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叫成公兴。
成公兴说:先生有意学道,能隐居吗?
寇谦之说:当然能。
于是,寇谦之被带到华山的一间密室,吃了成公兴给他的一种药,从此没有了饥饿感。但是,当寇谦之来到嵩山的密室,被要求吃第二种药时,他吓得掉头就跑。
那种药,是毒虫和一些让人呕吐的东西。
成公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先生与成仙是无缘了,不过却正好可以安邦定国,成为帝王之师。
没人知道寇谦之当时怎么想,只知道后来某一天,成公兴走进第三重密室死去,又在第二天复活,并被来到嵩山的两个仙童接走。原来,成公兴本是神仙,是因为犯了错误才被贬下凡尘的,刑期既满自然重返天庭。
呵呵,原来神仙也会犯错误。
寇谦之则在成公兴“仙逝”之后继续留在嵩山,直到被太上老君和他的玄孙亲自接见。两位上仙传给寇谦之道教秘笈和各种方术,授予他“天师”职称、方圆万里的教区以及统领人鬼之权,同时还赋予他两项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治理整顿道教,并辅佐北方的太平真君。
显然,这是只能当作武侠小说来看的故事,却被隆重地载入史册,因为故事编得像模像样言之凿凿:太上老君下凡是在北魏神瑞二年(公元415年)十月二十二,他的玄孙降临嵩山则在泰常八年(公元423年)十月初五。[19]
这样的造假水平不能不让人佩服。
实际上这两个日子很可能真实地存在,只不过是寇谦之完成准备工作的时间。当然,那两项使命也是他自己赋予自己的。然而这正是寇谦之的过人之处,他非常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也十分明白道教该向何处去。这是他深刻反省天师道近三百年历史和当前现状的结果。
那么,当时的道教问题在哪里?
低俗、混乱、危害政权。比方说,以修炼房中术之名淫乱苟且,以授人符箓之名勒索钱财,以进行宗教活动之名散布流言蜚语聚众闹事等等。这就为士大夫所不齿、统治者所不容,道教也迟早会被镇压或取缔。
宗教改革,势在必行。
改革是全方位的。从“扫黄打非”(废除房中术,清理伪书)、制度创新(增订斋戒仪范和戒律)到整顿组织(改革教职父死子继的陈规陋习),不一而足。但最重要的,是坚决维护国家政权,严禁妖言惑众,犯上作乱。
这才是关键所在。
改革后的道教被称为新天师道,也称北天师道。它的核心价值其实就是儒家主张的三纲五常,宗教形式和观念则大量模仿照搬佛教,包括立坛宇、修功德、诵经文、持戒律等等,也包括宣扬六道轮回。也就是说,实现改革目标其实靠的是两手:兼修儒教和引佛入道。[20]
寇谦之左右逢源。
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当然颇得统治者的欢心、士大夫的赞同。公元424年或425年,也就是刘义隆成为宋文帝那年或次年,寇谦之在北魏首都平城建立了天师道场。十六年之后,太武帝改元太平真君。两年后,他又亲至道坛接受符箓,并使之成为新皇帝即位时必须举行的仪式。[21]
道教正式成为北魏国教。
寇谦之则成为北魏国师。
这时,距离佛图澄被尊为大和尚已近百年。在中国北方曾经风靡一时的佛教,现在命运又如何?
太武与梁武
佛教大难临头。
公元446年,也就是太武帝拓跋焘亲至道坛接受符箓的四年后,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全面禁佛。太武帝的指令十分明确:所有的寺庙和佛像都必须捣毁,所有的经书都必须烧掉,所有的僧人无论老少都必须坑杀。而且,带兵离京平叛的太武帝,在长安就已经这样做了。
幸运的是,留守平城的皇太子拓跋晃不以为然。于是他一面上书父皇力陈不可,一面故意泄露消息,让各地的僧人带着经书佛像藏匿起来。不过,无法藏匿的寺庙还是被毁于一旦,太子本人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如果不是他的暗中维护,佛教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大法难。
造成法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根本原因以后再说,直接原因则有两个:一是太武帝发现长安某寺庙居然私藏武器、财宝、酒具和女人;二是他的身边有人撺掇。[22]
撺掇太武帝的是崔浩。
崔浩是拓跋焘的亲信,也是寇谦之的盟友。当时,寇谦之带着编造的神话和经书来到平城,却没想到当局并没有那么好哄骗。太武帝只是给他安排了食宿,朝野上下也将信将疑。如果没有崔浩,寇谦之肯定一事无成。
那么,崔浩为什么要帮助寇谦之?
志同道合,或利益相关。
出身名门望族的崔浩是华夏文明的维护者,他的理想则是实现鲜卑民族和拓跋政权的全盘汉化(请见本书第二章)。因此,崔浩对佛教这种外来文化和外国宗教很是反感。他要尊崇的是儒家学说,哪怕这儒学已不纯粹。
对此,寇谦之深表理解和同情。
这同样并不奇怪。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新天师道可以说是披着道教外衣的新儒学,寇谦之的宗教改革则是道教的儒学化。他甚至向崔浩虚心求教说:太上老君赋予我的使命,是辅佐太平真君,承继千古绝统,因此令我兼修儒教。可惜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还请你多多指导!
于是,崔浩便帮寇谦之恶补儒学。
寇谦之则向崔浩传授养生秘方。[23]
弄清楚可以互利双赢之后,崔浩便在太武帝面前为寇谦之鼓吹。崔浩的长篇大论其实只有一个要点:像寇谦之这样的清德隐仙居然不请自到,只能说明陛下所受的天命可以相当于当年的轩辕黄帝了。
听了这话,太武帝岂有不动心之理?
寇谦之能够成功,崔浩功不可没。
然而崔浩要灭佛,寇谦之却不同意。没错,道教与佛教确有意见分歧和利益冲突。但这只能打口水战,不能动真格的。赶尽杀绝的事,佛祖和老君都不会支持。因此寇谦之对崔浩说:你这样毁佛杀生,会祸及满门的![24]
后来,崔浩果然被灭族。
佛教则死灰复燃。太武帝去世后,继位的文成帝便下诏复兴佛法,并把此前灭佛的责任,归咎为有关部门错误地领会了先帝意图。于是,由于前太子拓跋晃暗中保护而藏匿起来的僧人、佛像和经书,都重见天日。佛教再度在中国北方兴盛,直至遭遇第二次大法难(请见本书第五章)。
第二次是在公元574年。此间一百三十年,佛教一直受到北方统治者的尊崇。北魏一位临朝听政的太后不但建寺礼佛,斗争失败后还准备削发为尼。可惜她并没受到佛祖的保佑,依然被愤怒的政变者扔进了黄河。[25]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而这位太后在新都洛阳修建的永宁寺,却是北魏佛教繁荣的象征。据说,当时洛阳有佛教僧院一千多处,被称为伽蓝(僧伽蓝Sangharama,伽读如茄),永宁寺无疑堪称最壮观的寺院之一。它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就连中国禅宗的初祖菩提达摩见了,都不能不顶礼膜拜合掌数日。
四月初八的佛诞节,就更是盛况空前。旗幡如林,宝盖如云,香烟如雾,飘散的金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梵乐和诵经之声响彻云霄。洛阳,简直就是佛国之都。[26]
实际上太武帝灭佛几年后,首都平城西郊的云冈石窟便已开凿。此后历时一百多年,凿出佛像十万多个,最大的高达七丈。迁都洛阳后,又在城南开凿龙门石窟,工程期延续四百年之久。再加上前秦开凿的敦煌石窟等等,佛陀那慈祥的面容和目光,可谓无处不在。
北朝千千窟,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27]
不过佛教受到的最高礼遇和尊崇,是在太武帝灭佛的八十一年后。这一年(公元527年),有一位南朝皇帝来到建康的一座寺庙,脱下皇袍,披起袈裟,以普通信众的身份在佛寺里服杂役,诵经文,讲佛学,一如在教堂里素服下跪的狄奥多西(请参见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只不过,那罗马皇帝是要忏悔,这中国皇帝是要舍身。
舍身,就是舍去凡身,供奉佛祖。
自愿舍身的是梁武帝,地点则是同泰寺,它的旧址上现在是明代所建的鸡鸣寺。梁武帝的舍身共有四次,当然每次都被群臣赎回,赎金是一个亿。也就是说,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便为寺庙募得四个亿的国家捐款。[28]
这可真是佛教的最大赞助商。
梁武帝洋洋得意,他甚至以“皇帝菩萨”自居。然而菩提达摩却嗤之以鼻,认为他并无功德(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四卷)。事实上也没有——这些功德钱并非他个人所得,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29]
更何况梁武帝对佛教的狂热扶植,已经严重影响到国家财政和国计民生。要知道,按照当时的政策,寺庙的土地是不要钱的,和尚尼姑是不纳税的。结果,正如一位官员所说,天下户口已经丢失一半。而且长此以往,势必处处建庙家家剃发,不会有一寸土地和一个人属于国家。[30]
梁武帝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的办法是废除小乘佛教允许吃肉的规定,严禁酒肉并带头吃素。可惜这种假慈悲并不能解决问题,何况梁武帝的素菜也不便宜。[31]
实际上佛教的多次被灭,包括灭佛的同时灭道教,原因之一也在这里。是的,没有哪个政权会愿意自己的劳动力和战斗力,统统变成了在统治者看来毫无用处的出家人。
控制宗教的规模,是统治者不能不考虑的。
除了经济原因,还有政治原因。事实上,宗教如果对政治介入过深,统治者就不能不有所防范和忌惮。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放心的只有儒学。因为按照儒家的教导,居家则为孝子,出门则是忠臣,这样的子民谁不喜欢?
可惜儒学不是宗教,也只适合治世,不适合乱世。乱世无秩序,无权威,无希望,靠得住的只有神。是啊,统治者要借鬼神之威,造反派要假灵异之力,草民们期盼着救世之主,于是佛法大行,道教大兴。
剩下的事情就是选择。
选择也可以有各种标准,包括统治者的个人好恶,但在魏晋南北朝却还有民族问题。石虎就说,佛是戎神,理当供奉。如此,则北方重佛南方重道,才是当然。[32]
然而怪异的是,北魏太武帝是胡人,却灭佛;南朝梁武帝是汉人,却媚佛。这岂非颠倒?太武和梁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在颠倒的背后,又有什么玄机呢?
也许,答案在南北朝谢幕的那一刻。

第五章 再造新文明

鲜卑化的汉人隋文帝杨坚,跟后来唐帝国的创始人一样,都是民族混血儿中的佼佼者,身上既有华夏文明的遗传基因,也有少数民族的生命活力,当然会创造出更具开放性和兼容性的新文明。
重归一统
陈朝亡国前,有雾霾。
雾霾弥漫在建康城,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每个人的鼻子里都是又辣又酸。据正史记载,后主陈叔宝甚至在新年团拜会上昏睡过去,直到黄昏才醒了过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