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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当然有太多的原因。比如,佛教真正成了气候是在五胡十六国,之后又有南北朝。那可是乱世。乱世是需要精神抚慰的,何况统治者还有半数是胡人,外来的佛教正好乘虚而入。两宋却是治世。就连靖康和崖山之际,也非乱世而是危世。危世只能自救,伊斯兰教又能帮什么忙?
改变文化更不可能。商潮似浪,蕃舶如云,毕竟仅限于东南地区。波斯湾的海风吹不到内陆腹地,又岂能动摇农业帝国的千年根基?那些乳香和象牙,不过为早已定型的雅致生活锦上添花,让这片土地改弦更张则无异于天方夜谭。
实际上正如国际学术界公认,从宋代开始,中国人首次大规模从事海外贸易,不再主要依靠外国人和中间商。这就意味着两宋尤其是南宋,正在朝海上强国的方向发展。但同样重要的是,这一潜在的可能从未实现。宋的商业革命不曾也不会像西方那样,对中国社会产生爆炸性的影响。 [42]
那么,政治和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也许,是一次机遇。
[35] 借种事见(南宋)周煇《清波杂志》卷四倭国条,所引诗见(南宋)张津等撰明州地方志《乾道四明图经》。
[36] 关于这方面的主张,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明治维新时期高桥义雄的《日本人种改良论》。
[37] 所引见花蕊夫人《宫词》、苏轼《将之湖州戏赠莘老》。
[38] 以上无另注者,均请参看陈勤《简明日本史》及其所引日本学者以下著作:木宫泰彦《日华文化交流史》,梗本涉《从事宋代市舶司贸易的人们》,森克己《增补日宋文化交流的诸问题》,佐伯弘次《岩波讲座日本通史》,五味文彦《本乡和人》,中岛圭一《日本的中世纪》。
[39] 见(日本)小岛毅《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
[40] 以上名单及分类均据葛金芳《南宋全史》(六)。
[41] 南宋宗室介入海贸,据葛金芳《南宋全史》(六);所引北宋龙昌期咏福州诗,见《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八。
[42] 见(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
错失良机
机遇在泉州。
或者说,在蒲寿庚。
事实上,尽管历史不能假设,但似乎可以推论,如果张世杰与蒲寿庚达成共识实现联合,他们是有可能抵挡蒙古军之凌厉攻势,至少保住泉州,甚至重整河山的。
对此推测,崖山可以出庭做证。
崖山是宋蒙的最后一战。据《宋史》记载,战后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多达十余万,其中应该大部分是宋军。这就说明宋方的兵力并不少,而且同仇敌忾。要知道,这时的张世杰乃败军之将,南宋军乃疲惫之师,还十多天没喝淡水,尚能与敌血战到底。如果是在泉州,有充足的补给和装备,还有蒲寿庚提供的坚船利器,想想看那会怎样? [43]
说不定,忽必烈就知难而退了。
这是有可能的。作为游牧民族,蒙古人更习惯于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只不过此刻把南宋看作了新的牧场。如果这个牧场没草吃或者进不去,就会转场。他们跟南宋并没有深仇大恨,也非亡宋之心不死,干吗非得在这里死磕?
所以,张世杰他们前往泉州,并没有错。
但是,以泉州为抗元复国的基地,就必须联合和依靠蒲寿庚。请注意,是联合依靠而非利用。这并非不可以,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就是这么干的。他联合依靠以王导为代表的士族群体君臣共治,便让已经灭亡的晋又延续了上百年。
南宋小朝廷完全可以照葫芦画瓢,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出新政府的组成名单:陈宜中和陆秀夫担任左右丞相,即最高行政长官;张世杰担任枢密使,即最高军事长官;蒲寿庚担任三司使,即最高财政长官。至于皇太后和小皇帝,则只要作为国家主权的象征维持大宋的旗号就行了。
这是一个联合政府。
联合政府的合法性来自小皇帝赵昰,他毕竟是度宗皇帝的亲儿子;也来自当地人民对宋的认同,这可以由张世杰和文天祥领导的抗元斗争来证明。至于财政收入,就得靠海洋贸易了。尽管巴格达在十八年前落入蒙古人之手,但马六甲海峡依然畅通无阻,泉州商船仍可抵达苏门答腊。
苏门答腊在当时叫三佛齐,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和南宋的主要贸易国之一。阿拉伯、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群岛的货物要运往中国,都要在这里中转。中国商船要去波斯湾做买卖,也必经三佛齐的属国蓝无里。当时的路线图和时间表是:从泉州出发,在海上航行四十多天到达蓝无里,在那里度过寒冬,第二年再靠着季风前往阿拉伯帝国,航程大约需要六十多天,然而一来一往竟能获利百倍。 [44]
三佛齐没被蒙古人占领,真是万幸。
更重要的是,掌握了三佛齐政治经济大权的,基本上是蒲姓的阿拉伯人。他们跟蒲寿庚一样,也都是穆斯林。既有经济利益,又有文化认同,合作起来应该不难。相反,来自寒冷北方之草原的蒙古人,则多半会将那些赤道附近的海岛视为畏途。哈哈,他们确实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 [45]
想象中的联合政府应该站得住脚。
只不过南宋必须改革,做出让步。因为一个以泉州为首都或陪都,海洋贸易为经济命脉,联合依靠阿拉伯裔穆斯林共同执政的王朝,无论叫不叫宋,都必定是新的国家。国体和政体或许不用改变,皇帝和宰相之类的称号,中书省和枢密院之类的机构,也可以照叫照设不误。毕竟,两宋的政治制度相当成熟且行之有效,没必要改弦更张。
其他方面,却很难讲。
首先,生意人和阿拉伯人的社会地位肯定提高。尤其是阿拉伯裔商贾的地位,将不亚于元代的色目人。色目这个词其实是“异色目”之意。由于突厥、波斯和阿拉伯人的肤色和眼睛跟蒙古人不一样,所以叫色目人。他们在元代的种族制度中位居第二,高于北方汉族和南方汉族。 [46]
色目人地位高,是因为会经商理财。蒙古人打仗,色目人管账,账房先生当然要比农夫和奴婢尊贵。想象中的联合政府既然要靠阿拉伯商贾解决财政问题,甚至要靠蒲寿庚们制造军舰,岂非也该尊崇其地位,保证其权益?
随之而来的是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问题。伊斯兰教成为国教或许未必,地位高于佛道两教而与儒学分庭抗礼则完全可能。尽管在历史上,儒术的独尊地位也曾遭遇挑战,但要让受到程朱理学熏陶的南宋士大夫接受“伊儒并尊”或“四教合流”的变化,恐怕还是要下很大的决心。
然而红利也十分可观。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新政府如果成立,建设的将是多元文化的海洋帝国,这可是利好消息。我们知道,中华文明原本就有两个源头:一是殷商代表的海洋工商传统,二是西周代表的大陆农业传统。秦汉建立统一大帝国以后,也有两种道路的选择:一是因自给自足而走向封闭保守,二是因对外交流而走向开放兼容。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宋末,则正好处于岔路口上。
清净寺是泉州最古老的一座伊斯兰教寺院,也是伊斯兰教经由海路传到中国的第一个落脚点。与众不同的门楼,体现出浓郁的中亚风格。
实际上,由于丝绸之路的开通,汉唐已经在朝着第二条道路前进,建立的文明也是世界性的。因此,安史之乱后与西域失联,真是堪称不幸。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海上丝绸之路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可能。如果能够变成海洋帝国,还是多元文化的,请问那将是怎样的前景?
这里面无疑有太大的想象空间。比方说,由于假设的新帝国只能向外发展,造船和航海技术必定大幅度提高。那样的话,中国便有可能与世界同步进入大航海时代,甚至还能领先一步,弄不好就没哥伦布他们什么事了。
可惜,由于张世杰与蒲寿庚翻脸,一切归零。
遗憾啊,遗憾!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看来情况很可能是这样:来泉州之前,张世杰与蒲寿庚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但双方诉求不同目标各异。前者显然只想利用后者,却不会让他在最高权力那里分一杯羹。张世杰甚至会傲慢地认为,让你这胡人为皇宋效劳,已是天大的面子和恩典,还不赶紧献出粮草和舰船?
可惜忠君爱国这一套,对蒲寿庚完全没用。他是外国人又是商人,凭什么要为赵宋王朝无私奉献?何况在这阿拉伯富豪看来,他的财产来自真主的保佑和自己的努力,跟南宋皇帝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事情甚至恰恰相反,如果不是政府横征暴敛,权贵敲诈勒索,他还会赚得更多。
这是他在降元之前要大开杀戒的原因之一。
因此,助宋也好,降元也罢,对蒲寿庚来说都是交易和买卖。如何选择,只看性价比。前提条件,则是要保证他的权势和财富安然无恙,最好还能更上层楼。
张世杰帮他做出了选择,忽必烈则尽遂其愿。蒲寿庚被授予正三品的昭勇大将军衔,后来又被任命为正二品的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相当于福建省副省长,势焰熏天。 [47]
伊斯兰教也在元代得到大发展,穆斯林大臣在元的朝廷更是地位显赫,就像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的波斯人。比如阿合马和倒剌沙的当权时间就占了元的四分之一,忽必烈的某个孙子竟带着麾下的蒙古健儿皈依了伊斯兰。 [48]
陆秀夫却只能背着小皇帝跳入海中。一起跳进去的还有不愿做亡国奴的其他将士,以及中华文明浴火重生的另一种可能。事实上,明清两代选择的是闭关锁国,最后变成万马齐喑的死水一潭。因此,当我们向那些死难的烈士表示崇高敬意之时,难道不该再多一点反思吗?
[43] 见《宋史》之《瀛国公本纪》《张世杰传》。
[44] 见葛金芳《南宋全史》(六)所引各史料。
[45] 见桑原隲藏《蒲寿庚考》之陈裕菁注所引。
[46] 色目人一词的解释,见桑原隲藏《蒲寿庚考》之陈裕菁注所引日本学者箭内亘《元代社会之三阶级》。
[47] 此任命见《元史·世祖本纪》至元十五年八月条,又请参看桑原隲藏《蒲寿庚考》及陈裕菁的注。据《元史·百官志七》,元行省秩从一品,左丞正二品。元尚右,蒲寿庚可视为排名第二的副省长。另,今之省来自元之行省,详见本中华史第二十卷《铁血蒙元》。
[48] 请参看李治安《元史十八讲》。
第三章
理学是非
文天祥谜团
文天祥终于就义,这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作为南宋军民敌后抗战之精神领袖的文天祥,是在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被害于元大都(今北京市)柴市的,时年四十七岁。这个日子换算为公历,是1283年1月9日,尽管至元十九年的大多数时间是在1282年。 [1]
历史记住了这一天。据正史记载,当时天昏地暗,大风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刑场上的市民仍多达万人。面临死亡的文天祥从容淡定,向围观者问道:哪边是南?
有人指了指南方。
文天祥跪了下来,向意味着大宋的南方拜了又拜,然后对刽子手说:我事已毕,你们动手吧!
手起刀落,风云变色。
忽必烈闻讯一声长叹:好男儿,可惜了!
几天之后,文天祥的妻子也自刎而死。她说:夫君没有辜负国家,妾身又岂能辜负夫君?只不过,自尽之前她整理了丈夫的遗物,发现衣带上写有这样的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2]
这可真是视死如归,这可真是杀身成仁。
英雄总是被人崇敬,何况还是写了《过零丁洋》和《正气歌》的文天祥。是啊,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诗句,岂非许多中国人都耳熟能详,读起来就满腔热血,万丈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