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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人也一身是谜。
最大的疑团是他的死。我们只知道,拓跋焘是在北魏正平二年(公元452年)二月初九被害的,凶手是宦官宗爱,具体细节却一概不知。更可疑的是,这个逆贼不但事后当了宰相,还在八个月后又杀了自己新立的皇帝。直到这时,新的政变集团才把他送上断头台。[16]
这就奇怪!北魏不是东汉,也不是后来的晚唐,宦官哪来这么大的权势?事实上宗爱能够得逞,就因为当时执政的朝臣没把他放在眼里。拓跋焘死后,这伙人原本是要立另一个人做皇帝的,却被宗爱骗入宫中杀掉。就连他们藏在秘室中的那位储君,也被宦官搜出来处死。[17]
由此可见,朝臣们原本大权在握,实际上决定秘不发丧另立新君的也是他们。既然如此,血案发生后他们为什么不立即抓捕凶手,反倒进宫与宗爱相见?就算鲜卑不像汉人那样视弑君为滔天大罪,也不至于对太武帝之死无动于衷,让那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吧?
凡此种种,岂不可疑?
然而官史却讳莫如深。
吞吞吐吐,当然是有太多的不可告人。实际上此案的背景相当复杂,甚至可以追溯到另外两个人的死亡。这两个人,就是皇太子拓跋晃和司徒崔浩。
拓跋晃是在太武帝被害前八个月神秘去世的,死因据说是得了抑郁症。官方史书称,当时太武帝听信宦官宗爱的谗言,震怒之下诛杀了太子身边的诸多属官。拓跋晃惊恐万状,竟在惶惶不安和有苦难言之中忧愤而死。
太武帝则很快就发现拓跋晃受了委屈,追悔莫及的他开始怀念儿子。现在轮到宗爱心惊胆战了。为了保命,这个小人便铤而走险谋杀了皇帝。[18]
这就是所谓正史的说法。
可惜这并不能自圆其说。以拓跋焘之英武果敢,如果发现太子是被宗爱诬陷,岂能让这家伙活到变成凶手那天?因此南朝方面对北魏公布的说法表示存疑,民间的小道消息更是不胫而走,吵得沸沸扬扬。
怀疑是有道理的。事实上太子死前半年,拓跋焘正在南征。志在必得的他势如破竹,军进瓜步(在今江苏六合),饮马长江,还在那里建起了行宫。然而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拓跋焘却突然撤军。这就让严阵以待的刘宋大惑不解,并认为拓跋焘一定是后院失火。
于是南方传言:魏太子拓跋晃谋反。
谋反的说法细节丰富言之凿凿。据说,当时拓跋焘得到情报,留守平城的太子图谋不轨。因此,他便在大宴群臣后立即撤兵,并在回国途中派人送信到平城,谎称皇帝已经驾崩。太子不知是计,匆匆赶来迎丧,结果在空空如也的灵柩前被捕,并被关进铁笼秘密处决。[19]
这个说法由于缺乏证据而不被《资治通鉴》采信,事实上它也疑点甚多。我们知道,皇太子拓跋晃到鲁口(今河北饶阳)迎驾是在二月二十日,官方宣布的死亡时间则是六月五日。当中这么长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皇太子三四个月不露面,难道竟然无人置疑?
拓跋焘的态度也很怪异。如果太子谋反属实,他就应该庆幸,宗爱也不必紧张。就算谋反是冤案,也没有宗爱什么事,除非假情报是他发出的。但同样,他也早就该因为欺君之罪而被怒不可遏的太武帝碎尸万段。
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北魏宫廷只是匆忙埋葬了那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太子,后来还追认他为皇帝。太武帝拓跋焘则既没有追究谎报军情的责任,也没有追查可能存在的谋反集团,只是想起儿子就泪流满面。
这哪里像是发生了谋反案?
看来事实可能是:皇帝和太子之间没有个人恩怨,也没有权力斗争,却存在政见分歧。这种分歧决定着帝国未来的走向,当然不能含糊。太武帝在东宫大开杀戒,就是为了剪除太子羽翼。区区宗爱,其实不足为道。
那么,他们的分歧又在哪里?
在宗教。
宗教是南北朝的大问题,牵涉到文化,也牵涉到政治,只能从长计议(详见本书第四章)。至于此刻的分歧,简单地说就是皇太子崇佛,太武帝灭佛。但这与信仰无关。实际上太子拓跋晃他们信佛,很大程度上在于释迦牟尼也是“胡人”,因此对佛教天然地抱有亲切感。
太武帝拓跋焘却并不认为自己是胡人。相反,他要做的是“中华皇帝”。或者说,是道教鼓吹的救世主“太平真君”。因此,他不能接受佛教,只能尊崇道教,因为道教才是中华本土的。拓跋焘甚至用“太平真君”四个字做了自己的年号,而且正是在他统一北方之后的第二年。[20]
拓跋焘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奇怪的是,崇佛的拓跋太子受到打击,反佛的汉人崔浩也不得好死。崔浩是北魏的三朝元老,辅佐过拓跋珪、拓跋嗣和拓跋焘三代皇帝,拓跋氏的江山差不多有半个是他帮着打下来的。可惜他的结局却是满门抄斩,还连累三个姻亲一并灭族,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转折关头
崔浩是由于撰写国史而死的。
此案发生在皇太子拓跋晃死前一年,但似乎与太子并无关系,尽管恃宠而骄的崔浩从来不把这个未来的皇帝放在眼里,两人的矛盾也是连南朝都知道的公开秘密。不过崔浩也好,太子也罢,都无法决定对方的命运。掌握着他们命运前途的仍然是太武帝,也只能是太武帝。[21]
那么,太武帝为什么要杀崔浩?
因为愤怒,因为失望,而拓跋焘对崔浩原本是寄予厚望的。在荡平了北方诸国之后,太武帝觉得伟大的北魏已经不能再没有一部国史。于是他给崔浩下达诏书,让他领衔完成这个任务。给出的指令是:务从实录。[22]
崔浩欣然命笔。
学富五车又历仕三朝的崔浩信心满满,然而这种自信心却让他身首异处。国史完成后,头脑发热的崔浩在他人怂恿下,竟将这部得意之作刻于石碑,耗资三百万做成方圆百步的碑林,任何人都可以前往观看阅读,等于是自作主张地公开发表了未经审阅的北魏国家史。
可惜崔浩并非生活在网络时代,动用国库经费建成的碑林也不该是他的自媒体。更何况崔浩为了彰显自己的职业道德和学术良心,对某些必须“为尊者讳”的故事一概秉笔直书。这就触动了鲜卑敏感的神经。要知道,作为曾经的野蛮人,他们的祖上可是并不怎么文雅的。
投诉信雪片般地飞到了御前。
太武帝勃然大怒。他万万没有想到,崔浩竟会如此辜负圣恩。修史诏书从“我太祖道武皇帝”说起,一直说到“岂朕一人获济于此”,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务从实录是不要漏掉丰功伟绩,谁让你“肆意诽谤”来着?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人不杀又该杀谁?
崔浩血溅刑场。[23]
此案常常被看作胡汉矛盾冲突的典型,其实不然。崔浩之死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国史案不过是导火索。事实上太武帝对“诽谤”一事并未深究,参与撰写此书的汉人也并非全都被杀,比如高允就幸免于难。[24]
汉人高允是这部《国书》的主笔,也是皇太子拓跋晃的老师。因此案发之后,太子便把并不知情的老师请进东宫住下。第二天带他去见皇帝时,又特地交代高允:一会儿皇上问起来,我怎么说,老师就跟着怎么说。
高允问:什么事呀?
太子说:进去就知道了。
进殿以后,拓跋晃便极力为高允开脱。太子说:高允从来就小心谨慎,不敢自作主张。此番虽与崔浩同事,但崔浩专横跋扈,高允人微言轻,请皇上赦免其罪。
太武帝问高允:这部书都是崔浩写的吗?
高允回答:除了太祖那部分,都是臣与崔浩写的。不过崔浩只是总裁,著述方面臣多于浩。
太武帝大怒:高允罪过大多了,怎么能不杀?
拓跋晃忙说:天威严重,高允刚才是吓糊涂了。
太武帝问高允:真是太子说的那样吗?
高允却回答:不是的。臣以不才,谬参其事,罪该万死。太子殿下不过因为臣陪读东宫,想为臣讨一条小命罢了。皇上不问,臣不敢说。皇上垂问,臣也不敢糊涂。
太武帝大为感动。他回过头来对拓跋晃说:如此正直和诚信,岂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于是不但赦免高允,还让他担任专案组的组长,起草国史案的处分决定。
高允却迟迟不能下笔。
犹豫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按照有关部门的意见,自崔浩以下涉案人员一百二十八人,统统都要灭五族。于是,高允面见皇帝据理力争。高允直言:有没有漏网之鱼,臣不敢说;这么多人都判死刑,臣也不敢同意。
结果,高允救下了几千条人命。[25]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的高允健康地活到九十八岁,五任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国史案也好,太子党也罢,也都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因为高允终其一生都坚守道德底线,甚至清贫到只有草屋数间咸菜几坛,让后来的文成皇帝拓跋濬(读如俊)感慨不已。[26]
道德,是可以超越民族界限的。
何况此时的民族关系已不同于前。崔浩的父亲崔宏是被拓跋珪抓来做官的,崔浩却为北魏殚精竭虑。实际上崔浩的问题不在于他有抵触情绪或敌对情绪,反倒在他太把北魏当成自己的国家。这就引起了那些真正主人即鲜卑贵族的反感。当反感找到突破口时,崔浩便不能不死。
没有证据显示,后来皇太子拓跋晃的去世,与崔浩之死有什么关系。但如此之多的奇案频频发生,则证明此时的北魏已经到了转折的关头。这个转变将因太武帝的被杀而减缓,直到一个神秘的女人再来启动新的程序。
这个女人就是冯太后。
跟太武帝拓跋焘一样,冯太后也一身是谜,只不过这些谜团同时伴随着绯闻。按照正史的记载,冯太后是文成皇帝拓跋濬的女人,十四岁进宫,两年后成为皇后,九年后成为太后。这时的她,只有二十五岁。[27]
二十五岁的冯太后表现出了奇特的爱情观。她先是跳进火里要为文成皇帝殉葬。被人救出当了太后,却又传出绯闻。结果是继位的献文皇帝拓跋弘忍无可忍,处死了她的两个情夫。作为报复,冯太后则毒死了这个皇帝。[28]
这里面的恩恩怨怨已经无法弄清。事实上,作为冯太后名义上的儿子,献文帝也可能是她的男人。因为按照鲜卑人“收继婚”的习俗(纳娶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不是生母的其他女人),献文帝是可以这样做的。甚至就连他的儿子孝文帝拓跋宏,也可能是他跟冯太后所生。[29]
如此说来,献文帝的杀人便可能是吃醋,冯太后的报复则难免“最毒妇人心”之嫌。
当然,不会有人追究。
但毫无疑问,冯太后是强悍的。作为皇太后和现任皇帝可能的情妇,她在献文帝继位的第二年(公元466年)就以霹雳手段发动宫廷政变,杀死丞相,架空皇帝,迅速掌握了北魏政权。那时,她应该还没有怀孕。[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