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中天上一章: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中华根 卷四:青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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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日,城濮之战爆发。时间是一天,结果是楚军溃败。楚成王闻讯,派人捎信给子玉说:大夫您如果回国,不知如何向父老乡亲交代?
于是子玉自杀。
大获全胜的晋文公来到郑地践土(今河南省原阳县与武涉县之间),与齐、宋、鲁、蔡、郑、卫、陈七国之君会盟,史称“践土之盟”。想当年,齐桓称霸的葵丘之会,周襄王只是派人赐以胙肉(胙读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践土之盟,则不但襄王亲自到场,还册封晋文公为“侯伯”,即诸侯之长。这可是既有文献记载,又有文物为证的。26
众星拱月,有证上岗,晋文堪称“真霸主”。
然而历史却仍在这里留下了伏笔,那就是秦国没有与盟。27我们知道,城濮之战,秦国可是同盟军。为什么一个半月后的践土之盟,28同为战胜国的秦却不参加呢?难道秦穆公也是要争霸的?难道秦晋两国迟早要反目?
正是。
准霸主秦穆
秦穆公也是春秋五霸的候选人。
为什么说是候选人?因为对于所谓“五霸”,历来就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见于《荀子·王霸》;另一种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见于《风俗通·五伯》。
可惜这两种说法,都不靠谱。
事实上所谓“五霸”,原本就是凑数。凑成五霸的原因,则是前有所谓“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有三王,就得有五霸,以表示今不如昔。有了三王五霸,则又编造出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三王,五霸,三五成群,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比如宋襄公,身败名裂,怎么算得上一霸?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既在春秋晚期,又都偏于一隅,岂能与齐桓、晋文相比?
倒是秦穆公,可以一说。
秦穆公的身影,早已在本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中频频出现。把公子夷吾送回晋国为君的,就是他和齐桓公。时间,则在葵丘之会的同一年。可见那时的霸主虽然是齐桓公,但秦穆公也可以算作“副霸主”的。等到晋惠公夷吾驾崩,齐桓公也已经去世,立公子重耳为晋君的,就只有秦穆公了。
因此,秦穆公是晋文公的恩人,而且是大恩人。也因此,晋文公终其一生,都不肯与秦穆公发生冲突。尽管鲁僖公二十九年秦晋联手伐郑时,秦穆公曾单方面撕毁协议,由助晋而改为助郑。这个故事,《青春志》也讲过。
但,文公之后,就两样。29
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晋文公重耳去世。秦穆公趁着晋人国内有丧无暇旁顾,派出百里孟明视(百里是氏,孟明是字,视是名)、西乞术、白乙丙三员大将东征,准备偷袭郑国。不过这个局,却被郑国商人弦高给搅黄了。弦高贩货到周,路遇秦军,一眼看破他们的用心,便一面冒充郑国使节到秦营劳师,一面派人回国报信。郑穆公闻讯,又派人到宾馆对秦国的卧底说,诸位在敝国住得很久了,要不要到园子里打些麋鹿带回去?孟明视见郑国已有防备,只好改变计划,灭了滑国(姬姓,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境内),班师回朝。
这事引起晋人的同仇敌忾。他们痛恨秦国“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晋和郑、滑都是姬姓),决定在秦军的归途进行伏击。继位的晋襄公披麻戴孝,把白色的丧服染成戎服的黑色,亲自率部痛击来犯之敌,全歼秦军,俘获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才回国安葬文公。据说,晋国的丧服从此变成黑色。
三员大将,很可能会血溅军鼓。
救了他们一命的是文嬴。文嬴是秦国公主、文公夫人、襄公嫡母、当朝老夫人。于是她便以这四重身份对晋襄公说:那三个家伙离间了秦晋两国关系,敝国寡德之君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君上何不满足一下寡君的愿望?
于是晋襄公放那三员大将回国。
事情完全如文嬴所料,秦穆公显示出霸主的气度。他身穿表示军败国辱的凶服来到国都之外,郊迎孟明视等人。秦穆公哭着说:委屈诸位了!这一次,都是寡人的罪过,诸位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呢?
于是孟明视任职如故。
没有证据表明,文嬴跟穆公通过信息。但就连晋国的大夫,也料定结果会是这样。晋襄公后来也反悔,派兵去追。但追兵赶到黄河边时,那三员大将已在河中。孟明视在船上恭行大礼说:如果敝国寡德之君成全君上的仁爱,不以下臣军前恤鼓,那么,三年之后再来拜谢君上的大恩!
可惜两年后的秦晋彭衙之战,孟明视再次一败涂地。晋人甚至讽刺说:将军扬言三年之后要来拜谢寡君的不杀之恩,可真是说话算数呀!那就把贵军称为“拜赐之师”吧!
遭此奇耻大辱的秦穆公没有气馁,孟明视也仍被重用。秦国君臣同心同德奋发图强,扩军备战厉兵秣马,终于在一年后就报仇雪恨。鲁文公三年(公元前624年),秦师伐晋,穆公亲征。渡过黄河时,他下令烧毁所有的船只,以示必死的决心。晋国君臣也知道秦师哀兵必胜,便采取“不抵抗政策”,皆守城不出。于是秦军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扫荡晋土,夺取晋地,祭奠了阵亡将士,然后回国。一年后,秦穆公再接再厉,征服西戎。司马迁说,这时的秦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30
那么,秦穆公可以名列五霸吗?
也行也不行。论能力和水平,他不在宋襄之下;论功德和影响,则应在阖闾和勾践之上。但他和宋襄公一样,都犯了严重错误。宋襄的错误,是杀活人做牺牲品;秦穆的错误,则是杀活人做殉葬品。鲁文公六年(公元前621年),秦穆公驾崩,殉葬者竟多达一百七十七人,其中还包括三位秦国最优秀的人才。因此当时的时事评论员便说,秦穆公没能成为霸主,是理所当然的。31
那就算他“准霸主”好了。
是的,比“真霸主”差,比“非霸主”强,介乎二者之间,接近于霸主。
穆公,是孝公之前秦国最重要的君主。穆公之后,终春秋一世,秦在国际舞台上都没有太精彩的表演。这跟桓公之后的齐,差不太多。要听他们唱大戏,恐怕还得稍等片刻。现在占据舞台中心的,是另外两个超级大国。
这两个大国,就是晋和楚。
越王勾践解下佩剑,一脸无耻地对文种大夫说,
先生教给寡人伐吴之术一共七种,
寡人只用了三种就灭亡了吴国,
还有四种在先生手里,
要不要到先王那里在自己身上试试?
第三章
南方崛起
九头鸟
秦穆公去世前五年,楚成王也死了。
楚成王死不瞑目。
成王是楚国的第三个王。之前,有他的祖父武王,以及父亲文王。楚国的基业,就是他们祖孙三代创下的。至于成王本人,在位四十六年,亲眼看着齐桓和晋文相继称霸,宋襄和秦穆跃跃欲试。召陵之盟,与齐桓公分庭抗礼的是他;城濮之战,与晋文公一决雌雄的也是他;绑架宋襄公,又在第二年把宋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还是他。春秋前期的争霸史,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和影子。
然而英雄一世的楚成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死在自己的亲儿子手上。
成王的儿子叫商臣。
商臣本是成王的太子。可惜成王跟许多有为或无为的君主一样,好色。妻妾成群又爱屋及乌的结果,往往是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立储以喜。何况楚国原本就有传统,喜欢立年轻力壮的公子为君。这跟他们一贯好战好斗,专一与诸夏作对有关。年老力衰的君主,是领导不了这个尚武霸蛮之邦的。
于是,鲁文公元年(公元前626年),楚成王决定废掉商臣,另立姬妾之子为储。这个消息后来得到了证实,商臣便去求教于自己的师傅潘崇。
潘崇问:让位服软,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不到。
潘崇又问:流亡国外,做得到吗?
商臣又说:做不到。
潘崇再问:那么,干一件大事,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得到。
这就是只有蛮夷才说得出的话了。宫廷政变,抢班夺权,诸夏的公子们也会做,但不会这么讲。只有楚人毫无顾忌。他们的身上流着蛮夷的血,根本就不把君臣父子那一套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大逆不道是多么严重的罪名。十月,主意已定的商臣带兵包围了王宫,逼楚成王自杀。成王提出吃了熊掌再死,也不被批准。成王无奈,只好自缢。但他吊死以后却不肯闭眼睛,因为拿不准这些不肖子孙会给自己上一个什么样的谥号。
谥号是最后的面子,死了也得要。
这事在葬礼之前就讨论了,最先定的是“灵”。这是“恶谥”。比如后来的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便都是既为君不道,又死于非命。因此成王听了,便不肯闭眼睛。商臣等人无奈,只好改谥为“成”,成王这才满意地升天。
商臣即位,是为穆王。1
穆王虽然弑君弑父,要算乱臣贼子,但列祖列宗的基业,却在他手上得以拓展。穆王在位十二年间,灭江(在今河南省息县),灭六(读如陆,在今安徽省六安县),灭蓼(在今河南省固始县),伐郑,侵陈,伐麇(读如君,在今湖北省郧县),围巢(在今安徽省巢县),2干得有声有色。可以说,穆王去世时,是把一个即将成功的霸业,交到了儿子手上。
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楚庄王。
楚庄王声色犬马。
没人告诉我们,庄王即位之初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知道,三年之间,此君不理朝政,不出军令,一味骄奢淫逸。大夫伍举忍无可忍入宫进谏,庄王却左手抱着郑姬,右手搂着越女,嬉皮笑脸地坐在乐队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可真如伍举所说,有只鸟待在高高的山上,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请问这是什么鸟?
九头鸟。
是啊!按照庄王的说法,这只鸟“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如此以静制动蓄势而发,岂非九头鸟?3
实际上庄王心里很清楚,楚人的精神是“霸蛮”,楚人的心气是“不服周”,楚人的传统是“我蛮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则是开疆辟土,抗衡华夏,图谋中原。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必须付出毕生的精力。看来,他是想在大干一场之前先玩个够,然后收心。
收心之后的庄王果然一鸣惊人。头一年,他就联合秦国和巴国灭了庸(在今湖北省竹山县)。三年后,又联合郑国侵陈侵宋,后来更命令郑国痛打背楚降晋的宋国。可见这时郑国已经变成楚的小弟,晋国则由于灵公被杀国内动乱,几乎无暇多顾。于是庄王一路凯歌,把队伍开到了周王室的眼皮底下,声称要在王畿之内搞军事演习。
楚庄王耀武扬威。
这时的天子已不是襄王,也没有齐桓和晋文这样的华夏霸主来护驾。外强中干的周定王摆不起架子,只好派王孙满去劳军。楚庄王志得意满,竟向王孙满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来。我们知道,九鼎传为夏禹所铸,使用的青铜则来自天下九州,象征着夏对各部落国家和部落联盟的领导权。后来夏桀失德,九鼎迁商;殷纣失德,九鼎迁周。鼎之所在,即权力中心所在。楚庄问鼎,什么意思?
王孙满不能不义正词严。
决心捍卫王室尊严的王孙满告诉楚庄王:关键在德不在鼎。现在周德虽衰,却天命未改。鼎的大小轻重,还是不问为好。
楚庄王听了,一言不发,收兵回国。4
其实庄王心知肚明。什么“在德不在鼎”,全是扯淡。权力的获得,霸业的完成,不在鼎,也不在德,在力。他现在,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兵强马壮战无不胜,称霸就是迟早的事。
血染的霸业
楚庄的称霸,很艰难。
的确,如果说齐桓公是“不战而霸”,晋文公是“一战而霸”,宋襄公是“战而未霸”,秦穆公是“战而半霸”,那么,楚庄王则是屡战而霸,血战而霸,苦战而霸。其中最惨烈也最悲壮的,是成就了庄王霸业的围宋之役。
说起来这场战争的祸端,其实在楚庄王。起因是有一次庄王同时派出两个使节,分别出使晋国和齐国。出使晋国的,要路过郑国;出使齐国的,要路过宋国。庄王却吩咐二人,不得向郑宋两国借道。这就是蛮不讲理了。因为即便是周王的天使,哪怕路过蕞尔小邦,也要借道,以示对该国领土和主权的尊重。楚庄王不准自己的使节借道,岂非霸道?
没人知道庄王当时怎么想。只不过郑国在此刻,早已被打得服服帖帖,多半会忍气吞声。宋国就不一样了。他们在两年前,跟晋国、卫国和曹国建立了攻守同盟。盟约规定,如果有谁被人欺负,当共救之,叫“恤病”;如果有谁背叛同盟,则共讨之,叫“讨贰”。这个条约,宋国执行得很到位,而且也只有宋国执行到位。以宋人之刻板叫真,岂能容忍楚国的此等行径?何况那位过路的使节申舟,以前还得罪过宋。
于是申舟叫苦不迭:郑国聪明,宋国糊涂,路过郑国的肯定没事,我死定了!
庄王却说:敢?他要杀了你,我就灭了他!
楚庄说这话,实在是太小看宋国了。一个士人,尚且可杀不可辱,何况是一个邦国?面对楚人的蛮横无理,宋国的执政华元说:途经我国而不借道,这是把我国看作他们的边陲小镇,等于是亡国。得罪楚人,引来兵祸,也要亡国。如果同样是亡国,那就宁肯死得体面而有尊严。
结果申舟被杀。
楚庄王闻讯,一甩袖子就往外冲,随从们追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宫门才送上佩剑,追到街上才扶他上车。气得发抖的楚庄王,下令立即发兵围宋。而九头鸟冲冠一怒,宋人是抵挡不住的。鲁国甚至赶紧表态,站在楚国一边。
被围的宋人依约向晋国告急。
然而让华元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晋国这回做了缩头乌龟。晋景公倒是打算救宋,却被一位大夫拦住。这位大夫说: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这事我们管不了。上天正眷顾楚国,我们岂能争锋?是河流湖泊,就要容纳污泥浊水;是山林草野,就要藏匿毒蛇猛兽;是美玉,就一定隐含瑕疵;是国君,就必须忍受屈辱。这是天道,君上还是等等吧!
于是晋国按兵不动一箭不发,只派了一个名叫解扬的使节去安抚忽悠宋国。
可惜解扬路过郑国时,却被郑人抓获送进楚营。楚人用重金贿赂解扬,要他去送假情报。解扬三拒不成,只好答应。然而当解扬登上楼车向宋城喊话时,喊出的却是:宋国弟兄们顶住!我军全部集结完毕,马上就到!
上当受骗的楚庄王勃然大怒,下令要杀解扬。庄王对解扬说,出尔反尔,什么意思?非我无情,是你无信。上刑场吧!
解扬从容应对。
面不改色的解扬说,君能发布命令,叫义;臣能完成使命,叫信;以诚信实现道义,叫利。义无二信,信无二命,哪有同时完成两种不同使命的?一个使臣受命而出,使命就是生命,又岂能被人收买?先前应付君上,只不过为了把寡君的话带到宋国。那才叫作守信!
于是庄王放解扬回国。
其实解扬喊不喊话都无所谓。事实上,到鲁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的五月,楚人军粮已尽,也熬不住了,庄王只好下令收兵。
申舟的儿子却跪在了庄王的马前。
前面说过,申舟是明知必死无疑,也硬着头皮前往宋国的。他这样做,一方面固然因为王命难违臣道有责,另一方面也因为庄王夸下海口许下诺言。现在,申舟已慷慨赴死,庄王却言而无信,此话怎讲?
楚庄王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这时,楚国的另一位大夫出了一个主意:在宋国的郊野盖房子,修水利,开荒种地,而且说干就干。传递给宋人的信息也很明确:申舟之仇,非报不可。你们一天不投降,我们一天不走;一年不投降,一年不走;一辈子不投降,一辈子不走。反正我就跟你们杠上了,看谁扛得过谁!