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中天上一章:易中天中华史11:魏晋风度
- 易中天下一章:易中天中华史13:隋唐定局
领袖是拓跋珪(读如归)。
他建立的王朝国号魏,史称北魏。
拓跋珪是在牛川(今呼和浩特)称王建国的,时间是公元386年。十二年后(公元398年),他又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并自称皇帝。此后,直到公元493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平城一直是北魏的首都。
这是完全不同于五胡十六国的政权。
十六国都是短命的,大多只有二三十年,少数能有四十多年,最短只有两三年。超过六十年的只有一个,还是无人理睬的偏远小国(前凉),根本无足称道。北魏却存在了一个半世纪,还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维持了中国北方的完全统一,这岂是十六国可以同日而语的?
更重要的是,北魏不仅是一个政权、一个国家,更是连汉族都承认其正统性的朝代。朝代跟国家是不同的。三国时期,只有曹魏还可以勉强称为朝(魏朝),孙吴就不能叫吴朝,蜀汉也不能叫做蜀朝或汉朝。只有北魏及其以后的四个政权,可以跟南方四政权并称为北朝和南朝。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十六国与南北朝,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以与北魏相比拟的,大约只有后来发展为查理曼帝国的法兰克王国。事实上,正如五胡中只有鲜卑拓跋真正刷新了历史,欧洲日耳曼诸蛮族中也只有法兰克人成就了千古大业。其中奥秘,难道不值得深思吗?[4]
从联盟到帝国
如果说历史真有巧合,那么中华与罗马的命运就堪称神似。西晋灭亡前后,有五个少数民族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以公元纪年,依次是匈奴的汉—前赵(公元304年),羯人的后赵(公元319年),鲜卑的前燕(公元337年),氐人的前秦(公元351年)和羌人的后秦(公元384年)。当然,这里说的鲜卑还是慕容部。
但紧接着就是拓跋部了。
同样,西罗马灭亡前后也有五个日耳曼蛮族建国,依次是西哥特(公元419年),汪达尔(公元439年),勃艮第(公元457年),法兰克(公元486年)和东哥特(公元493年)。这简直就像是把中华史照样演出了一遍,只不过他们那边刚好晚了一个世纪。[5]
日耳曼,就是欧洲的五胡。
法兰克,则是他们的北魏。
实际上这两个民族的道路也确实相似。他们都是先有王国后有帝国,也都在走向帝国时有过挫折。拓跋的代国被灭,法兰克则陷入分裂。但到中国的中唐时期,法兰克查理曼帝国之版图,便已经包括了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
这就比北魏还让人震惊。
其他日耳曼国家也无法与之相比,包括先后兴起于西班牙的苏维汇(Suevi,公元409年),意大利的伦巴德(Lombard,公元568年)。事实上,只有法兰克,才是破碎的罗马世界中真正的新生力量。这种力量是历史性的而非民族性的,因此注定还要从中再诞生两大帝国:法兰西和德意志。[6]
法兰克人可以自豪。
更值得他们骄傲的是,法兰克人不像拓跋珪或者之前的刘渊、石勒、苻坚那样自己称帝,而是得到了上帝通过其代理人的授权。教皇利奥三世在公元800年的圣诞节为查理大帝举行了加冕礼,并授予他奥古斯都的称号。
此事引起了东罗马皇帝的强烈不满,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才是帝统的唯一继承人,何况法兰克首任国王的王衔还是罗马皇帝授予的。但到公元814年,拜占庭也不得不承认了查理的帝号,正如主张“天无二日,人无二君”的中国汉族士大夫,不得不承认北魏也是王朝。[7]
这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法兰克人的拓跋珪叫克洛维(Clovis),原本是撒利克法兰克人的酋长,就像拓跋珪是拓跋鲜卑人的首领。克洛维甚至也曾迁都,把都城从苏瓦松迁到巴黎,就像拓跋珪从牛川迁都平城,尽管他俩并没有彼此商量过。
但他们的历史使命是一样的,那就是将野蛮的部落改造成文明的国家。面对的现实问题也是一样,那就是如何酬劳和安抚那些追随他们打江山的弟兄。毕竟,克洛维也好,拓跋珪也罢,都是靠武力夺取政权和地盘的。
克洛维的办法是把土地分封给亲兵、廷臣和主教,这并没有耗费他太高的成本。因为这些土地原本属于罗马皇室和罗马国库,是他没收来的,用不着自己掏腰包。
如此慷慨大方,当然让军事贵族们感到满意,甚至大得高卢地区主教们的欢心。然而这种完全私有的赐地,却终于让王国囊中羞涩。因此到二百年后,法兰克不得不诞生了自己杰出的改革者,并创造出一种新的制度。
改革者叫查理·马特(Charles Martel)。
查理·马特的办法,是把赏赐变成了交易。封臣可以获得土地,叫采邑。但条件是必须尽义务,服兵役。采邑可以层层分封,但不能世袭。封臣去世后,封主就将其收回。封臣的子孙要想继承,必须重新注册再立新功。
这就叫采邑制。
采邑制的主要受惠者是骑士,由此,便诞生了骑士阶层。靠着骑士们奋勇杀敌,查理·马特打败了阿拉伯人,并使法兰克王国成为抵挡伊斯兰文明渗入欧洲的屏障。他本人也获得了“马特”的称号,意思是铁锤。
与采邑制同时诞生的是封建制。
封建制也是必然要诞生的。因为罗马帝国和文明崩溃以后,失去主心骨的芸芸众生已不能再指望委员会,只能层层依附于比自己强大的人。这就形成了封建关系,而层层分封的采邑制,则成了这种关系的现实支持。
法兰克终于成为封建大帝国。[8]
然而这种方案并不可能成为拓跋珪的选择。因为封建制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被周人发明,又在六百年前被秦始皇彻底废除。拓跋珪的道路,只能是一步就从部落联盟跨入帝国时代,迅速完成从野蛮到文明的转换。
可惜这并不容易。
我们知道,以游牧和掠夺为生的鲜卑拓跋部,原本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联盟中拥有实权的,是各部落的酋长(部大人)。这些家伙就像黑社会各帮老大,手下有众多马仔和小弟,并不认为国王有什么意义。即便有,那也只是土匪联席会议的主席,可以轮流坐庄的。
拓跋珪要对付的,就是这帮人。
不过首先还得酬劳和安抚。拓跋珪的办法是建立“班赐”制度,由国王按照等级和战功赏赐牲畜和奴隶,实际上是坐地分赃的合法化和制度化。因此,尽管赏赐的额度并不大,秩序却建立起来,这就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是利用鲜卑人对政治的无知,大量起用汉族知识分子担任文官,迁都平城后还建立太学祭祀孔子。这就赢得了被统治民族的好感,也让拓跋珪有了底气。他甚至对鲜卑将领表示:有民就有国,在哪儿不能为王?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以为我就离不开你们的支持。
与此同时,农业也越来越替代畜牧业成为了北魏的经济命脉。也许,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事实上,一个民族的生产方式如果从游牧变成了农耕,他们就必须接受或建立文明。走到哪吃到哪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作为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不能不考虑房产证和电冰箱。
拓跋珪决定迁都。
迁都是在公元398年,也就是罗马帝国分裂的三年后。此前,拓跋珪已夺取并州,攻陷中山(后燕首都),拥有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继续实行游牧时代的部落联盟制度,显然是不合时宜的。[9]
建立农业大帝国的时机到了。
拓跋珪大刀阔斧。他将被征服的后燕吏民工匠五十万人迁入平城京畿内外,按照户口分配土地。拓跋各部落也迁徙到这里,然后就地解散,分土定居。管理这些地区和臣民的将不再是部落的酋长,而是朝廷的命官。原来占山为王的各部大人,则成为北魏的编户齐民。
换句话说,酋长都变成了老百姓。
至于帮主们手下的马仔,当然也跟酋长对部民的统率权一样被收归国有。他们成为北魏君主的直属部队,被组建成一支既骁勇善战又服从中央的国军。
这就是拓跋珪的“部落解散政策”。这个政策,是之前五胡十六国中从来没有的。[10]
也就在这一年年底,拓跋珪称帝。
称帝是实至名归的。事实上当拓跋珪迁都平城时,从联盟到帝国的走向便已经不可逆转。之后的北魏,将跌跌撞撞地向前迈进。只不过,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途中将有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包括汉人和胡人、改革派和保守派,也包括他们的皇帝,甚至包括拓跋珪自己。
喋血萧墙
拓跋珪是三十九岁那年被谋杀的。[11]
凶手是他的儿子拓跋绍,十六岁。
此案的直接原因,是拓跋绍的生母受到威胁。为了救母亲,拓跋绍只好杀了父亲。这当然未尝没有可能。事实上拓跋珪死前已经精神失常,许多人仅仅因为一言不合甚至呼吸不畅,便被疑神疑鬼的他亲手杀死在天安殿。因此即便拓跋绍不去行刺,恐怕也会有别人动手。[12]
那么,拓跋珪何以如此?
史家的说法是嗑药,也就是吃了五石散(五石散详见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但更大的可能是心理负担过重。他发病时数日不食,彻夜不眠,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讨论建国以来的成败得失,就是证明。[13]
看来,做一个开国之君也不容易。
拓跋珪就更不容易。因为他的族群不但是戎狄,就连在鲜卑人中也是最落后的。保守势力顽固坚持陈规陋习,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汉族士大夫则离心离德,以至于请他们出来做官还得动粗。比如一位名叫崔宏的高级士族,就是在逃跑后被抓回来强行戴上官帽的。[14]
这实在让他崩溃。
拓跋珪的悲剧既是民族性的也是历史性的,因此注定还要重演,以后也还有皇帝不断被杀。实际上北魏皇帝十四个,倒有九个死于非命。他们有的是儿子杀的,有的是太后杀的,有的是宦官杀的,有的是权臣杀的。其中,就包括第三任皇帝世祖拓跋焘。
不过,人们更习惯于叫他太武帝。
太武帝拓跋焘是太祖拓跋珪的长孙,太宗拓跋嗣的长子。他十六岁登基,在位三十年,享年四十五岁。后两项纪录在北魏都是最高的,既空前,也绝后。[15]
何况还有业绩。继位后九年,拓跋焘便在胡夏灭亡西秦之后又灭胡夏(公元431年),继而一鼓作气灭北燕(公元436年),亡北凉(公元439年),破柔然(公元449年),伐刘宋(公元450年)。至此,北魏真正成为北朝,十六国结束,南北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