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叫老天爷。
是的,一个好心肠又爱发脾气的老爷子,却绝非玉皇大帝或观音菩萨那样的人格神。他可能跟上帝或安拉一样也是无形的,却又有着坚强的意志和丰富的感情。
这样的天,其实就是人。
唯其如此,董仲舒才说“天人一也”。
在董仲舒看来,天与人是同构的。比方说,天有三百六十六日,人有三百六十六小节;天有十二月,人有十二大节;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明暗昼夜,人有睁眼闭眼;天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乐;天有阴阳刚柔,人有君臣男女——岂非同构? 8
同构则感应。所以,社会和谐,则风调雨顺;民怨沸腾,则天崩地裂。因为天与人不但同构,而且相通。生命相通,道德相通,情感也相通。
天人同构,天人感应,天人相通,这就是正宗原装完整版的“天人合一”。
问题是,这套说辞有什么意义呢?
以天道说人道。作者:易中天
话,首先是说给统治者听的。董仲舒对汉武帝说,臣读《春秋》,最感到惊心动魄的,就是如果君王无道,上天便会先用灾害来谴责,再用怪异来警示。倘若冥顽不化、屡教不改,那就要发动革命来进行惩罚了。
汉武帝读到这里,恐怕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董仲舒又说,如果君王有道,则会出现祥瑞(凤凰或麒麟之类),证明当今圣上是尧舜之君。
汉武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董仲舒这样说,很可能有一种良苦用心,那就是借用皇天限制皇权。是啊,天子的治权既然来自天命,就不能弄得天怒人怨,知识分子也就有了发言的权利和理由。
这是备受后世赞扬的一点。
可惜董仲舒没有想到,他用来对付皇帝的,皇帝也可以用来对付臣民。比方说,要除掉某个并无过错又看不顺眼的大臣,便可以使用“天厌之”的名义。
中国的皇帝,可不是狄奥多西。
更何况,要让皇帝服从天意,就得承认他是天子,并以皇天上帝的名义赋予他崇高地位和绝对权力。
三纲之说应运而生。
需要说明的是,把三纲理解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是白虎观会议以后的事,董仲舒说的只是三种关系。只不过这三种关系最为重要,所以是纲。
那么,为什么是三纲,不是四纲或五纲?
因为要以自然说社会。汉儒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无非天、地、人,叫三才。三才对应的当然是三纲。换句话说,君臣就是天道,父子就是地道,夫妻就是人道。
这就叫“天人合一”。
天道有三才,人道就有三纲;天道有五行,人道就有五常。五常是个人品德,三纲是社会伦理。后者高于前者,因此纲为三,常为五,就像三皇五帝,三王五霸。
呵呵,中国人的说法,总是三五成群的。
剩下的工作是解释。
解释三纲的是阴阳: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阳是主宰和支配阴的,阴离开阳则不能存在。所以,臣服从君,子服从父,妻服从夫。这就是“王道之三纲”,而且“可求于天”。
五常则利用五行来解释:仁为东方之木,义为西方之金,礼为南方之火,智为北方之水,信为居中之土。只不过,这个解释是《白虎通》的,不是董仲舒的。
这样一来,三纲五常就变成了一种“天启道德”。由于来自天启,也就具有了类似于天启宗教的性质。儒学有如神学,儒生有如神父,孔子有如教主。儒家思想和礼乐教化被称为“儒教”,并非全无道理。
看来,汉武帝时代的两位大儒都不再纯粹。公孙弘当然是官场老油条,董仲舒则更像一个巫师和道士。而且正是他开创的今文经学派,还把儒术变成了巫术。
那可又是一台好戏。

☆、政治化巫术
公元56年,也就是罗马的尼禄皇帝上台后两年,东汉开国之君光武帝刘秀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封禅泰山,修建明堂、灵台、辟雍,宣布图谶(读如衬)于天下。
第二年,光武帝驾崩,享年六十二岁。
也就是说,这是他最后的动作。
明堂是宣明政教之处,灵台是夜观天象之台,辟雍则是天子的学宫。起明堂,筑灵台,建辟雍,自然是为了从武功转向文治,与天下臣民共享太平。
那么,图谶又是什么东西?
谶,就是谜语式的预言,且由来已久。据说秦代就有“亡秦者胡”的谶语,结果秦始皇花大力气对付匈奴,却没想到亡秦之胡不是胡人,而是胡亥。
这就真不知道是靠得住,还是靠不住了。
不过民间是相信的,就像相信耶稣死了又复活。我们民族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还多灾多难。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民群众,安全没有保障,精神失去寄托,灵魂无处安顿,就只有相信谶语、八字和风水。
后来统治者也信了,带头的是王莽。
王莽为什么相信?因为他就是靠这玩意当上真皇帝的。当然,把王莽扶上帝位的,除了谶语还有符瑞(吉祥物),比如那块白石头(请参看本书第三章)。
何况这并非没有理论依据。《礼记·中庸》就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儒家经典都承认的,王莽当然可以相信。
实际上孔子虽然不谈神怪,儒家却相信世界上有天赐神物。他们说,伏羲的时代,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上有绿图,叫河图;又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上有丹书,叫洛书。这就是所谓“河出图,洛出书”。
其实这事孔子也相信。在他去世前两年,有一只麒麟被猎获打死。孔子就说:河不出图,洛不出书,我可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的主张也走到头了!
这就是图谶的来历。
图谶,就是河图、洛书加谶语。
此外还有纬。
纬,就是纬书。所谓纬书,是相对经书而言的。独尊儒术以后,儒家著作被奉为经典,叫经。其他各派诸子百家的,则叫子。另外,史学著作叫史,文学著作叫集,合起来就叫经史子集。
经,原本是纺织品上的纵线,横线则叫纬。所以,从理论上讲,有经就该有纬。《诗》、《书》、《礼》、《易》、《春秋》都被定为经了,纬在哪里呢?
也只能伪造一批。
于是汉儒谎称,孔子当年曾配合六经,秘密地撰写了一些纬书传给后世,现在可以拿出来与大家共享,就像出土文物。这些纬书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乾凿度》、《考灵曜》、《含神雾》、《感精符》,一看就是装神弄鬼。
这样的“伪书”当中,自然少不了谶语,否则也没有伪造的必要。这就叫谶纬。
王莽喜欢的,就是谶纬。
刘秀喜欢的,则是图谶。
这同样毫不奇怪,因为刘秀也是靠这个当皇帝的。当年他起兵时,就有人拿来图谶,说是刘氏该复起。称帝前又有人拿来图谶,说是刘秀奉天承运。刘秀扭扭捏捏一阵子后,就“顺应天意”成为东汉光武皇帝。
显然,这是一种政治化的巫术。
因此,光武帝刘秀把图谶向天下公开,首先是为了巩固政权,强调皇位和帝统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同时,也是要建立一种新的统治思想。
这很怪异。大汉王朝,不是已经有了儒家思想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吗?为什么还要另起炉灶,请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政治化巫术图谶呢?
也许,君士坦丁的选择可供参考。
君士坦丁为什么要扶植并皈依基督教?恐怕就因为他发现原来的多神教已经无法保佑他和他的帝国,这才既抛弃了罗马城,也抛弃了罗马神。
同样,儒家思想也让光武帝不能满意,尽管它其实经过了董仲舒的改造,变得更对帝国的胃口。但,前面说过,董仲舒是留了一手的。他希望天意的解释权能够由儒生来掌握,从而在帝王的法统之外再开一个道统。
光武帝当然不能同意,他可不想成为另一个狄奥多西。尽管他并不知道罗马的故事,但帝王的本能告诉他,皇天上帝的授权不能假手他人,必须自己直接获取。
图谶,就能起到这个作用。
这就又要拜谢董仲舒了。他开创的今文经学,原本就有巫术的意味,他自己也是推论灾异的高手,《春秋繁露》里面还有登坛祈祷、求雨止雨的方法。王莽时代的那些纬书也是今文经学派炮制的,光武帝只需顺水推舟。
为此,他不遗余力。
现在已经无法确知,光武帝对图谶是真信或者仅仅只是利用。但可以肯定,他明白这玩意其实并不地道。因此他对外界的反应,就差不多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有一天,光武帝跟一位大臣讨论祭祀的事情。光武帝说,朕打算用图谶来做决策判断,你看如何?
大臣答:臣不为谶。
光武帝勃然变色:爱卿不为谶,是反对它吗?
大臣吓出一身冷汗,马上解释说:臣才疏学浅,有些东西没有学过,哪里敢反对?
光武帝这才恢复常态。
然而那些正派的儒生依旧不以为然。比如尹敏,曾被光武帝派去校订图谶。尹敏却抗命说:谶书并非圣人撰写,粗俗不堪,恐怕误人子弟。光武帝不听他的。于是尹敏做校订时,便在空白处加了六个字:君无口,为汉辅。
君无口,就是尹。这是典型的谶语模式。
光武帝看了奇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尹敏说:臣见其他人这样胡编乱造都得了好处,也想侥幸得到富贵,万一成了呢?
这其实就是撕破脸皮揭穿把戏了,但刘秀却没有治他的罪,只是不再重用而已。也许,光武帝也明白,图谶不过自欺欺人。硬要当真,他自己也未必做得到。
图谶治国的方针却一如既往地被强制推行。光武帝并没想到:巫术政治化的同时,政治也会巫术化;而巫术化的政治是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救命的。
事实上,正如董仲舒企图用来制约皇权的天意,反被皇帝用来对付臣民,刘秀试图借以巩固政权的图谶,也被造反起义的农民用来推翻王朝。黄巾军就是这样。他们的口号有八个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这也是典型的谶语模式。
以后,曹丕、刘备、孙权,都用图谶来做文章,证明自己称王称帝的合法性。结果,正如基督教不是罗马帝国的救世主,图谶也没能拯救大汉王朝。
那么,东汉为什么会亡?
东汉之亡,又留下了哪些教训和遗憾?

☆、东汉之亡
东汉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的。
伤,有内伤,有外伤。外伤就是农民起义,内伤则是统治阶级内部旷日持久、错综复杂的斗争。
那就先看内伤。
与刘邦以一介平民开创帝业不同,刘秀是豪门巨族出身,依靠的是以南阳大族为骨干的豪强集团。后来他分封功臣,提倡儒术,原因也在这里:一起打江山的豪强必须得到酬谢,主张家天下的儒学则能巩固其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