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现身是在广州法性寺。
那天,寺庙里面的幡(旗帜)翩然起舞。
据明万历年间刊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坛经》全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记载六祖惠能得法、传宗、言教等等事迹,含行由、般若、决疑、定慧、妙行、忏悔、机缘、顿渐、护法、付嘱十品。
刚刚听完住持印宗法师讲《涅槃经》的一众僧人,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问题。
问:幡是无情物(没有意识),怎么会动?
答:风吹幡动。
又问:风也是无情物,怎么会动?
有人说:因缘合和。
也有人说:幡不动,风自动。
这时,惠能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众僧一声断喝:什么风动,什么幡动,都不过是你们心动!
正在一旁休息的印宗法师大吃一惊。他客客气气地把惠能请进方丈,继续探讨风幡问题。惠能从容不迫,将原理慢慢道来。印宗越听越入迷,竟不知不觉站起来说:早就风闻五祖的法嗣到了岭南,莫非就是行者您?
惠能说:不敢。
印宗说:请出示衣钵,以告众人。
惠能这才把衣钵拿了出来,印宗则为惠能剃度,然后拜惠能为师。此后,惠能便在岭南升坛、说法、收徒,创立了禅宗的南宗,以神秀为代表的一派则称为北宗。
这时,距离玄奘法师回到长安三十一年,距离惠能到黄梅双峰山拜见弘忍十五年。想当初,惠能曾对弘忍说,人有南北,佛性没有,何曾料到禅宗却会分南北呢?[17]
此后的禅宗也只有法嗣,不传衣钵。是啊,南宗和北宗都自称正宗,如果一定要以衣钵为证,岂不会祸起萧墙大打出手?相反,不传衣钵,接班的人数就不受限制,必将有利佛法的弘扬。更何况,本来无一物,要什么衣钵呢?
事实上,六祖之后,法嗣就不再一脉单传,甚至还各自开宗立派。也不称祖,称世,包括四祖和五祖旁出的(见上页表,后面提到的人物关系亦见此表)。可以说,从菩提达摩到六祖惠能,便相当于阿拉伯人的四大哈里发,北宗和南宗则相当于伍麦叶和阿巴斯王朝。只不过,禅宗的伍麦叶和阿巴斯是同时并存,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
然而最终风行于中华大地的却是南宗,后来人们说到禅宗指的也是它。南宗与禅宗合而为一,提到北宗时才需要特别加以说明。这样看,惠能其实是中土禅宗的初祖,因此也只有记录惠能言论的著作才叫做经,即《六祖坛经》。
这可是佛祖才能享受的待遇。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立地成佛
南宗的优越性,在主张顿悟。
顿悟和渐悟,是南北宗根本分歧所在。简单地说,即神秀主张“渐入佳境”,惠能主张“立地成佛”。由于主张慢慢修成正果,所以要“时时勤拂拭”。相反,既然认为可以一步到位,当然要说“本来无一物”了。
显然,这里没有是非对错。惠能也说,本来正教并无顿悟和渐悟之分,只不过人与人有个体差异。有的敏捷,有的迟钝。迟钝的人修渐教,循序渐进;敏捷的人修顿教,立竿见影。但只要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18]
这是很实在的说法。可惜没人承认自己迟钝,大家也都希望速成,南宗作为顿教当然大受欢迎。
问题是,顿悟成佛有可能吗?
小乘佛教说No,大乘佛教说行。
乘(Yāna)音译衍那,梵文的本义为道路,汉语的本义为车辆,在佛教中指抵达彼岸的方法和途径。不过,小乘和大乘的主要区别不在运载工具,而在奋斗目标。前者追求个人解脱,后者宣传普度众生。因此,后者认为自己的道路和事业都大,便自称大乘(Mahāyāna,音译摩诃衍那),而把前者称为小乘(Hīnayāna,音译希那衍那)。
当然,前者并不认账,他们自称上座部。
看来,大乘主张兼济天下,小乘主张独善其身。这当然无可无不可。但不管怎么说,普度众生毕竟功德无量。小乘即便不肯做,也不至于反对,为什么不能同意呢?
关键在佛性。
佛性(Buddhatā)原指佛陀本性,也叫如来性,是人与佛的本质区别——佛的本性是佛性,人的本性是人性。佛性既然是佛的,就不可能是人的。否则佛与人有何区别,我们又为什么要拜佛?因此小乘佛教认为,人不可能成佛,也不可能度别人,最多只能修罗汉果,把自己解脱出来。
据明代董其昌楷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清拓本。《金刚经》是大乘佛教般若部经典之一,在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后的禅宗有极高地位。成书于公元前494年间,从古印度传入中国后,自东晋到唐有六种译本,流传最广的是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及玄奘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大乘佛教却认为,这种境界实在不高。学佛,就得修持佛果。即便一下子达不到佛的果位,也可以争取做佛的“候补委员”——菩萨。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如果奋斗目标定得那么低,弄不好阿罗汉果也修不成。
何况罗汉也不是众生。这就是说,人性可以改造,佛与人也并非截然对立。相反,通过修行和努力,人能够逐渐向佛靠拢,先修成阿罗汉,再修成菩萨,最后成佛。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就连小乘佛教也不能成立。
问题在于,人又为什么能够向佛靠拢?
也只能承认:人性中原本就有佛性,只不过没有被发现和开发出来。但作为可能性,它是存在的。当它因佛教的修行而被引发时,就能够成为罗汉,甚至菩萨。如果还能够全部引发,圆满显现,那就是佛了。[19]
因此,必须修订对佛性的定义:佛性是佛陀本性,也是成佛的可能性。它存在于一切生命体中,犹如尚未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种子。唯其如此,创立佛教才有意义,普度众生才不是骗局,建立佛国净土才不会永无期日。
于是大乘佛教宣布:一切众生,悉有佛性。[20]
然而这样一来,就同时有了三个问题:第一,如果众生皆有佛性,请问坏人有没有?第二,既然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他们未能成佛?第三,佛与众生,究竟区别何在?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坏人也是众生。何况如果众生都是好人,则慈航普度没有意义。度得了恶人才是真普度,容得了小人才是真宽容。慈悲为怀不看对象,普度众生不设门槛,认定佛性当然也不论善恶。
实际上,佛教关心的不是善恶,也不是美丑,而是觉悟与不觉悟,也就是悟与迷。因为佛的本义就是觉悟,佛陀则是觉悟了的人。相反,不觉悟,未能觉悟,不肯觉悟,那就是众生。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佛与众生,不但可以相互转化,而且只有一念之差──迷,还是悟。[21]
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顿悟便完全可能。事实上,禅宗的四祖道信,就是在刹那之间觉悟的。当时他十四岁,拜在三祖僧璨门下学佛。僧璨问他:你来学佛想要怎样呢?
道信说:求解脱。
僧璨问:谁捆住你了啊?
道信答:没有人捆住我。
僧璨说:没人捆你,要什么解脱?
道信大悟,于是入门。[22]
这叫什么呢?
一念悟时,众生是佛。[23]
如此说来,再苦再难也不要紧?
不要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作恶多端也没关系?
没关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禅宗,也难怪禅宗会被骂作“精神鸦片”了。是啊,按照“苦海无边”的逻辑,社会不公你不要抱怨,被人欺负也不要反抗,那只怪你自己不觉悟。如果你肯回头望望,就能看见那彼岸世界的灯火闪亮。
江湖骗子、不法奸商、贪官污吏,甚至窃国大盗,则不妨依然故我。反正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放下屠刀,佛界仍有你一席地位,此前则尽管纸醉金迷,杀人放火,男盗女娼。禅宗已经为你留下后路,并且准备了心灵鸡汤。
如此说教,难道不是精致的骗局?[24]
然而这是误读和误解。禅宗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解决现实问题。他们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愿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只在宗教的范围内,而且只是阐明一个基本原理:众生与佛的区别就在迷与悟,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所谓“回头是岸”云云,不过为了打消顾虑的极而言之。
因此,如果你要面对现实,完全可以不理睬禅宗。
何况觉悟二字真是谈何容易。它就像孔子的仁,一方面想要就有(我欲仁,斯仁至矣),另方面又难以企及(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正可谓近在眼前,远在天边。[25]
想想也是。真那么简单,岂非满街是佛?
那么,不能成佛,问题在哪?
在执。
什么是执?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开窍,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这是一切众生的通病,就连某些号称禅师的人也未能免俗。比如唐末禅师祖印明,便曾这样向惠能叫板: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糊涂。
明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
意思也很清楚:你既然已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四大皆空,万法皆无,为什么还要夺人衣钵?如此知行不一,骂作糊涂已是口下留情,且看他如何对答。
回答很容易,反问一句就够了:你既然透彻了悟,又何必多管闲事?衣钵固然空无,是非何尝不是?更何况,知道色相是色相,色相就不是色相;明白空无是空无,空无就不再空无。如此,则衣钵的受与不受,有何区别?
呵呵,既明万事皆无物,何必管他受钵盂!
然而我们却只能说祖印明悟性不够,却不能指责他批评了六祖惠能。他是可以骂的,而且应该骂,必须骂。
因为禅宗的特色就是“呵佛骂祖”。
否定之否定
丹霞天然骑在了僧徒的脖子上。
这个胡作非为的人是惠能的四世法孙。由于当时流行在法号前面加山名、地名、寺名,所以叫丹霞天然——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实际上他原本是儒家,只因为在赴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学佛的禅者,才彻底改变了人生。
禅者问:施主到哪里去?
丹霞天然说:考公务员。
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做活菩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霞天然立即改道江西去见惠能的三世法孙马祖道一,却被马祖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因为丹霞天然见了老师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知道来者不善,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来到南岳衡山的丹霞天然故技重演,石头希迁却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厨房。有一天,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洗了头在他面前跪下。石头希迁只好铲除这家伙头上的“杂草”(为他剃度),丹霞天然则在剃完头发后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