗教领袖。公元1258年,即南宋理宗宝祐六年,成吉思汗的孙子率领蒙古军团血洗了巴格达。既政教分离,又只剩下可怜兮兮两河流域的阿拉伯帝国正式灭亡。[32]
算到这年,阿巴斯王朝维持了近五个世纪的统治,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灿烂辉煌,三分之一起伏跌宕,三分之一名存实亡。这个王朝甚至一开始就是分裂的。西班牙有“后伍麦叶王朝”,中国史称西大食;突尼斯和埃及有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史称南大食;阿巴斯王朝则只是东大食。
两个另立山头的王朝也曾有过自己的美好时光。后伍麦叶王朝的首都科尔多瓦(英语Cordoba)与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齐名,是当时的世界文化中心之一。法蒂玛王朝则不但占领了埃及,还征服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希贾兹,位于开罗的爱资哈尔清真寺更是名扬四海的高等学府。
阿拉伯世界三国鼎立。
然而在巴格达沦陷前,后伍麦叶和法蒂玛王朝都已先期谢世,只有阿巴斯苟延残喘。种种迹象表明,阿拉伯人的辉煌已是明日黄花,只能留待后人在晚霞中凭吊和吟唱。[33]
既然如此,那就让别人来接手吧!
事实上之后伊斯兰教的传播,主要就靠波斯人、突厥人和蒙古人,影响最大的是奥斯曼、沙法维(英语Safavid)和莫卧儿(英语Mughal)三大帝国。奥斯曼是突厥人的,在今天的土耳其;沙法维是波斯人的,在今天的伊朗;莫卧儿是蒙古人的,在当时的印度。他们都不在阿拉伯半岛。
阿拉伯人反倒成了“少数民族”,在今天的穆斯林中只占八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公元10世纪后,伊斯兰教的传播已主要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商贸活动和文化交流实现的。受传教师、移民和商人影响而伊斯兰化的地区,包括了印度尼西亚群岛、马来半岛南端和非洲一部分,就连作为征服者的蒙古人也自动皈依。这不能不说是神奇,而且必有原因。
不过,我们还是把这问题留待将来吧!
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麦地那乌玛,哈里发国家,伍麦叶帝国,阿巴斯王朝,阿拉伯人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完了自己的路。但这道路不是罗马的,也不是中华的。实际上,由于西周奠定的人本、现实和艺术三大精神,中华大地并不具备宗教土壤,因此只可能产生具有世界性的文明,不可能自发地产生宗教,更不可能产生世界宗教。这里面没有是非对错的问题,只不过事实如此而已。
然而中国的隋唐之际,却是世界宗教的时代。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灿烂辉煌,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以及对人类文明和历史进程的深刻影响,我们在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那里已经领略过了。中华帝国并非与世隔绝,对此应当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另一种世界宗教早已传入中国。那么,当佛教作为外来文化遭遇中华传统时,原本不乏矛盾冲突的双方又该怎样相处和自处,新的思想文化会因此而诞生吗?

第三章


真经与净土
李世民被尊为天可汗的第二年,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印度,入住摩揭陀王国(Magadha)的那烂陀寺(Nālandā,梵语,以下无另注者皆同)。这座恒河以南的寺庙是佛教的最高学府,高僧云集,学科齐全,师生人数常达万众。年轻的玄奘以此为据点访师参学,誉满印度僧俗两界以后,才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回到祖国。
开明的太宗皇帝隆重地接待了他,尽管玄奘出国违反了他的禁令。帝国政府还为法师的译经活动提供了种种方便和大力支持。作为在印度被尊为“大乘天”和“解脱天”的得道高僧,玄奘译出的当然都是真经。他和弟子窥基共同创立的法相宗唯识论,在他看来当然也是真理。
然而怎么样呢?
没过多久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被遗忘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那一套理论实在太专业也太难懂。仅仅阿赖耶识(Alayavijnāna)这样一个根本无法意译的名词,便足以吓退许多人。就连“外境非有,内识非无”这样最浅显的道理,对芸芸众生也是丈二和尚,更不用说高等数学般的论证过程。何况就算弄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又能如何?能立地成佛么?不能。
那就不学也罢。
中国人从来就是讲实用的,包括太宗皇帝。他首先想到的是劝玄奘还俗为官,然后才考虑到支持翻译佛经也许有利于树立帝国的正面形象。不过他更赞成法师将自己西行的所见所闻口述记录下来。那样一部《大唐西域记》在未来可能的战争中,说不定会起到军事地图的作用。[1]
民众则是另一种心态。他们万人空巷地欢迎玄奘法师回到长安,无非是要亲眼目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就像争先恐后去听爱因斯坦演讲的贵妇人,关心的只是能否收集到讲课时扔下的粉笔头。相对论也好,唯识论也罢,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感兴趣,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听得懂。
没奈何,不被理解的玄奘只好主要靠《西游记》,次要地靠《大唐西域记》活在历史上和人们心中。他视为生命的唯识论被旧话重提,要到辛亥革命之后。[2]
公元627年(唐贞观元年)8月,玄奘从长安出发。
公元631年秋,玄奘终于到达向往已久的摩揭陀国那烂陀寺,那已是他离开长安的第五年。
兴旺起来的,是净土宗和禅。
净土宗和禅宗都是中国佛教的宗派,也都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宗派。不同的是,知识界对禅情有独钟,一般民众则多修净土。净土宗的最受欢迎之处,是道理通俗易懂,方法简单易行。即便目不识丁,也能借此脱离苦海。
那么,净土宗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求来世,求往生。
净土宗告诉信众,我们的人生是很苦的。那幼小的生命刚刚形成时,被安置在一个名叫子宫的空间里,浸泡在名叫羊水的液体中,真可谓水深火热,暗无天日。有苦难言的我们只能备受煎熬,直至忍无可忍破门而出。然而出生的道路是那样狭窄,落到产褥上时又那样疼痛,结果所有的婴儿无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诸位说,是也不是?
所有信众都点头。
当然是。想想看,有谁落地笑呵呵?
接下来的道路也不平坦,忧虑和恐惧则伴随终身。皇帝怕篡位,官员怕免职,商人怕赔本,盗贼怕杀头,谁家没有难念的经?爱人生离死别,冤家狭路相逢,好事求不来,坏事躲不掉,简直苦不堪言。诸位说,是也不是?[3]
信众又都点头。
确实,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
因此佛教四圣谛(Catursatya)第一条,就是苦谛。而且佛祖当年身为王子却毅然出家,就因为在王城的四个门看见了生老病死四种痛苦,由此得出“人生是苦”的结论。这个结论在佛教看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叫“谛”。
问题是为什么。
这就要查找原因。如果原因找对了,就叫集谛。净土宗认为,原因在于我们生错了地方,生在了东方秽土。因此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争取下辈子往生西方净土。净土是佛住的地方。佛有无数,净土也无数。只要从东方秽土转移到西方净土,就会在佛光普照之下幸福无比。
人生是苦,回答了是什么的问题;生错地方,回答了为什么的问题;往生净土,回答了怎么办的问题。而且这些道理简单明了一听就懂,那又何必去学什么唯识论?
剩下的是如何操作。
那就更简单了,只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就行。南无(Namas)读如拿摩,意为致敬。阿弥陀佛(Amitābha)则是极乐世界(Sukhāvatī)的教主,也是接引佛。只要信仰阿弥陀佛并向他致敬,他就能把你接到西方净土去。[4]
如此当然甚好,可惜得等到来世。来日方长,我们可是眼前这道坎就过不去,请问又能如之何?
念诵“南无观世音菩萨”。
观音菩萨是中国的圣母,不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还有千手千眼和万千化身。因此,只要念诵菩萨圣号,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菩萨心肠的观音是有求必应的。
这就有点像伊斯兰教的念功。不过,念诵清真言是为了坚定信仰,念诵佛号则是为了解决问题。观音菩萨解决现实问题,阿弥陀佛解决归宿问题,今生来世都有保障。而且修行的方式简单到只要念诵,再没文化的愚夫愚妇也都学得会做得到,可谓无障碍通道,当然大行其时。
可惜,净土宗仍有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解决佛教与中华传统,尤其是与儒家伦理的冲突。不要忘记,在他们宣扬鼓吹的西方净土和极乐世界中,并没有给皇帝安排特殊的地位。那个地方可是人人平等的,这让至尊天子情何以堪?因此,帝国的统治者便难免怀疑这很可能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用谁都无法证明的所谓来世,颠覆君君臣臣的现存秩序,甚至政权。
净土宗则偏偏为这种怀疑提供了证据。从佛教传入中国那一天起,僧侣就坚持不向皇帝行跪拜之礼,只是双手合十表示敬意。理由是他们已经出家,是佛弟子而非臣民。这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观念当然是严重的挑战,净土宗的始祖、东晋高僧慧远却还要撰写《沙门不敬王者论》据理力争。这不能不让佛教与皇权结下梁子。
他们的另一做派也让儒家不满,那就是单身和姓释。要知道,过不过性生活,是你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却是全社会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生孩子,请问我们的民族将何以延续,劳动力又从哪里来?长此以往,岂非亡国亡种?
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毕竟,中华文明是以家族为本位的,人心的凝聚靠的是祖宗崇拜。既不生孩子,又不随父姓,西周奠定的文明基础岂不会被彻底颠覆?那可比改穿夷狄的服装,甚至比让胡人当皇帝,都严重多了。
不敬王者是无君,不随父姓是无父。无君无父那就是禽兽,更不用说还要断子绝孙。因此,尽管慧远一再申明,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皇权政治,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仍然应该尽忠尽孝,但疑虑依然无法打消。[5]
事实上,如果佛教的教义也是忠孝,则他们多余;如果反对忠孝,则他们危险。显然,仅仅只有净土宗,是无法让佛教在中国站稳脚跟的。必须有一种与儒家伦理全无冲突又能自成体系的宗派,才能彻底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